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麦芽糖的人，挑着副破旧的簸箩筐，在绳金塔一带转。簸箩上面是一对圆圆的竹篾盖子。他在盖子上铺了张旧报纸，报纸上散落着几大块金黄色的、诱人的麦芽糖，还有敲糖用的像玩具一样的小锤子。担子下面，当然还有更多的没有卖出去的糖。
这一带全是小巷子，住户多。可是他走街串巷一上午了，一块糖也没有卖出去。城市里挑这样的簸箩的人，几乎已经绝迹了。他因此有点像个怪物样，在他熟悉的这些大街小巷里走——只是几十年的光景，他的生意已经由供不应求彻底地转变为无人问津。
“卖小糖，卖小糖！”(我们这里把麦芽糖叫作“小糖”)他吆喝着。小街上人倒是多极了，玩牌的、织毛线的、打手机的，还有在晒腊肉的，没有一个人搭理他。这个城市热闹是热闹，却不怎么愿意搭理他这样一个出售自家生产的糖的人。
他又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一个小孩子扯着母亲的手在前头走，赶紧又吆喝了几声:“卖小糖，卖小糖！”可是那母亲听了，只把小孩子拉得更紧，走得更快了。边走还边说:“等下给你买口香糖吃。”
是的，街边卖口香糖的小店，也比他生意好。他想不明白，那样嚼了几口就索然无味、必须一口吐掉的所谓的“糖”，怎么能和他金黄黄、香喷喷的麦芽糖相比？他的糖，卖得极便宜，说起制作方法来可真不容易呢。要等上好的麦子发了芽后，再用好糯米煮熟，一起熬了又熬的。那熬成糊糊时的颜色啊，真像琥珀一般呢。
可是没有人管这些了。
他一块糖也没有卖出去。他也并不气馁。他又走了几步，听见有人在喊:“卖小糖的，卖小糖的。”那声音有些苍老和嘶哑。
他四处看看，看见一个老头倚着门边喊他边咳嗽。腰都有些咳弯了。
“你买糖治咳嗽吧。”卖麦芽糖的人一眼就知道了。他卖了这么多年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为了治病来买他的糖的人。
是的，这位老先生，年年冬天要咳嗽。住院，打吊针，用外国进口药，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可是还是一直咳嗽。咳得他都有点厌世了。
今年他听见人家介绍了一个偏方:用麦芽糖炖土鸡蛋，再加点百合，可以有效地治咳嗽。
于是他想试一试。“人家告诉我个偏方。所以我找了你好久啊。我到菜市场找，到超市门口找，都找不到。”他说。
“偏方治大病呢。老人家。”卖麦芽糖的人说。他自己也有六十多岁，却称这个顶多七十出头的老人为“老人家”。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老了——也许世上只有劳动，才是防老化的唯一良方。
“唉，姑且试一下吧。咳得晚上睡不着觉——我这样的人可怜哟。”老头这样加了一句。他擤了一把鼻涕，有点脏兮兮的。病了很多年，他病得有些怨天尤人了。其实除了咳嗽，他的处境还算是优渥的，治病有医疗保险，子女也都孝顺，闲时打个小牌，也能支付得起输掉的钱。
“等我给你找块好糖。”卖麦芽糖的人说。他把簸箩筐子掀开，挑了一块看上去颜色最新鲜、最金黄的糖，用那把用了很多年的小锤子，开始锤打起来。
小糖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糖片，卖糖人拿出秤，秤尾翘得高高的。
“你今天卖得好吗？”
“才做了你这一家生意哟。”卖糖人说。
“可怜哪。”老头说。“可怜，是他的口头禅。自怜与他怜，都在里面了。
卖糖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只做你一家也是好的呀。可以成全一道偏方，可以治一样病——这比什么都强呀。”他憨憨地说道。
老头晃晃脑袋，不做声。他觉得自己有见识有文化，不值得和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争。
卖麦芽糖的人笑笑走了。他在这座城市里走来走去，还不知道眼前这个老头以及这个城市是怎么看待他和他的麦芽唐的吗？但是他并不以为意。
其实他早就不指望着靠出售麦芽糖挣钱了。他憨厚与执着的性格却使他把这项“事业”继续下去。
“这样好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我再不做就没有人做了。”从前街道上还有很多像他一样卖麦芽糖的人时，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只是谋生度日。现在这样的想法倒是在他脑子里兴起，靠着这想法，他又漂泊到路上去了。
咳嗽的老头把麦芽糖交给他的老太婆，交代她怎样按照方法一一去炖去煮。等交代完这些，他坐着等偏方变成一碗药的时候，这个喜欢哀怨的人，心想:这个卖糖的人，这样走一上午有什么意义哟？除了我，还有谁买他的糖哟？
过了三五天，卖麦芽糖的人又来到老头的门前。“老人家，咳嗽好些没啊？”他问。
老头张着嘴巴，摇摇头，许久才回一句:“毫无用处哟。”
你这个病是陈年老病，一下子是好不了的。想想，他又说，“那么，你用的是哪里买的土鸡蛋、哪里买的百合啊？”
“还不都是在超市里买的嘛。
“唉，现在那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土鸡蛋和真正的百合呀。话说超市里的绿豆粉丝，其实就是豌豆粉丝。超市里的土鸡蛋，也还不就是喂饲料出来的蛋。”
卖麦芽糖的人说完这一套显然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转身去掀他的簸箩。他竟然从里面掏出了一袋百合和十个鸡蛋来。
“这是我自家养的土鸡蛋，我自家种的百合。你把这和我的麦芽糖配到一起做，看看效果怎样。”
“只有配到一起，那个偏方才管用哪！”他又加了一句。
原来他不希望别人对他祖传的麦芽糖不信任，他是要人家彻底相信他的手工产品，是要维护他这个“行业”的神圣。
真是一个有滋有味的卖麦芽糖的人哪。
选自作者散文集《不语似无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