大多数的人嘴上常说“喜爱自然”,那是意味着:有时不拒绝欣赏自然所提供的乐趣。到户外去,以欣赏地上美景为名践踏牧场,最后攀折很多的花朵、枝丫,弃置于途,或是带回家中任其枯萎——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喜爱自然;而星期日天气晴朗时,就想起这份爱,又一次赞许自己善良的心。
就像花有虚幻的美,黄金有不变的单调,自然界生命的一切运动,都是虚幻的美;而精神则是不变的单调。
从小开始,我就喜欢凝视大自然的奇形怪状。那不是观察,而是沉浸在其独特的魅力中,以及其所显示的曲折的生僻言语中。长的树根、有色彩条纹的石头、浮在水上的油的花样、玻璃的裂缝——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有时具有很大的魅力。尤其是水、火、云、尘埃,这些闭上眼睛都看得见的有色漩涡。
“你是诗人啊!”少女说着。
我皱一下眉头。
“我说的不是这样的意思。”她继续说,“不是因为你写小说,而是因为你了解自然,爱自然的缘故。树叶被风吹动的沙声、太阳映照下的山峰,像这类的事,对别人并没什么意义,可是对你而言,其中却存在着能够与你一起生活下去的生命。
我要写一部杰作,告诉今日的人类,关于伟大而沉默的大自然之生命,并且希望他们能爱它,我要人们聆听大地心脏的跳动声,参与到这浑然一体的生命之中。在自己微不足道的与命运的抗争中,我们本身不是神,而是大地和宇宙的一部分。
群山耸立,山谷间寂静无风,白桦树微黄的叶片从枝丫间滑落,小鸟结队掠过晴空。这些情景对我而言,总是不可思议、难以理解,比日常的或人类的所有问题和行为,更令人觉得迷惑。只要看到这些景象,被永远之谜轻易掌握深以为耻的人心,或在叙述平常难以说明之事时的傲慢态度,都会予以舍弃,而且不是屈服于它的神奇,而是以感谢万物之心接受,谦虚而荣耀地自觉是世界的游客。
山、湖、风和太阳都是我的朋友,教导、告诉我各种事物。但比起辉耀的湖光、悲凉的银松、日光映照的山岩,我较喜欢浮云。
在此广大的世界上,有比我更了解云或比我更爱云的人吗?希望能一睹芳颜。或者,在此世界上有比云更美的东西,希望能展现给我看。云的游戏是眼睛的安慰,祝福是神的赐物,生气是死的力量。
云可形成幸福的、祝福天使的身姿;也和威胁的手相似,或像飘扬的帆、飞渡天空的鹤。云处于神住的天和凄凉的大地间,而隶属于天、地,被比喻为所有人类的憧憬。云是所有的漂泊和探取、欲求和乡愁的永远象征。就好像云在地和天之间游移;徘徊,人类的灵魂也在有限和永远之间游移徘徊。
我站在山冈上眺望浮云,白云悠悠,有的迅速飘过来,有的如泅泳,有的舞姿曼妙,简直就像奇迹一样。是神的口中吐出的语言或歌曲,还是抚慰人心的笑语?而云向往着遥远的世界,在凛冽微蓝的天空飘荡而行。那比书本所记载的任何歌谣,还要美还要动人。
看吧!在天空描绘条纹花样的云彩,在第一眼看到时,总会认为最黑暗的地方在那最深之处。但那黑暗而柔软之处完全是云,宇宙的真正深度从云脉的边缘和弯曲之处开始,沉入无限之中。我们立刻可以发觉,其中有许多星辰对我们人类而言,是澄澈和秩序的最高象征。
更能深深触动我的心的是树木的丰姿。我看到每棵树都过着孤独的生活,都形成独自的形态,映照着独特的影子。他们是与山有密切关系的隐士和战士。因为任何一棵树,尤其是山上的树,为了生存生长,必须和风、天候、岩石做沉静的长期苦战。
每棵树都努力支撑自己的体重,因此才有独自的形体,承受独特的伤痕。其中有些银松被风侵袭,只有一侧生长树枝。有的树干像蛇一般纠缠在突出的岩石周围和岩石相互紧抱支撑。它们像战士般凝视着我,唤起我的畏惧和崇敬之心。
树对我而言,是叫我最感谢的说教者。我在为国家或家族培育森林时,尊敬树,但一个人独处时,更尊敬树。树像孤高的人,它不是懦弱逃世的隐遁者,而是像贝多芬或尼采那样伟大孤立的人;在那树梢中,世界沙沙作响,而其根底则憩息在无限之中。但树不会在当中迷失自我,不只如此,还以生命所有的力量,完成自己本来的身姿。那么美丽坚强的树,只有神圣足以规范。
树是神圣之物。懂得和树交谈,听树呢喃的人,就了解真理。树不谈论教义或处方,也不受个别事件掌握,只谈论生的根本法则。
在我悲恸欲绝时,树大概会对我这么说:
“冷静吧!看看我,生存虽不轻松,但也不是很困难。你那种想法是幼稚的。你可以向你心中之神倾诉,如此,那样的想法就会沉默下来。你是否正担心你的路途远离母亲和故乡?但我正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再一次把你带回母亲的身边。故乡不在别处,而是在你心中,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地方。
在蛾类之中,有种蛾雌的比雄的少得很多。你现在如果抓到一只这种雌蛾,一到夜晚,雄蛾就会飞到雌蛾的地方来,而且是从需要飞行数小时的地方而来。请想想看,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哟!所有的雄蛾,在数千米外,都可嗅到那只雌蛾的气味。我想试着用各种方式来说明,却相当困难。在自然界中,到处都有这类的事物,并且任何人都无法说明清楚。
我看到森林,想到买它、砍伐它。在森林打猎或抵押森林借钱时,所看到的不是森林,而只是我的企图、计划、考虑、钱包等和森林之间的关系。此时,森林只是由树木组成的,有年轻的、年老的、元气旺盛的及柔弱的。但当我对森林不抱任何希图时,“思想没有妨碍”所看到的是绿色的殿堂。此时开始,森林是森林,是自然,是生存之姿,是美丽的存在。
我越发贪婪地窥探事物的深奥处,聆听风吹叶动的复杂声音,倾听滑落山峡的溪流声,静听沉静的大河悠然地流过平野。我知道这些声音是神的语言,如能了解这个隐晦、具有原始美的语言,就可再次发现乐园。这样的事,书上几乎没有记载,只有《圣经》中可以看到“难以言喻之叹息”这类可惊叹的言语。但我认为,不管任何时代,总有和我相同的人,醉心于此不可理解之物,而放弃了日常的工作,以寻求静寂的生活,专心倾听创造之歌,观察云的飘浮,怀着无尽的憧憬,把祈祷之手伸向永恒。这些人大致上是隐士、赎罪者和圣人。
农夫的生活虽充满勤勉和劳苦,但那里没有焦躁,也没有本来的受苦,因为此生活的根本是虔敬,是对隐藏于地、水、空气中的神性,亦即对四季、植物、动物生命的信赖。
只以大地和大地的动植物为对象的人,一向培养不出处世的能力。遗憾的是,就是现在在梦中也觉得自己爱恋着纯动物性的生活,这是毫不置疑的证明。亦即,我经常梦到自己变成了动物,随意躺在海滨,大都化身为海豹,而且有说不出的愉快。当梦醒后,一点也不觉得快乐、骄傲,只有悲哀。
我所熟知、被不安攫住的灵魂啊!你不一定要回到生长的故乡,虽然你没有食物、饮料,也欠缺睡眠,但在这里,有环围你的海浪声。你是波浪也是森林,没有内外之分。你化身为鸟在空中飞翔,变幻为鱼在海里泗泳;你吸收光亮,同时也是光的本身;品尝黑暗,同时也是黑暗的自己。
摘自《读者35周年珍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