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人,骑老旧的自行车,腰极力前踞着,哐里哐啷地从街面上过。11月并不是我们这儿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只是夜晚六点半钟这个时辰,由于刚送走白昼不久,一切都仿佛还在回味、惋叹、追忆那些明亮的好时光,又来不及做好准备迎接黑暗,街道上不免就有点忧郁的深色调。回家的汽车喇叭不停歇地响,学生们拿了饭盒三三两两去打饭,小贩扯了脖子叫卖贱价商品,一切都是有些忙乱与慌张的。
只有这个流浪女人的车,仿佛在唱一支一切都无所谓、但一定要坚持下去的歌一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尽管车的前后架都装满了捡拾的破烂东西,空矿泉水瓶、烂了鞋跟的男人皮鞋以及各色硬纸盒子,女人还是再次在一个笨重的垃圾桶前停下,像探访阿里巴巴山洞一样,她把头探进去,翻找起来。
“又收了这么多啊?”垃圾桶旁摆了一个摆小摊位卖豆腐的女人问道。她正拾掇着打算回家。
“收了一天呐。”流浪的女人答道。两个人都极有尊严地,把“拾”称为“收”。拾,是对了旮旯里无人问津的边角料默默下手,像鸡啄着微细的草芥,是带些畏怯的低矮动作。收,却是出手舒展,自信,像大金主从一家等待收购的公司门前踌躇满志而过,有着做大生意似的大方与豪阔的胸襟。
“没办法。要吃呐。”女人边奋力扯出一块覆盖过新电视机的白色薄膜,边又补了句。路灯照出她是个高颧骨、黑红脸膛、牙床略微有点龅出的女人。一头浓密的黑白相间的头发,发质十分粗硬——据说有这样发质的人,性情也更为坚硬坚强一些。
“是呢,要吃呢。早些回去吧,天冷了。”卖豆腐的女人说。她把铺了雪白豆腐的摊位安在垃圾桶边上,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个生意上的失策。但是这条街上竟也没有人特别留心到这一点——她在这里卖豆腐也有三年了。
“回去回去。还等吃呢。”流浪的女人又答。
这个街上,她也就只跟这卖豆腐的女人搭讪几句。流浪的生活早教育了她对一切都不得不极戒备。她又骑上车,没几步路,就到了她要“回去”的地方——一所学校的临街食堂的屋檐下,那屋檐延伸出两米左右宽,像可挡雨的廊桥——从夏到秋,她在这停留三个月了。
有辆加大了的三轮车停在这里。所谓“加大”,就是她搭了几块长木板在上面,车斗里放的是衣服、小凳子等零碎,木板上面则堆着变了颜色的被褥与竹席——她所有的家当都在这辆车上。她用从发廊门口捡来的明星海报裱糊起车斗的四面。并且,朝向街道的那一面她选了她所认为最美的一张——那是范冰冰梳着“公主头”,用刘海下一双异常美艳惑人的眼睛瞪着这个世界。如此,和所有乐于美化自己家庭的女人一样,她以她特有的、她能够办到的方式,装饰了自己的家。白天,行人路过,自不免多与杏眼圆睁的范小姐对视两眼,待到发现后面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者一团乱麻般的物品之“集大成”,便摇摇头或大声讪笑起来,带着“这样也行”的嘲笑的问走开。
而在夜色里,这辆白天完全是乱七八糟、没有任何人会生起要拿走上面任何东西的车,看上去却又像一辆伪装的迷彩军车那样,威严,庞大。她围着这车找了一圈,嗳,崽崽们呢?她自问道。她于是喊起来,“崽啊,崽呢?你们要不要吃啊?”
她实际年龄大约只有五十余岁,所以没人忍心完全叫她“老女人”。但是她的声音在夜色遮蔽的街面上听来实在有些苍老,并且声嘶力竭,仿佛她的一生都在为了守卫与夺取什么而不住地陈述,不住地与人发生争执,以至弄得一条嗓子如此嘶哑,破裂——有些养尊处优或是衣食无愁的九十岁老太的声音也比她的要光滑、从容许多。以至于有些心灵柔软且敏感的人一听到这声音总会悄悄颤抖一下,不忍听闻起来:
这真是人世间一条受尽侮辱与伤害,却仍在不舍抗争的嗓子啊!
几条狗从不同方向奔了来围拢她。狗野得很,横穿过路面时根本不停脚步。反而司机们要为此边迅速放慢车速,边困惑着现在怎么还有这样不怕死的狗——原来这些就是她的“崽”。路过的行人如果对狗有兴趣的,不免就会停下来细数,一、二……五、六,有人数出一共有六条狗。但是这并不确切。因为街上就曾有人问她:“你有六条狗?”她把眼睛一瞪,“六条?是九条!”——仿佛少说了她三个儿子。实际上,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旁人数出六条也怪不得旁人不会数数。她的另外三条狗,永远都缩在车底下,像旧时闺房小姐,隐而不见人,不出来。那是三条曾遭遇车祸以至断腿、曾被人以烟头烫得身上掉光了一大块毛发、总而言之是曾受过人之极深刻伤害、有着避世倾向的狗。
在土法简易搭成的砖头灶台上,她很快就煮好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玉米粒子、红薯。她舀一些到地上,开始喂狗,跟狗说话。“吃吧,吃吧。你,还有你……到这里吃来;去,去,去那边……”
狗急切地要吃,她急切地这里那里地喂,与狗说着话。这些狗都没有名字,她也从来没有时间想到要取一个名字。哪怕“老大”“老二”这样地一路叫下去也没有。每个狗都是“你”。但是每个狗都默契地知道,她叫的是它。狗没有名字,她有名字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也等于没有。这样看来,人与万物,其实也可以不需要命名而活下去。
街边的店铺都打烊了,一道道卷闸门泛着冷光,冰冷、拒绝地并列着。加上灰白的水泥地面,这儿成了一块没有生命气息的金属与混凝土阵地——要是没有她和她的狗的话。此刻的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战友一样,组成了这条街最喧腾、最充满人气与生气的一大团。
一只因挑食而过分瘦弱的小狗,是她训斥的主要对象。只听她道:“你还挑?你主人都不来看你了。还是跟着我这个穷老太婆,吃命里该吃的吧。”原来这狗被从前的小主人养了几天,很快便厌倦了,送到女人这里。小主人起初还一星期来看它一次,带些好吃的。后来渐渐就不来了。这狗现在听了女人的话,似乎忆起了自己的身世,难免有些许伤感与失落,却乖乖地低了头,吃起“命里该吃的”来。
她又巡视了另外几条都是杂毛的狗。它们的来历,她记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三条像孪生,一眼就可以看出有亲密的血缘关系。是一母二子。另外的呢,是她陆陆续续从不同地方捡回来的。遇到最后一条也就是被车压断了后腿的那条时,她实在有些不想捡了。都是一张一张要喂的嘴。可是那狗一瘸一瘸竟认准了似地追随着她,眼巴巴看她。她拿背对着狗,都已经走开,想想,又折转身,对着狗说,实在要来?那就来吧。也不多你这一张嘴巴。
狗就跟了来。狗识主人——这是真的。狗不嫌家贫——这也是真的。
这世上,也只有狗这样了。
这些狗,女人从来没有像其他养宠物的人一样,想到要给它们洗澡、理发,甚至还有人为狗做种种造型——狗因而非常脏,实话说,和女人自己一样脏。街上的人一见它们出现在自己脚边,就要厌嫌地去踢去赶。那时狗总是慢慢收回身子,但并不畏缩地,斜睨几眼踢赶自己的人,慢慢离开——对于人世炎凉,狗,并不迟钝——它心里有数得很。
看样子,女人善捡人类遗弃的那些东西。人觉得无用的东西,垃圾桶里的废品、遗弃的小狗,这些,在她那里却无法忽略不计,甚至更为重要。因为这些反成了她与世界唯一且坚韧的联系。在无用中看见有用,实际是一种人类已稀缺、甚至已濒危的品质——人类已开始擅长把“有用”速速变成“无用”,以便生产更多的“有用”——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具备这样的品质。
喂完了,她自己开始吃锅里剩下的——她与狗的食谱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在佛教里,不生起丝毫分别心,已算是人之修行中难得的成果之一。女人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已做到了。
她很能吃,总是吃得精光,毫无疑问她总是会在心里命令自己多吃一点:你不能生病。不能没有力气。所以只有吃。何况你还有九条狗要养。
医生总是劝慰那些大病中或大病初愈的人,说,要多吃一点,一定要多吃一点。于是病人总是尽量多吃一点,为了活命。
如此说来,她是她自己的医生。心理的、病理的医生。
天又暗黑了些,风刮在脸上也更刺皮肤了。女人索性打开铺盖,就地躺下——这铺盖里的某一层,是头天晚上她在三轮车边不经意发现的。当时她打开看看,被子一点也没有烂,只是旧了些。还可以用一阵子。那么,这也许是这学校里的某年轻老师悄悄放在车边的。也许那老师还读或写点诗歌,还像里尔克或康德一样,感兴趣于人类无尽丰富与复杂的心灵,并且在为人类某些无法躲避的悲惨与被动的处境忧郁与动容。并且他放这被子前,肯定也想到了自尊与“他尊”。于是这施与受的双方,都没有碰面。他们以一床薄被,委婉地结个温暖缘。
“这世上好人还是有。”她心里明白这点。但转而她又有些发愁。这是11月,再冷下去,下起雨或者雪来,这里还能待么?不能待的话,又到哪里再去找块落脚的地方呢?又想起前几天看见有穿制服的城管,开始来这条路上驱赶那些占着马路牙子卖手抓饼卖烤鱼的小贩了,那么下一步会不会赶到自己头上来呢?这都是想也想不清楚的问题。
她索性不去想了。明天好不到哪里去的。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那就顾了今天再说:今天她吃了,狗也吃了,就这样过完了,这样就可以了。她并不是那种为是否朝不保夕这种事去忧虑的人。她是连生死也随命的。很快地她就入睡了,九条狗围着她。也许再冷一点,狗们会钻进她的被子里去。她会一边假装训斥着狗们,一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嗳,有狗暖着脚,果然暖和些。
有一件事情,是人其实完全不能忽略,但人如不是自己亲身面对却又很轻易就会忽略以及忘记的。那就是,眼前这个带着九条狗的女人,她面临着人所面临的最难境地之一:没有家。
—一所足以遮风避雨、他人不可以随意闯入或观看,简言之,一所具体的房子,一个或数个可以互相温暖、互相牵绊不已的家庭成员,一笔这个年龄该有的可资衣食无忧的小小积蓄,以及由这一切汇集而成的一道精神支持之流,一面可以靠背歇息的心理保障之墙,她都没有。
但是,这个女人似乎在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给了我“命”,我且就活下去。且就要尽力活好一点。她说本地话,那么家就在这座城里。但是她不回去,也或者有人不许她回去。那么好,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但是还是要吃。要活下去。乞讨?她想都没想过。那么靠拾荒,这是她擅长的,也是手艺一种,一样养活自己。而且,和所有听从天性召唤的人一样,还是想要有一个家。那么就再制造一个。一个即使是非常地破落、动荡且临时,由流浪着的人和九条和她自己一样流浪着的狗组成的家。
说起来,这真是有点惊心动魄的:这和一个大人养着九个孩子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还都是一些有着各种残缺、各种心理暗影的“孩子”。一些弃儿。
可是她自己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吧。她困了。而且她听说明天一早这附近有家商店要拆除。那么她可以“收”些值钱的东西。她得赶早起来。
“有什么办法。嘴巴都要吃!况且,老天爷也饿不死瞎眼的家雀!”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嘟哝完这一句,一下就沉坠到梦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