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人的后代,骨子里憧憬着那种恬淡古朴的农人生活,虽然我知道现代社会正迈向工业文明,我的这种憧憬早已成为远逝的记忆。恬淡古朴的农人生活,仅仅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抑或是“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的妙处?还是“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的意境?我不得而知,但是,我依旧固执地憧憬着。
吃罢正月十五的饺子与元宵,勤劳的农人开始了一年的劳作。他们给骡马或者小毛驴儿备上鞍子,放上驮篓,牵到粪场上,用铁锨装满了农家粪,扬起鞭儿,吆喝着,向山上山下而去。这是开春来,农人的第一步农活儿——往地里送粪。
你瞧,骡马、毛驴们伸长脖子,钉了铁掌的四蹄儿“吧嗒吧嗒”地有节奏地走在布满青石的山路上,长脖子上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赶牲口送粪的农人,时而甩着长鞭,“吧儿吧儿”地响,惊得不知名儿的山雀儿直窜向云霄里去了,时而放开喉咙扯上两嗓子:“正月里那个正月正哎……”,引得远处传来和声:“小妹妹我走娘家哟哎……”
你再向东方的山脊望去吧,圆圆的太阳有脸盆大小,红红的;太阳前边,山岭上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几个或者十几个人和牲口的身影儿,仿佛跳跃着的长长的诗行,又像是山水名家的一幅大写意的手笔,悠悠然然,令人刹那间竞不知是天上人间。
粪,送完了,接下来是开始拾掇地了。拾掇地,包括拣拾地里的石头,刨地里的玉米根儿,挖排水沟儿,垒被去年的洪水冲垮的地堰。此时,农历二月二已过,也是农人们一年里较为轻松的时节。他们在劳动的间歇里,三五成群,或坐或倚在阳坡的地堰根下,谈论着去年的收获,展望着今年的前景,端着旱烟袋的,抽着纸卷烟的,吞云吐雾,咋咋呼呼,说到情动处嗬嗬大笑,引得对面山谷传回回音:嗬嗬……嗬嗬……
地,拾掇完了,接下来便是耕地。田地必须在清明前耕完,因为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说是清明前耕的地有“肉气”,清明后耕的地播种时稀松。用当代农业科学理论去分析,这是极富道理的,这所谓的“肉气”就是指地耕得早一些日子,墒情好,播种时地里的水分、养分、温度保持得好,适宜农作物发芽、生根、成长。
看吧,满山遍野里,一头头牛儿不急不慢地拉着犁具,那驾牛犁地的农人,一边虚张声势地甩着长鞭,一边哟喝着:“啊——哟——噢——”悠扬嘹亮,余音袅袅,传遍山山岭岭。新犁出的土地,散发着清新的泥土芳香,令人心旷神怡,仿佛秋后那种丰收的喜悦就在眼前儿啊。
清明前后,杏花开了,一枝枝娇艳欲滴地偷偷地从人家院墙内探出头儿来,让人想起“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古老诗句;不久,桃花儿开了,梨花儿开了,苹果花儿开了,一树一树的,红的像火,纷的像霞,白的像雪。蜜蜂们忙忙碌碌地穿梭在花儿间,顾不得与同伴打个招呼,嘤嘤嗡嗡地,像赶大集似的。
山棘子开花的时节,正是阳历五一前后,恰是鲁东人家播种的季节。瞧去吧,山上山下,梯田里,泊地里,你呼我应,人欢马叫,一派春播的繁忙景象!种完了花生,种玉米,种大豆,种五谷杂粮儿……“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啊,你把地里都播种完了,在地边处开垦出了三厘五厘,抑或是一分半分的土地,扒个窝儿,丢上几个瓜种儿,甭管是冬瓜,还是关东瓜、南瓜……秋天里你就得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儿往家收获瓜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那种乐趣不仅仅是收获的乐趣儿,还有那种播种、伺弄过程中的愉悦。
鲁东半岛有农谚说:“三月青,四月黄,五月小麦上了场!连整儿打,盾儿压,弄出麦粒儿送磨坊,磨出白面儿做贡养。”夏至时节,正是半岛农家开镰收割小麦的日子。这个时节,是农家最矛盾、最忙碌的季节,他们不希望下雨,又盼望下雨!不希望下雨,是害怕下雨连阴天将小麦沤烂了;盼着下雨,是为了割完小麦立时就能播种夏玉米、夏大豆等夏季作物。因而,麦收季节的童谣里就唱道:“天老爷爷别下雨,打下麦子贡养你!”农人们这个时候恨不得一人顶十人用,他们不仅要抢收,还要抢种,披星戴月,风餐露宿,那是常事儿,怪不得人们常说:“都啥时候了,割麦种豆,火烧眉毛了!”可见,忙得实在是让人有点招架不住,咬咬牙,七天八日地也就过去了。
麦子割完了,夏季农作物也播种完了,农家人可是要歇口气儿了!这时正式进入了初夏了,正是农历五月。传统的端午节一过,槐树花儿,零零星星地开了,继而,大片大片的槐树开花了,一树一树的,一岭一岭的,路边,山头,村里村外,洋溢着槐花的浓香。这时放蜂的人从很远的山南海北赶来了,蜜蜂嗡嗡嘤嘤地忙碌在槐花的海洋里。农家里,大人孩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上篮子,拿上绑好的长钩子,去采摘槐花去了。采回槐花儿,包槐花包子,吃起来香得你的牙都倒了!呵呵,五月槐花香啊……
转眼的功夫儿,就真真正正地进入了夏天了。夏天里,雨水很频繁,有时雨一下就是三两天,有时一天下三两场。草儿,匆匆地长,密密麻麻的;树木,枝繁叶茂,形成巨大的树冠;各种野花儿次第开放,争奇斗艳。连阴着天下雨的日子里,老人们在自家过道(走廊)里用稻草搓着草绳、编着网包,以备秋天收获季节使用或者初冬后上山搂草用;中年人们聚在一起,或是两人对阵楚界汉河交战,众人观望,或是三五人坐在过道里一边听着哗哗的雨声,一边南朝北国地闲聊着;年青人们聚集在碾房里,或是打背子瓦,或是拌瞎子摸人,嘻嘻哈哈,毫不快活。而女人们则是三五成群地坐在某家土炕上走针飞线地纳着鞋底儿、鞋垫儿,或是缝缝补补的。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山头天际出现了耀眼的彩虹,让人浮想联翩,神驰心往,特别是孩子们会久久凝望,悄声叙说着从奶奶或姥姥那儿听来的故事。雨水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大湾,那些平时匿藏着的蛤蟆仿佛得到圣旨一般一下子全冒出来了,“棍——瓜——棍——瓜”地叫着,此起彼伏,昼夜不辍,响亮而悠长。阳光照射在雨后的花花草草间,花草叶子上的雨水珠儿晶莹剔透,一闪一闪地,仿佛万千熠熠生辉的珠子。蚱蜢们像恋人们在花草间游荡着,挺着大肚子孕妇似的蝈蝈像个诗人在吟唱着她的诗句,蚂蚁们也出来了,忙忙碌碌地在寻找着食物……夜晚,农人们坐在村头地边儿乘凉,不仅会欣赏着夏夜里小生灵们的独唱、合唱的音乐会,更会听到玉米拔节生长的咔咔声儿,这个时候,他们心里甭提有多么高兴了,像喝了蜂蜜糖水儿,甜丝丝的。
夏天的太阳不仅起得早,而且是很毒的。早晨,五点多钟太阳就兴奋地从东山巅后边迫不及待地蹿出来,不到九点钟,大地便被炙烤得像个大蒸笼似地,万物都耷拉下脑袋瓜子,无精打采的。树上的各种蝉儿比赛般地叫着,大马猴儿蝉拚命地喊“热啊——热啊——”,哇幼娃蝉狠劲儿喊“哇幼娃——哇幼娃——我热啊哇幼娃——”,伏到喽蝉则一个劲儿地扯着嗓子告诉人们:“伏到喽——伏到喽——”。树桠间的鸟儿,跳上跳下地,唧唧啾啾地卖弄着清脆的歌喉。牛儿羊儿早在日出前,就啃饱了鲜嫩的青草儿,此时卧在树荫下,一边听着蝉们的聒噪,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骡马们被拴在树下,它们也卧下来,闭了眼睛,鼻孔里不时喷出热气儿;狗儿也在树荫下趴着,让肚皮贴了地儿,伸直了后腿儿,耷拉着长长的舌头,哈哒哈哒地喘息着。此时,很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啊!人们从地里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讲究干净的,用凉水冲洗过身子了,邋遢的,便脫了上衣光着汗津津的脊梁。大家坐到树荫下,男人们闲聊着,谈天说地说生活,扯粮食扯烧草扯菜米油盐酱醋,聊李家的姑娘张家的媳妇儿;女人们则总是在纳着似乎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儿、鞋垫儿,听到男人们胡吹八为的闲扯到让人暴笑时,她们也会抿着嘴儿偷偷地笑。
熬过了炎热的夏天,忽然有一天早晨刮来了一阵儿凉风儿,人们这才突然想起立秋了,时令已经进入了秋天了。
你看,谷子狼尾巴似的穗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腰;大豆小刀似的豆角儿缀满了豆棵;玉米棵上牛角般大的棒子,在秋风中摇来摇去;高梁,开始晒米儿了,红红的;花生蔓也逐渐落光了下边的叶子,仅剩下三五片绿叶挑在枝蔓的顶端招摇着;桃子笑裂了红红的嘴儿,苹果羞红了脸儿,板栗跳出带刺的锅儿……人们又忙碌起来,山里,泊里,到处欢歌笑语,一片繁忙而欢乐的气氛。
农人们开始收获了。他们先是掰春玉米,割春豆子,割谷子,割黍子,把地拾掇出来了,然后就秋耕秋种。秋种小麦,鲁东半岛有谚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前后正合适。”于是,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就到了高潮了,一日三餐都在山里吃,一边抢种小麦,一边刨花生,收高粱,披着星星往山里走,戴着月亮儿往家里赶,一忙就是近两个月,人人脸上写满了幸福与欢乐,沒有半点焦虑与疲惫,因为收获来的是丰收的果实,播种上的是来年的希望啊!
柿子树的叶子变红了,犹如红枫,让人想起“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是的,霜,愈来愈浓了,时令渐渐接近初冬了。农人们收完了秋玉米、大豆儿,最后刨来了地瓜、芋头,也迎来了农历十月一上坟祭祖的节日了。半岛农谚说:“过了十月一,翻天就是雪。”于是,在雪花飘飞的日子里,农人们把地里的大白菜和萝卜收起来,在地里挖菜窖子窖藏起来,从此,这一年里田地里不再有半点牵挂了。
俗语说得好:“十月里有个小阳春。”晴好的天气里,农人们便扛上扁担,扁担上绾了绳子,别上镰刀,带上草耙子和网包,结伴去山里拾烧草去了,或割山草,或用草粑子搂松毛、柞树叶儿,捆起粑篓个子来挑回家去,家家户户堆起了草垛来了,为大雪封山的日子做好了过冬的准备。
冬至节一过,半岛便进入了寒冷的“九天”。农谚唱道:“一九二九冰上走,三九四九关门死逑,五九六九仍拿不出手,七九八九绕河看柳,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长达三个月的严寒里,农人们闲下来了,特别是鹅毛般的大雪下过之后的日子里。你去瞧吧,人家房屋上积压着足有一两尺厚的白雪,中午阳光照射下融化的雪水滴滴哒哒,后半晌就冻成了冰凌錾子,犹如白玉棒子,粗粗细细,长长短短,挂满人家的屋檐下;满山遍野,一片白的世界,远处皑皑白雪与天空接连在一起,分不清天地。农人们把土炕烧得滚烫滚烫地,男人们坐在热炕上,或下象棋,或拉闲话儿,瑞雪兆丰年嘛,他们憧憬着来年的美景儿;女人们,依旧是在纳着鞋底儿、鞋垫儿,静静地听男人们诉说。
最闲不住的男轻的小伙儿们。有的三五成群儿,扛上土枪,枪里装满火药与铁沙子,戴上带毛的皮帽子和棉手巴掌儿,穿上生猪皮做成的绑子,绑子里填满稻草之类的东西,把脚牙子捂得热乎乎的,踏着一两尺厚的积雪,格格吱吱地向大山深处而去,一天下来,脸儿虽然冻得透红,归来时,枪杆子上却或挑着一两只野兔儿,或挑着一两只花花绿绿的山鸡儿;有的一两个人,在草垛前扫开积雪,露出一块土炕大的泥地来,撒上一些秕谷,支起一面筛子或者一只筐子,筛子或筐子上系了绳子,远远地牵了绳子,等那些呆头呆脑的饿急了的雀儿们下来觅食儿,正当它们饱食秕谷时,一拉绳子,筛子或筐子立时倒下来便罩住了那些倒楣的雀儿们。
腊八节到了,农家人喝过了腊八粥,便忙了起来。忙什么呢?忙年啊!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他们要四处赶集置办年货,割猪肉,买粉条子,扯新布做新衣,买蜡烛,买鞭炮,买大红纸请有学问的人写春联,还要扫灰尘,做豆腐,蒸饽饽,蒸年糕……除夕守岁,发纸,祈祷来年平安幸福;初一,挨家挨户地问好儿,一宗一袓、街坊邻居都要去的,送去问候,送去祝福;初二,送年,打发请回家过年的列宗列祖们回去过日子去了;初三以后,便是出门走亲戚的日子了,看姥姥姥爷、舅舅舅妈,看姑姑姑父、姨姨姨父,看干爹干娘,看表亲,看朋友,一直到正月十四日,大人们天天酒足饭饱,孩子们腰里揣着压岁钱,心里嘀咕着:爹啊妈啊,千万别给俺沒收去了啊……
正月十五,吃罢饺子与元宵,勤劳的农人又开始了一年的劳作。
年年如是,周而复始。
从乡下到城里,一转眼过年了好多年了。这期间,我每年都回乡下去住些时日,然而却早已找不到昔年的那种感觉了。每每长叹时,我都在心里问自己:社会发展到今天,古老的农耕文明应该消失?还是自己上了年岁总愿去怀旧,思想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我总是给不出自己答案。但是,我却总是忘却不了那些年轮里的远逝的记忆,而且愈来愈清晰,犹如在心底里的烙印!
啊,年轮里,那些远逝的记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