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客厅里读《安娜.卡列尼娜》,正读到列文在去农场的路上、农民用水招待列文:
“嘿我这特制克瓦斯!怎么样,还好喝吗?”那农夫眨着眼睛问。
的确,列文从没有喝过这种饮料:有绿草叶子漂浮其中的热水,因为用铁罐子盛着,有股铁锈味——老人把撕碎的面包放在碗里,用勺柄把面包碾细,从铁皮罐里把水倒在碗里,又切了面包,撒上盐,面向东方祷告。
“好啦,老爷,我做的面包渣汤。”
面包渣汤味道好得很,列文改变了主意,不回家吃午饭了。
对于食物,我有着无上的感应。那勾引得列文连中饭也不回家吃的面包渣汤,到底是什么味道,我不禁掩起书页冥想了半天,却没有办法得到准确体验
这一段却读得我肚子有点饿起来。于是起身去开冰箱。冰箱里满满当当排的都是鸡蛋。我随手拿几只,做水煮蛋吃。
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小小的土鸡蛋在沸水里边一弹一弹,仿佛水太烫了它受不了要跳起来了。
蛋熟了,可是蛋壳烫得不敢碰。又拿一杯冷水,把鸡蛋浸到里面去。不一会儿,我就手拿一个已剥好的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我吃鸡蛋向来都是喜欢这样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地品,因为鸡蛋特有的那种香气,只有自己的味蕾能够体会。文字简直无法描述。
是这样的。在闲暇无事的时候,就着一本书,慢慢地吃一只小小的鸡蛋,是一种小小的幸福。
家里人都爱吃鸡蛋。储藏最多的食品之一,就是鸡蛋了。冰箱里,收纳盒子里,都是。有时看着排列得像满坑满谷的士兵样的鸡蛋,总有一种“丰衣足食”的感觉。
曾经为此打算养鸡。但是城市的院子里不许养。有年春节前,乡下朋友送了一只母鸡,我们偷偷把它拴在院子角落的一棵树上。不时提心吊胆地去看下有没有被人牵走做了他人的俎上肉,或者被看门人给捉住“送官”或“报警”。这样过了儿天,母鸡也没有下一只蛋。我们总觉得它在这里有着强烈的生存心理阴影,蛋是很难生下来的了。于是只好把它送给了亲戚。
我曾经问过不少人,鸡蛋喜欢吃哪种做法的。
西红柿炒鸡蛋——不少人这样首选。
蛋羹。以我姐姐为代表的部分人这样回答。“蒸的时候一定要加‘桂林腐乳’哦。”她还不忘记添这一句。
可是我只爱吃一样——白水煮蛋。我吃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吃厌倦过。估计到八十岁我爱吃的也还是白煮蛋。如果临死前我还能吃得动一只完整的白水煮蛋的话,我会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白白的,光光的,圆圆的。这样类似的形容词,我向来是禁止自己使用的。因为觉得说了跟没说一样。但是,这几个词,用在水煮蛋身上,却是一点也不俗气,刚刚好。
我还见过一只特别的白煮蛋。
说它特别,是因为它躺在雪水里。所以,除了白白的、光光的、圆圆的,还要加上一个形容词——泥泥的。
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头几天下过场大暴雪,现在到处都是融化得极其缓慢的雪水,和着泥,和着石块。路面脏乱不堪。人人都裹在棉大衣与厚围巾里,小心翼翼地挑着路走。
一个流浪汉在我面前慢悠悠走着。他穿着一件极单薄的破毛衣,裤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整个人已丧失了生气,与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根缓慢、麻木、惯性地移动的“电线杆”罢了。
突然。我看见他向前面冲过去。我原本以为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现在仿佛他被注射了一针针剂,陡然增添了力量与光彩。
在我与他之间的路边台阶前,地上泥泞的雪水里躺着一只白煮蛋。那蛋虽然是半掩半藏在浑黄的液体里,却看得出是只完整整的剥了壳的白煮蛋。
那流浪的人,一个箭步就过去了。他抓起鸡蛋,往嘴里塞。他根本没想到要擦拭一下。
他的嘴巴一秒也没有鼓起来。因为他完全没有咀嚼,蛋已经下到了他的食道里。仿佛他吞咽的不是一只小孩拳头大小的蛋,而只是一只小虾米或小银鱼
我眨了眨眼。要不是眼睛一秒也没有错开,我不相信他已经吃下一只鸡蛋。
吞下那只鸡蛋后,那流浪的人呆站在银行台阶旁,他的样子依然是麻木太久的无表情,却又因为一只白煮蛋进人他的体内而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化学反应——那反应只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才能体会:他的样子仿佛是在回味蛋的清香,就像求婚成功的男人在回味女人答应他的那一瞬间的甜蜜;他的样子又仿佛陋室平民偶然一尝皇室御用羹汤,除了砸嘴,唯一可做的只有赞美。
那白白的、光光的、圆圆的,又佐以雪水与泥泞的蛋。至高无上的美味啊!
他的样子就那样久久保持不变……
他有多久没有吃到像样的食物了呢?除了破损的快餐盒、饮料袋,馊腐的米饭,或咬得稀烂只剩下骨与刺的鱼头,他还尝过些别的什么呢?
是这只小鸡蛋,等在这里,等着安抚一个空虚已久的胃。安抚一个麻木已久的躯体。
该怎样感谢那只躺在泥水与雪水里的小鸡蛋呢?或者说,该怎样感谢那遗弃鸡蛋的人?那也许是个颤巍巍的老者,一不小心,鸡蛋从他手里滑落;也许是挑食的少年,背着母亲扔掉这种他最不喜欢的食物;也许是个讲究健康生活的女主人,这放了数天的蛋,头天夜里已从她家楼上的窗口飞出……
由一只被遗弃的小鸡蛋去安抚一个被遗弃的人。世界安排何其巧妙,何其悲凉。
我曾问过丈夫:“托尔斯泰在他的作品里写面包渣汤、朗姆酒,曹雪芹写做法无比繁复的茄子或冷香丸,都是活色生香的典范——但是, 你读到过哪部文学作品里,有描写鸡蛋的好情节的吗?”
他认真地想了一想,说“真的,还从没读到过呢。”
真的,那带给流浪汉、带给我、带给无数人安抚与依赖的美味小鸡蛋,为什么没有人描写呢?是它太常见了吗?还是从价格上而言,太便宜了?
可是,最常见的、便宜的,却往往是生活中最有价值的所在啊。
我想起《圣经》里面提到天堂,总是说,那是“流着奶与蜜的地方”。仿佛自从上帝圈定了天堂的定义,说天堂里有牛奶与蜂蜜就够了之后,地上的人们也就都随着上帝这么觉得了。
不,在我看来,这是地上的人们忘记鸡蛋的恩惠了。
而且,在我看来,仅仅“流着奶与蜜的”天堂也许还是有稍许不完美的——
如果那里连一颗小小的温暖的鸡蛋也没有的话。
选自王晓莉散文集《不语似无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