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最为我所看重的,是它“动”中之“静”,是它“不稳定”中之“稳定”。这一种气质因其显而易见的矛盾之处,殊为不易获得。一座山也会给我们稳定之感,可是山的稳定是通过扎根、通过把事物(如矿藏、如珍稀动植物)围裹于内而获得的。有着“深山不见人”的隐士之感。河流则毫不避世,坦荡得多。它也经过山中,也闯荡平原,可它也在城市——这人造的世界流淌。城市的声音在它周遭喧嚣,那可是很大一股力量啊!市声有时足以摧毁我们的宁静,使我们暴躁、易怒,易于失去平和,可这一切对河流不起作用。城市的声音撞到河流上仿佛就被反弹了回去,或者是被轻易吸进了河里。总之河流是一无所动,稳稳的,守护着自我的平衡,一直往前。
自住到抚河边上之后,关于河流,我有了很多属于自己的隐秘体验。我熟悉这条河水波起伏的频率、水量的丰沛与贫乏、河边树的品种,以及水鸟的种类、鱼的种类——_有次我看到一条巨大的鲤鱼从水中弹跳而起,简直有怒发冲冠的气势,它至少有十多斤吧,那一刻我像看世界冠军比赛一样兴奋——因为就算常常在河边逡巡,这“鱼跃龙门”的景象也并不常见。这就像交往的一个好友,你们得互相厮混很长一阵,得磨合,甚至得有隐忍与妥协。最后,这朋友才向你敞开他美妙而稀罕的一面——我与抚河的交情,大致如此。
日前乱翻书,读到上世纪60年代一个叫J·A·贝克的英国乡下人曾用半辈子时间观察他居所周边的游隼。为了追索与隼有关的一切,他购置望远镜,不惜拖着病体日日长途步行追踪隼,最后他将这种观察化成了类似于“人是否能够成为一只游隼”的哲学思考。我虽不够资格将贝克引为知己,却着实佩服他。因我与抚河为邻,也差不多有十年时间,却仍不敢说我认清了这条河流。与多数人一样,我曾每天匆忙从河身边走过,并不多看它一眼——好在一条河几乎是永恒的。一条河并不需要在任何人(包括我)那里获得存在感。直到最后,是一场不小的疾病,才把我彻底地带到了河流旁边——这一点我倒与贝克相似。生病之后,需要多留在空气清新的地方。而河边无疑是最佳选择。故而抚河顺理成章地成了陪伴我最多、我观察与品味最多的河流。我该感谢一场病还是大自然呢,将一条居于我身边的河重新带到我的内心?要知道,人的内心有时是最遥远最隔膜的,如果它正好关上门的话。
离我住所最近的这段抚河,是从“将军渡”到“建设桥”,是抚河故道重要的一段。我走过不少陆路“故道”,那多半是在山里,它们由老石头、丛生蔓草以及泥土组成,弯弯曲曲的,还残存着不少野趣。而抚河故道,在平面上已经难觅踪迹了。也就是说,古诗中的所谓“野渡”已不存在了。而今的城市建设者在抚河两岸增设了美丽的白玉栏杆、平缓的步道,栽种上桂、槐、槭、石楠、枸骨、杨梅、针叶松等种种树木——恕我不一一列举那些树木的名字了,虽然那是我极愿意干的一件事情。总之现在的抚河,呈现出了一种规划与维护过后的、有秩序的、有人的参与的美。不过我还是发现了“野趣”在抚河的遗留的,比如在“将军渡”这个地名的保留上。在一切都电子化的城市,这名就像一个古词牌,隐含一股关山飞渡,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有着说不出来的好。有时我晃荡到将军渡那段河边,见河边古朴的木牌上,写着各级“河长”们的名字——他们是这段河流最主要的负责者。我总要伫留、浏览一番。我喜欢“河长”这个头衔,这样指名道姓的标示,无疑是人对自然珍视,人对河流珍视的结果。人爱自然,自然方更爱人,以此进入最良好的循环——人是如此渐渐觉醒。
在抚河边散步,我有时会坐在长凳上看会儿渔人于水上收网——人与自然接触最直接最本质的方式,就是看水,看水上的各种事物。水是自然的精华,自然的血液或体液。我们在水边濯足、浣洗、垂钓、渴饮……河流随你取用。那时心变得非常静。体会到了很久没有体会的一些怦然心动的东西。风一直在那样吹着,水波一直那样荡漾着,柳树一直那样低垂着。与不远处来往车辆、人们手机里不停更新的消息以及那些建而复拆、拆而复建的高楼相比,这一切都是一些恒久的东西,在变中不变的东西。特别是水的那种沉静,千古不变,它有着“如来如去”的形状:当风朝一个方向吹,水也向那边涌。但实际它并没有真的过去。它仍然在这里——这就是如来如去。凝视这一切,会觉得一切都不必着急。不必忧虑。因为眼前这一切,从来就没有着急,没有忧虑。
抚河边的树木,比别处要幸福得多。河水湿润、滋润一切,是生物们上好的美颜护肤品。河里的水族,也是幸福的。有些灰白色的小水鸭,那么幼小,像宠物一样。可它们并非宠物,它们独立、自谋生路。它们从此点消失于水面,又于彼点上浮出来。有时两个点要相隔几米远。它们一个猛子扎下去,是到河下找点“零食”吃去了。随后它们就轻快地,仿佛一艘小船般地安坐于水面的阳光中了。多么惬意、令人羡慕的“鸭生”呀!
喜欢沿河而行的人,除了我这样外表并不能被看出来的病人,还有流浪者。有一次,我拎着几个苹果从河边回家,河边石头上坐了个流浪汉。我给了他一个苹果。他竟然跳了起来。起先我以为他是不想要我的苹果,后来我才回过神来,他是太想要了。我略带鲁莽地给一个陌生人苹果,大约是因为,对于沿河流浪的人,我总觉得要对他们更好一点。他们能够沿着河流的方向浪迹,是凭依生物本能知晓河流是世上最灵动的自然,知晓一条河流能给予人最多;河流也能帮他们把可能会遭遇的侵犯暂且阻挡或阻挡得少一些;又或许,天下河流归一,他们在内心期望河流终将归于他们自己的家乡。
有一个词是关于河流的,叫“泥沙俱下”。它也可以用于形容人生。泥沙俱下的河流有兼容之美。却也透露一种不断在逝去的悲伤。有次我在建设桥下边走,看见有工人在河边冲洗完他的器具之后,竟然拿了手中的一把刷子在河沙上写起字来。随后我还没看清他写的是什么,他就迅速而顽劣地用桶里残存的水把字洗到河里去了。那下我看呆了。我对自己说,你要想清楚,人生不过就是在河沙里写字呀,水一冲就消失不见了。那么在着眼于“写”的这一过程中,要对“被抹”的命运了然,同时又要对此命运报以淡然、甚至轻视的态度,这样,活之力量才可一直存在,绵绵不断。
正是在存在了上千年的抚河边,在不断倾听可以与永恒拔河的河水的话语之后,我悟到这一点。J·A·贝克最终没有成为一只游隼,我在无数次亲近河流之后,也并没有成为一条永恒河流的可能。然而这还是值得的。我向一条河流学习到的已经足够有多。流水不腐。河流的永恒在于它的不歇流动。河流的美又在于它深层的安静。不歇与静,这两种品质奇妙地、和谐地显现于河流。人的生命亦当如是。
选自王晓莉散文集《不语似无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