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一个朋友来我家吃饭。他不请自来,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事。
那一顿晚餐,他食量惊人。他吃下三碗饭,几乎半碗茄子炒肉片,半碗红烧带鱼,最后他还喝了七勺排骨汤。
在他就要放下筷子的时候,出于礼貌,也出于有人对我家饭菜的捧场而生出的自豪,我说,再吃点吧。
他又重新举起了筷子。
他走了以后,我思索他饭量突增这件事。我几乎要断定,我的这个朋友是正在恋爱或即将开始一场恋爱。我甚至想打个电话给他,求证一下。
但我终于忍住了,没有做出这样弱智的一件事情。我只是微笑了起来。
我一直都觉得,爱与食粮是联系在一起的。饭量有时就是标志着爱的有无或增减。只不过,男人是在爱着的时候很会吃,而女人,只在失恋时才开始饕餮。
年轻的时候,爱,就是某类女子的食粮。
处于爱恋中的女子,几乎是可以不吃的。并不是为了减肥。只是她仿佛不知道饥饿。她在爱的空气里总是身轻如燕。无论美丑,我们都可以说她成了天使一样的人。因为,只有天使,是不吃东西的。
可是,当爱情失去之后,天使降落凡尘。她心中会突然腾出一大片地方,就像一间刚搬空的屋子,到处只有咳呛人的灰尘。那空虚,那尘埃大块得令她毫无心理准备。她在里面转来转去,始终像在迷宫里盘桓。她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只有在这时,她想到“吃”。
水果的香气,牙齿对肉或牛排的反复咀嚼,巧克力几乎催眠般的甜美,一碗浓汤带给喉舌间的滋润……吃,是如此可喜。可使她感觉物质的真实和牢靠。更重要的,可使她暂时失忆。在食物带给人的云淡风清里,爱的挫折才渐渐磨平。
这种对食物的依赖与宣泄,要有多久?我不知道。也许,要到下一次爱的光临。
在爱与失爱之间,还有第三类人,也就是那些感情渐趋稳定的女子。无疑,她们食量渐趋稳定,身材也渐趋稳定。她们风调雨顺的爱,达到一个恒定的指数。不再轻易飙升或者跌落。
如果有一架天平,左边摆“食物”,右边摆“爱”。哪一个更重?
一个听来的故事使我这样发问。虽然我知道这样问真是有些可笑的。
是在19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对夫妻,感情还不错。但是有天,丈夫提出分居。丈夫对妻子说,一共就那八两粮。我下地干活的时候,你在家里吃东西怎么办?
饥饿让世俗的家庭生活这样地荒谬而真实。
一次,我在报纸上看见条消息,一个19岁的内蒙古少女吃土上瘾,11年吃土近3000斤。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饭可以不吃,不吃土却不行。不过,她说,“我只喜欢吃土黄色、土质细、像面粉那样的干土。”
看来以土为粮食的,并不仅仅是蚯蚓。
这世上有一类人,他们的食粮就是这样千奇百怪。我知道有一个人,十几年来,他的左兜里总是装着花生米,右兜里放着小瓶装的白酒。他几乎不吃饭,只是随时都往嘴里丢几粒花生米,再灌上几口酒。医生劝阻他,他说,“结果最多就是得肝癌罢了。”他果然死于肝癌。
我小时候还认识过一个常年有哮喘的老人,和妻子关系始终不好。冬天的早上,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床上抽烟,他的咳嗽声可以一直传到大门外面;夏天在天井里乘凉,他身边放着一只硕大的搪瓷茶碗,碗里的茶比酱油还要浓。每当他妻子唠叨的声音响起,他所能做的,就是端起碗喝上一大口。在我听来,再没有比那喝茶时“咕嘟咕嘟”更孤独的声音了。
花生米、酒、茶,以及烟。这是这些人奇特的食粮。它们都是会令人致瘾的。也许,只有在吃这些食物时,他们才可以微笑着说,没有爱。这世上根本没有爱。
这些真是可以叫做“寂寞食粮”啊。
我还记得好几年前,有次我看见一个衣着整洁的中年人用手指尖将遗落在饭桌上的一粒米饭粘进嘴里,他如此细心、惜物。你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对人间食粮的感恩。
我想,他定是个对人,对世间万物都怀有爱意的人。
我真正这样注意到爱与食粮的关系的时候,对于吃,已到了相当随意的年纪。有时一个面包,可以充当两顿早餐;一筒面条,也能打发一天。我还开始爱上玉米、麦片、红薯和高粱这一类粗杂粮。在超市的粗杂粮柜台前,我会绕着那一格格的小食槽里五颜六色的粗粮,盘桓许久。
我并没有到“粗茶淡饭,菜根也香”的境界,我只是觉得,食物只是帮助人活下去,食物并不是人生本身。一个过分陷溺于食物的人,就像个过分迷恋于爱情本身的人,一叶障目,而人并不自知。
我越来越希望自己拥有的是一份简单的食谱。不暴饮暴食,但也不望梅止渴。它简单,富有营养,我花费在食物或者说食粮上的时间不要太多,但一定要精心安排。
表现在爱上,好像也是如此。
我越来越倾向于把对异性之爱,喻为人之“细粮”。而更广泛的对人类之爱,我更愿意称为“粗粮”。人的身体总有一天要停止增长,它甚至要不断地萎缩、衰老下去。而人的精神,却能够始终生长,永远都有更强健下去的可能。这是我常常要为之惊叹的。
而人的精神,因其辽阔,无边无际,它探索的总是人性最粗砺的地方。因而,它需要的,永远是“粗粮”多过“细粮”。
当我在一条无名而古老的小街巷走过,看着那艰辛生存着,又不乏享受生命乐趣的穷苦人家时,我常常有眼睛要湿润的感觉。我总是一再回过头去看他们。我甚至能听见自己体内某种精神在增长,在强健的声音。
——那时我总是很明白,我是在吸取一种极为有益于自我生命的“人间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