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菜场那一幕是怎样被我看见的。每天我为采买菜蔬而停留的时间很少超过五分钟。而且我只在几家菜摊上固定购买。但我很清楚,当我看见这一幕的时候,那种温暖与悲哀混杂的情绪就很难被忘记了。
是在卖水产品的一角。下午了,这儿的生意接近尾声,地上的水迹混合着鱼鳞和鱼血,粘粘搭搭的。卖鱼的男人穿着高筒雨靴坐在一起聊天,常年职业性的弯腰使他们都有些佝偻。
暗暗的光线穿过天花板上的采光玻璃,射到养鱼的水池里。几乎看不到水了,只是因为池面有光。才明白有浅浅一层水。
池中,只剩下最后两条像双胞胎一样的鲫鱼,估计都不会超过三两。无人问津,这瘦弱的重量帮助了它们。尽管偷生只是暂时的.它们却要为这短暂的有生之时付出巨大的努力——
水太浅了,浅到不够栖身。卖鱼的人早就忘记给它们续水了。它们各自吐出泡沫,蹭到对方身上。此起彼伏,不绝如缕。
它们互相依偎着,非常紧密——紧密到它们不仅仅是像双胞胎.它们更像是连体兄弟。好像只有做手术才能把它们分开。
这一幕,是真正的“相濡以沫”。当你注意谛听的时候,会有一种错觉——仿佛市场的喧嚣、卖鱼男人的高声大气都消逝了,只剩下鱼们吐沫濡湿对方的声音。
有一年秋天在赣南一个小城滞留几日。夜间寂寞无事,我们在县城唯一的一条街道上溜达。物品非常单调,几乎逛没了我们的心情。
在街的尽头,却有一家工艺品店。它的特色在于:所有的商品都是用蓝白色相间的布做成的。蓝白伞、蓝白扇面、蓝白中国结……蓝与白,永远是最经典的搭配。
我一眼看见的是那只蓝白双鱼。
两条鱼一模一样。身子紧贴着,尾巴向相反的方向各自翘起,显得十分俏皮。用手一摸.蓝白色布面柔软得像质量最好的毛巾。只有鱼的鳍是几小片红。我不知道鱼的鳍是否有红色的。但是在这里,它恰到好处。
仿佛是:在这两条鱼组成的一个蓝白色的朴素之家里,你很难窥到它们的幸福或悲哀。但透过这红的鳍。你能感到相依的两个生命所潜藏的激情。
这样,这条蓝白双鱼成为我房间里最具活力的装饰。我将它挂在门把手上。开门的刹那。手与鱼相触,连门也有了鱼的呼吸。
而家中寂静无人时,我时常会突然竖起耳朵,或是转头看看它,想听听一双鱼的悄悄话。
我想,子非鱼,有时也必定知道鱼之乐与忧。
我还想,再没有比用“双鱼”来形容一对夫妻更恰当的了。
但是,如果是像我在菜场所看见的那样一对鱼,那就再没有比那更悲哀的了。在悲哀中,很久,慢慢地,才会有一缕温暖生出来。
那样的水浅至底,濡沫相随,就像冬天的冰面下,阳光所能渗入的总是极微弱的能量。
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他们躲过一劫又一劫,面临的还是必定会有的劫数--然而,纵使这样,他们依然这样相互撑着。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他的长篇小说《门》中,刻画了这样一对夫妻。大学生宗助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前程似锦。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好朋友的妻子阿米。两人一见钟情,最终决定放弃各自已经拥有的一切,为情私奔。然而社会舆论以及存伏于他们自己内心的道德感,使他们在结合后并不感到轻松,反而背上了“这样做是有罪的”的十字架。他们只有选择一处远离尘嚣、与松风竹影为伴的寓所居住,从不与人交接。
贫穷、疾病、不快乐,笼罩着宗助和阿米的生活。宗助甚至求助于宗教,希望通过坐禅解脱痛苦,终究也是一无所获。
他们只有相依为命。这是他们为自己患病的生活所服的一味剂量甚小的药。
“黄昏降临……夫妇俩照例坐在煤油灯下,心里感到:在这个大千世界中,唯有两人坐着的这块地盘是光明的。而在这明亮的灯影下,宗助只意识到阿米的存在,阿米也只意识到宗助的存在。至于煤油灯光所不及的阴暗社会,就被丢在脑后了。这夫妇俩每天晚上就是在这样的生活里找到他们自己的生命所在的。”
虽然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有一处温暖的、有光的所在,却像寒冬之夜的露宿街头者,彼此以体温取暖。即使有一个人暖衣轻裘走过,他们也无暇羡慕。他们要为自己的活争取每一秒钟。
似乎一切都是无望的.只剩下夫妇俩咀嚼悲哀的声音像画外音一样传进我的心里。
他们多么像市场一角那两条鱼。
那到底是两条鱼,还是只能称作为一条鱼呢?
跳出来看,如果宗助和阿米分开,各自回归到社会中去。他们也许能生活得更顺利平静一些。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即使能为社会所见容。他们也不可能分手,他们几乎是在以命运的名义相爱。
他们就只有坐在煤油灯下。咀嚼那一滩属于他们的“浅水”。
这真是一幕使人的心往下掉落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就像是一幅名为《双鱼》的静物画。
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在人广阔的生活中,在人美好的爱情里,这样温暖而悲哀的词汇,这样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而依然无法摆脱劫数的感觉。就像“幸福”或者“不幸”一样成为人类生活的常态。尽管是常态,它在我们心里激起的却几乎是不可能平静的波澜。
但愿不要再有人遇上这样的一幅叫做《双鱼》的画。更不要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