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爷麻孙
夜幕开始降临了,远处零星响起鞭炮声。
“报告团长,老百姓家里没有铡刀!”
一个五大三粗的八路军战士跑过来向一位虎背熊腰的首长报告情况。
“你王老虎脑袋瓜子里面都是地瓜面浆吗?”
团长一转头对着那个报告情况的战士埋怨起来:“普通的老百姓家里咋的会有铡刀?他们家里别说骡马,就连头驴都养不起,会有铡刀吗?真是乱弹琴!”
于三麻一听这声音,立马兴奋起来,他站起来向前快走几步,伸长了脖子一瞧,呵呵,还真的是俺五麻子爷爷哩!
“五麻爷爷!”
于三麻激动地喊了一声,又接着说道:“俺是咱村东头的于三麻!”
虎背熊腰的团长听到这一声“五麻爷爷”,立马转身奔过来,拍着于三麻的肩膀嘿嘿一笑说道:“十多年没听到有人叫俺‘五麻爷爷’了,这一叫把俺的心都叫热乎了!”
于三麻兴奋地立马向五麻爷爷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搓着双手,傻不拉几地嘿嘿笑着,团长说道:“十多年不见,三麻子长成大小伙子了!”
“俺早就想跟着您当八路,可就是找不到您啊!”于三麻说。
团长把手一挥,打断了于三麻的话说道:“日后再拉家常,现在你带几个人去附近村里借几口铡刀,俺相信你小子定能完成这个任务!”说罢,又一指王老虎:“你,也跟着去,看看三麻子是咋的借铡刀的,跟他学着点!”
此时此刻,正是一九四五年的除夕,这里是胶东半岛的莱阳县万第镇。
万第是“抗八联军”总头子赵保元的老巢,眼下万第的外围埋伏着许世友将军的千军万马,八路军指战员们都在做着总攻前的各种准备,今天晚上就是赵保元这个大汉奸的末日。
约莫着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于三麻带着王老虎等四五个人急三火四地赶回来了,其中三个战士肩上各扛着一口铡刀。
原来赵保元的老巢万第外围的壕沟鹿砦上全部都是栽植了刺槐荆棘之类的带刺的树木,形成了天然的篱笆墙。在比较平缓的地方而且都是人工将这些树木条子编排勾连起来,年月一深,这些带刺带钩的植物茂密旺盛,一个劲儿地疯长,密密匝匝,盘根错节,俨然一道道天然的屏障。
团长让于三麻和王老虎他们去附近村里借铡刀,就是为了对付这壕沟鹿砦上那些带刺带钩的玩意儿,为总攻砍开一条条通畅的进攻道路,争取早点把赵保元这伙汉奸卖国贼送进阴曹地府去见阎王。
团长五麻爷爷和于三麻都是高山镇富水河边上石现村的人。石现村的人没有杂姓都姓于,是一个老祖宗,据说头辈爷爷是从半岛东边文登大水泊搬迁过来的。团长五麻爷爷在十六世,于三麻在十八世,所以于三麻论辈分就得叫团长爷爷。
团长和于三麻都是生天花脸上留下了一个个小肉坑儿的,那个年代医学技术不发达,生天花能保住命就是烧高香了,脸上留下肉坑儿不丢人,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儿,长成麻子脸儿的男男女女多的是,也没人笑话,所以有的男孩子到了起大号的时候干脆就叫啥麻子,于三麻就是最好的例证。
团长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就叫着于五麻,家里兄弟五人,他是家里的老小。别看脸上有麻子,但人聪明伶俐,从小就生得虎背熊腰的。老家觉得这个五小子是个可塑之才,不仅勒紧了裤腰带送他去高山镇上“二先生”高鸿臣的私塾读书,还送他去跟着马石山下青山村的宫保田大师习武,一心想着把他培养成个文武双全的人物。
“二先生”高鸿臣儒雅倜傥,学识极为渊博,国学造诣颇深,他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思想包容开明,支持革命,在高山镇乃至整个大嵩卫闻名遐迩。老先生桃李满天下,不仅有当时的蓬黄掖三县县委书记高卓臣这样的国家栋梁之材的学生,就是他自己家里就有四弟、二儿子、大女儿三个亲人参加了八路军,他的二儿子高波和战友杨子荣后来成了闻名全国的剿匪英雄。
武术大师宫保田名头更大,在胶东半岛、辽东半岛和京师,乃至日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师是清末御前四品带刀侍卫,清廷垮台后回到老家青山开武馆收徒弟教授武术,他不仅武术精湛,登峰造极,人品武德也同样备受国人称赞。
团长五麻爷爷跟着这样两位老师学文习武多年,无论是知识、武艺还是人品德行能不优秀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严师出高徒,就是这个道理嘛。团长五麻爷爷长到二十出头,除了脸上有麻子,那可真是玉树临风,出落成了一个有知识、会武术的帅小伙子。经过长时间的考察,高卓臣看中了他,海莱游击大队大队长于连江也看中了他,那时这些海阳早期的共产党人常在高山镇活动,也常去“二先生”那里聆听先生的教诲,故而也就熟知了他,都认为这是一个有为青年,加以培养将来必能成为对国家与民族做出贡献的栋梁之材,于是高卓臣发展了这个麻面帅小伙子,让他成了中国共产党的一名地下党员。
那个时候,地下党组织都是采取单线联系的方式,这一方面的组织不会知道那一方面组织的人员情况。高卓臣发展了团长五麻爷爷后,于连江压根儿就不知道,所以也想把他发展成党员,正在这个当口儿爆发了“砸高家局子”的武装暴动。
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于连江带领海莱游击大队第一分队的战士们把国民党海阳四区的高家联庄会给端掉了,这就是历史上民间老百姓所说的“砸高家局子”。武装暴动后,于连江带领战士们转移到了马石山前的东尚山村,第二天被东尚山村的反动头目告密,九月二十五日遭到国民党海阳四区区中队一百多人围剿,战士们奋勇抵抗终因寡不敌众战死于马石山下,于连江牺牲后被国民党区中队长于玉割下头颅挂在高山镇示众。
于连江牺牲的当天下午,团长麻子爷爷接到密令,要他配合外地来的两个武装人员去石现村处决刽子手于玉。于是,团长麻子爷爷带领同志们在夜里十点多把于玉从相好的姘头被窝里拖出来,将绳子套在这个恶人脖子上像背死狗一样勒死,插进了富水河的沙滩里,为烈士们报了仇!这就是高山镇民间称之为“于玉被插沙”的历史事件。
这天晚上,送走了两位并肩战斗的同志之后,团长五麻爷爷自个儿去了本村欺男霸女的恶霸于乐家里,把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杀死让他去找阎王爷告状去了!然后,团长五麻爷爷撂开脚步直奔昆嵛山,投奔昆嵛山红军于得水去了。
……
攻克万第的战斗不到两个时辰就胜利结束,赵保元带着几十个心腹仓皇向即墨逃窜而去。八路军打扫完战场后,也各自回到了部队驻地休整。
于三麻所在的八路军高山镇区小队战后被团长五麻爷爷的团收编进了胶东八路军五旅。团长五麻爷爷说,于三麻这小子块头大,劲儿足,身手麻利,脑袋瓜子灵光,鬼点子多,是块好材料,就留在团部警卫班里吧,到了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于三麻高兴得一个劲儿呵呵傻笑,一直搓着的两只手不时抬起来挠挠脑袋瓜子,脸上那些麻子坑儿似乎像抹了油亮堂起来。把个同在团部警卫班里的王老虎看得俩眼珠子瞪得溜溜圆,就像欣赏另一个星球上下来的稀罕玩意儿,心道这家伙别看他憨头憨脑的,肚子里的花花肠子那是一肚子捎带着两肋巴子,多着呢。
团长看着于三麻笑眯眯地说道:“说说吧,你小子用啥法子弄来三口铡刀的。”
于三麻呵呵地笑,然后用手摸着脑袋瓜子呶呶唧唧地说:“五爷爷……您……猜也猜出来了,还用俺说?”
王老虎向团长敬了个军礼,说道:“报告团长,他不好意思说,俺说给您听听!”
于是,王老虎一边比画着,一边有声有色地向团长述说着他们跟着于三麻去借铡刀的经过。
于三麻带着王老虎这几个战士来到附近一个村庄,径直向一家高门楼子有南厅北正、东西厢房的大户人家奔去。一阵急急地敲门过后,一个中年妇女胆战心惊地打开了大门,于三麻这几个人鱼贯而进。
正房大厅里,十几支蜡烛燃烧着,灯火通明,有点过年的气派。四五个妇女,还有三四个孩子,正围着方桌吃饭,一个个惊慌失措的,呆呆地望着进来的四五个背枪的男人,像泥塑一般。
中年妇女战战兢兢地说道:“老总……过年……过年好啊,老总们,坐下……吃……吃年夜饭吧……”
于三麻干脆利落地说道:“俺都是八路军,来借铡刀的!”
“是的,俺好借好还。”王老虎在旁边解释着。
“老总,俺家里……没……没有……没有铡刀啊!”
中年妇女结结巴巴地回应着,眼睛不自觉地向着天棚上瞟了一眼,然后低下了头,撕扯着棉袄袄襟。
于三麻一瞧中年妇女这阵势,心里突然跟明镜一样透亮起来,咋的这是,你跟俺耍花招还是嫩了点吧?于是,于三麻突然把枪从肩上取下来,端在手里,嘁里喀喳地拉开了枪栓,大喊一声:“不借铡刀,俺开枪了!”
“老总,俺有铡刀!”
一声大喊之后,从天棚口上跳下一个中年男人,这是这家财主老爷无疑了。
于是,三口铡刀就这么弄到手了。
听完了王老虎的叙述,团长笑道:“俺就知道这小子有办法弄来铡刀,他小时候就一肚子心眼子!”
“嘿嘿,就俺五爷爷最了解俺!”
“可不是嘛,知孙莫若爷啊!”团长话锋一转,“不过,到了咱们正规部队上,你三麻子必须得改改名字了,不能老是叫三麻子,让人听着土了吧唧的!”
“那五爷爷给俺改一个吧!”于三麻说道。
“团长,您可甭给他起个咬文嚼字的名字,省得再弄出个大笑话来!”王老虎说罢捂着嘴嗤嗤地笑。
“啥笑话?”团长说道,“说出来让俺听听!”
“俺不能说!”王老虎说。
“啥?你为啥不能说?”团长说,“磨磨叽叽的,不能说,你也说出了一半。”
“俺不敢说。”王老虎还在磨叽。
“你这是叫王老虎吗?干脆再叫王小猫得了!”团长说,“这点小胆儿,今后咋能打仗?赶紧说吧!”
“是关于团长您的。”
“那更要听喽,说吧,俺绝不埋怨你!”
“团长,您不是叫于淼吗?”王老虎说道,“一些没有文化不识字的战士,不知道那个‘淼’字读个啥,他们就叫您‘于三水’!”
“哈哈哈……”
于淼团长听了王老虎这话,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脸上的麻子笑得一颤一颤的。笑过之后,他说道:“俺这名字,还是俺自己改的呢!那年,俺到了昆嵛山,找到了于得水首长,参加了昆嵛山红军队伍。”
说到这里,于淼团长满脸充满了向往怀念的神情,面上那些小肉坑儿顿时油光净亮起来,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昆嵛山的红军多么地艰难啊,全中国长江以北只有两支红军队伍,一支是陕北刘志丹领导的红军,一支就是咱们昆嵛山的红军,想想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活着的人有啥理由不去为革命事业英勇奋斗啊!”
于三麻和王老虎都被于淼团长肃穆的神情以及庄重的话语感染了,他俩也陷入了深思之中,并暗暗发誓一定要跟着团长去为革命事业冲锋陷阵。
一会儿,于淼团长的思绪回到了眼下,他笑了笑解释说:“当年,于得水首长说,咱们姓于的起名字必须得有水字,鱼儿离不开水嘛,所以俺就叫于得水!”说到这里,于淼团长笑着问于三麻和王老虎,“你俩猜猜俺当时是咋说的?”还没等三麻和老虎猜,团长又接着说,“俺说,好啊,不是咱姓于的得有水吗?你叫‘于得水’,俺就叫‘于淼’,你有一个水,俺就有三个水!从此,俺于五麻就叫于淼了,让大江大河大海的水把俺滋润起来,哈哈哈,这下子俺就如鱼得水了!”
说到这里,于淼团长轻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个贫穷积弱的国家,这个人吃人的社会,让千千万万的孩子成了睁眼瞎子,没有文化,没有知识,被列强欺辱,被一切反动派压迫剥削,可憎可恶!我们必须推翻这个旧社会,建立起一个能让孩子读上书、人人过上幸福生活的新社会!”
于三麻和王老虎听到这里使劲拍起了巴掌,于三麻不失时机地说道:“团长爷爷,赶紧给俺改名字吧!”
“哈哈,就叫‘于三水’吧!”团长大笑道。
从此,于三麻就改名字叫于三水了。
三麻子于三水比团长于淼小了正好一圈儿,俩人都是属马的。于三水从小就长得比一般男孩大一套,甭看外表粗粗壮壮傻乎乎的,心眼子可比多数成年人都要花花,你如果认为他是个小孩子想把他当猴耍糊弄他,你可是大错特错了。咋说他呢?身骨子大,劲头子大,心眼子大,胆子大,机灵劲儿大,就是脸上的麻子也比一般麻面人的麻子大,呵呵,这家伙啥啥都大哩。
那年夏天,三麻也就八九岁的光景,他从富水河边回家的路上看见人家地里的大西瓜,馋得口水都流到袄襟上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家伙突然奔跑起来,跑到路边看西瓜的草铺子跟前停下来,弯着腰驼着背,气喘吁吁,仿佛要累断气儿一般。看西瓜的老头一看他这阵势,好奇地问道:“三麻子,你跑啥?咋累得像只大虾米呢?”
小三麻子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爷啊,富水河也不知咋的了,河水都干了,那鱼虾都蹦到岸上了,俺得回家拿篓子去往家拾掇鱼虾啊!”
说罢,小三麻子装作累得跑不动的样子继续向前跑,一转弯儿钻进玉米地里猫起来。看西瓜的老头儿拿起西瓜铺子边上的篓子,一溜烟儿向北边的富水河奔去。小三麻子从玉米地里转出来,窜进西瓜地里抱起一个大西瓜又钻进玉米地里开溜了,找地方享受去了。
关于三麻于三水小时候的那些花花心眼子的破事儿,石现村里流传的版本太多了,乃至高山镇都出名挂号了。就比如他把腿肚子一松一蹦就能忽悠他老妈妈的鸡蛋吃,那年,他有十三四岁吧,回到家里对妈妈说自己病了,把腿往炕沿上一撘,放松腿肚子,用手一拍,软不拉肌的。告诉他妈说医生说了,一天吃俩鸡蛋,连着吃半个月就好起来了。三十个鸡蛋造进他的肚子里后,他再把退搭在炕沿上,用力一蹦腿肚子,用手拍拍,杠杠的,愣说是吃鸡蛋吃好了。
攻打万第的时候,于淼团长让他去借铡刀,相信他能顺利完成任务,这是有事实依据的。
三麻于三水长到这二十多岁,在村里就佩服五麻爷爷于淼团长一个人,老是想找到五爷爷,跟着五爷爷闹革命,但是老虎吃天摸不着门道,愣是不知道五爷爷在哪里。
三麻在外村财主家里扛活做长工,财主家里有一头骡子,性子特烈,鼻孔喷着热气,踢脚耍欢的,其他长工都使唤不了这家伙,也不敢靠前,只有三麻子一个人能镇住这家伙。往山里送粪也好,往家里驮粮草也罢,你这家伙不是歪歪吗?三麻子都是来回骑着它,整得它服服帖帖的,自己也落了个天天美滋滋的。今年秋后,财主看着三麻子扬扬得意的模样,一气之下,把那头骡子给卖了,买回来一头半死不活的老叫驴,这样长工们就都能使唤了,也甭看三麻子的嘚瑟样子了。一天,轮到了三麻子使唤老叫驴,他直接把老驴牵到了镇上屠宰房卖了,眼见着骨头架子扔进了老汤锅里,揣着卖驴的钱参加了抗日区小队,把钱交到了队伍上。在区小队待了仨月,大大小小的战斗参加了十几次,打万第就遇到了朝思暮想的五麻子爷爷了。
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以后,有好多日军负隅顽抗,还有的不向八路军投降,只等着国民党军队来受降。于淼团长的部队在收复即墨县城的时候就遇到了在这么一股日军。这股日军有二百多人,盘踞在一座高楼大院里,四周架有机枪,大门前也设有机枪值班哨位阵地,有敢于接近的他们就开枪射击。
于淼团长叫来翻译向小鬼子喊话,告诉他们是八路军来受降的,而这大院楼上传来叽里咕噜的回话,说是只等国军来受降,别人靠近就开枪。这股鬼子装备精良,又特别顽固,一旦强攻,要给部队造成很大伤亡。于是,于淼团长把部队撤下来远远包围起这股敌人,然后叫来于三水,把嘴凑近他的耳朵如此这般交代起来。
第二天早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国军队伍开进了日军盘踞的大院,对日军实行缴械,尔后于淼团长率领部队进入这里,没费一枪一弹端了这个鬼子窝。
原来于三水和王老虎带着十多个便衣战士夜里摸进了国民党改编的伪军一个军营里,这些刚刚换了新皮的二狗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都吓掉了魂儿。于三水他们如愿以偿地搞来了国军的服装、旗子、武器,漂亮地完成了这两个战斗任务。
日本鬼子投降以后,胶东八路军遵照党中央的战略部署向东北进军。一九四五年十月,于淼团长的部队在蓬莱乘船到达了辽宁。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上,一两年的战斗下来,部队取得了可喜的胜利,不断壮大部队的力量,于淼团长已经升任师长了,于三水也晋升为师警卫排排长。
四平战役开打了,战斗打得十分艰难,也十分惨烈。
于淼师长的部队担任了主攻任务,在扫清外围的战斗中遇到了敌军的顽强抵抗。阵地西侧两个建在河桥上的碉堡,在我军的炮火覆盖下漏网了,敌人碉堡里的几挺轻重机枪构成的火力网阻碍了战士们的突击,倒下的战士已有上百人。已经是营长的王老虎打红了眼珠子,组织了三四批次的爆破组,也没能爆破成功,反而都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王老虎拿起炸药包亲自上阵,他匍匐前进到了一个碉堡前,无奈河里有水,也没有放炸药的地方,于是王老虎手举着炸药包,毅然决然地拉响了炸药包!
这一幕,让刚刚赶过来的于淼师长和于三水看到了,师长大吼一声:“老虎——”
一个碉堡被炸上了天,另一个碉堡的敌人似乎更加疯狂了,密集的子弹啾啾地飞,依旧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
于三水啥话也没说,他从战士身上摘下几颗手榴弹,把冲锋枪斜背在身上向西飞奔而去。有三袋烟的功夫儿,于三水从碉堡的背面桥下爬了上去,把几颗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拉响后从碉堡的机枪射击口塞了进去,他自己迅速翻滚到了桥下河里。碉堡里的敌人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给他们来这么一手绝活儿,还没等反应过来,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都被送上了九霄云外。
于淼师长立刻从王老虎牺牲的悲愤中跳出来,口里念叨着:“好好好,俺就说嘛,三麻子脑袋瓜子灵光,关键时刻能排上大用场啊!”
打锦州的时候,下到部队接替王老虎职务的于三水,受了重伤,不仅浑身多处负伤,而且左脚脖子以下被炸烂了,为了保证生命截掉了脚脖子以下那部分肌体,在后方医院里一待就是一年多,出院的时候于三水戴上了假肢,这时候毛主席已经在天安门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于三水住院期间,于淼师长来看过他一次,叮嘱他好好养伤,恢复了身体后有好多工作等他去做。于三水说,身体恢复好了,还要回原部队去找五爷爷,跟着五爷爷继续干革命!于淼师长连声说道:“行行,只要你小子好好养伤啥都好说,但是身体养不好,来找俺也是白费劲,俺是说到做到,你小子耍心眼子也没啥用!”
于淼师长的部队是四野的野战军,从关外打到关里,又从关里打到广东、广西、海南岛,然后又去了朝鲜,于三水和五爷爷失去了联系。
一九五零年,于三水复员转业回到了老家富水河边的高山镇,后来做了高山镇的民政主任。有一年的运动中,一个心怀叵测的人揭发于三水说他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反革命分子,原来叫于三麻,曾经抢过老百姓的驴和铡刀,为了掩盖自己的反动面目才改名叫于三水,应该把他清理出革命队伍,并且绳之以法。
于三水确确实实吓坏了,他知道这是一场政治运动,保不住就有坏人趁机捣乱,自己绝对不能冒冒失失地上阵反击,必须得讲究一点策略,于是于三水就跑到了东北去找于淼五爷爷了。
于淼任沈阳军区某军军长,爷俩十多年不曾见面了,当了解了于三水的来意之后,于淼写下了如下证明信:
于三水,原名于三麻,1945年参加八路军,曾经立过二等功、一等功各一次,是二等甲级残废军人。“于三水”这个名字是他参加八路军正规部队后由团长于淼给改成的,其人历史清白,不存在任何问题。特此证明。
于淼(章)
某年某月某日(军部章)
回来的火车上,于三水多次拿出这张证明信捧着看,就像是得到了圣旨一般,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八十年代初 ,于淼退下来了,住在沈阳。于三水也退下来,回到了石现老家。有一年,村里有个干部为了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给于淼的四哥办理了低保。于淼的四哥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都不错,显然是不符合低保政策。村人都敢怒不敢言,于三水站了出来,在党员大会上提出意见,坚决不同意!
于淼四哥的大儿子,气势汹汹地跑到于三水家里质问他为啥反对自己的父母办理低保。于三水说道:“你们兄弟姊妹四人日子过得都挺滋润的,就应该好好赡养老人,不应该给国家添负担,所以你爹妈不能享受低保!”
这个家伙油盐不进,竟然说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当初没有俺五爹,你能有今天?俺五爹为老百姓打天下,俺爹妈凭啥就不能享受低保?”
“你这叫胡说八道!”于三水也被激怒了,他说道,“你这种说法和做法,就是俺五爷爷也不会支持你的!”
“你敢跟俺一起去见俺五爹吗?”油盐不进的家伙公然挑战于三水。
“好,奉陪到底,俺就不信这个邪了”于三水说道,“见了俺五爷爷,你也是红胡子打官司——死输!”
于淼四哥这个大儿子,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他认为自己的亲四爹不可能不向着自家人,不可能不为自家人谋利益,所以就真的缠上了于三水一起来到了沈阳于淼家里。
于淼用手杖指指他这个大侄子,气鼓鼓地说:“我真想把你这个脑袋瓜子给敲烂了,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糊涂东西!子不教父之过,我四哥是怎么教育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的?!”他用手杖捅桶地,继续说道,“我们共产党人前赴后继地打天下是为了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自己享福的,更不是为了让自己和家人来搞特殊化的!”
说到这里,于淼拉起于三水的手,动情地说道:“三水啊,你做得对!想想王老虎他们,我们还有什么胆子去搞特殊化?还有什么理由不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做点好事啊?!”
说起王老虎,于淼平静下来,一动不动,仿佛回到了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他的眼角湿润了。
于三水像是被五爷爷感染了似的,也一动不动,思绪翻腾,眼前浮现出王老虎高举炸药包的壮烈场景。
时令已经是秋天了,窗外的蓝天上南归的大雁奋力飞去,东去的列车呼啸着向前飞奔。
于三水像是大梦初醒,不由的轻轻哼唱起来:“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前进……”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前进……”
于淼从回忆里走出来,也激动地唱起来。
两个革命老前辈低沉而雄壮的歌声溢出窗外,飞向天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