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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莉《手牵猴子的人》

  • 编辑: 明月公子
  • 发表于: 2024-12-23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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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壮年,脸黑,敦实的矮个,可以说,他和大街上无数人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他身上还是有什么东西,叫人一眼就把他从人堆里提出来。

 

“眼神”。这非物质的物质,这无以名之的东西。每一片叶脉都是不同的,每一个人的眼神,也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的眼神,可以用“流转”来形容。流水般,滑,能滑过周遭任何事物,但捞不住或不想捞住任何一尾鱼。但具体的,我却语言乏术了。梅兰芳出演杨贵妃前,曾以追踪一羽又一羽飞翔的鸽子,来练习自己眼神的灵活与婉转。我只想到大师在世,该与此人一学。

 

其实还有更绝的。是他左手拿着一只硕大的碗,碗的颜色已辨别不清了。右手牵着一只猴子。牵猴的绳子长长的,绳头夹在他叫烟熏得黄黄的右手指尖上。那绳子麻制,颜色也与碗一样,混浊、暧昧,是糅合了无数种色彩后形成的一种色彩——我姑且称之为“江湖色”吧,假如世上有这种色彩的话。

 

他站在那里,很静止的样子,但是却叫人感到他身上蕴蓄着一股随时要“发动”的劲头。

 

他那个位置很重要,显然是经过精心选择:地下通道口、的士停靠点。对面是古老的百货大楼,身后是现代沃尔玛超市。前方是游人聚集的广场。无疑,这里只充斥着一种味道——钱的味道。这是乞讨者最愿意逗留的场所——有如候鸟会根据冬春更替选择栖身之所一样,乞讨的人,循着钱的气味,来到这里。

 

我坐在出租车里。远远地看见了这个“人猴”组合。我看见了他眼观六路的表情——我对司机说:“请把车往前开一点。”

 

司机仿佛懂得。把车开到距离人猴十米之外的地方,方才停下。

 

我知道,如果我坐的车子在那停下,他定会牵着猴子猛冲上来。

 

他会第一时间拉开车门,把碗伸到你面前,偶尔他会说:“猴,翻跟斗!”但大多数时候,他什么也不说。观察力强的入,才能发现他伸碗的同时,轻轻拽动了一下牵猴的绳。

 

猴立即地,于第一时间翻了一个跟斗。那跟斗娴熟、油滑,又懒洋洋的。谁都看得出打了很大的折扣,完全地具有应付性质。

 

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像极了那种多年夫妻——一些口头表达需要说六百字的内容,有时暗抠一下对方的手掌心或轻扯一角衣襟,就可以完全表达清楚。

 

若是第一次来此地,车上乘客往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来不及注意到那发生在车门下方的“武艺”表演。于是这个人会说:“大哥,大姐,猴表演了,给一块钱吧。”

乘客说:“我没看见啊。”

 

这个人马上又扯了一下绳,猴又配合了一回。乘客这次看清了,但他正忙着,扛大包拿小包,交出租车费,找零。他无心观赏,只想速速下车安顿。这个人就会说:“那我给你开了车门啊,给一块钱吃饭吧。”他把自己扮做门童,把大街这里当作豪华宾馆。他觉得自己在从事某一项工作,小费是应得的。

 

乘客丢了一块钱到他碗里。丁当。他听见这声音,转身就走了。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甚至已忘记了道一声谢——也许多年前他刚从事这行当时,他谢不离口。但现在,无所谓了。他自己,或对方,谁在乎这个“谢”字?

 

也有乘客不予理睬,下车扬长而去。他必定骂一句很脏的话。耳尖的人随即听见,那身下的猴,也随之咕哝了一声。跟随多年,老猴也学会骂人了。

 

如果是情侣,他拉门的动作可带着股高兴坏了的劲。他知道只消缠住男子一小会,则必有斩获。

 

如果是年轻靓丽的女人,他甚至会把碗伸到要贴近人家的胸脯。他知道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有的尖叫一声,有的奋力推开他的碗。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这是他枯燥的讨钱生涯里的乐趣之一。然后他戏谑、油腔油调地笑了。他的小奸小坏暴露了出来。

 

如果同时有四五辆的士停在他的周遭,他与他的猴可就忙乎坏了。那真像警匪片里的场景,好警察叫匪帮用捍马、路虎团团围住,然后拼命突围。但这个人并不想突围。他几乎同时拉开两个车门,同时做两份生意,车门都要打起架来了。他周旋着,猴像向日葵绕着太阳转一样随着他动作。远远看去,他与猴同时腾挪转身的动作、节奏、步伐竟完全一致了,有着人猴合一的效果。经过多年高强度高频率的训练,他们已经有如电视里那些喜欢跳迈克尔·杰克逊的舞蹈的俊美男女组合一样协调了。他们如果参加某个选秀节目,也许能凭依此特殊组合,夺取名次,成为“达人”。

 

有时,有幼小的孩子一路跟在这个“人猴”组合后面,小眼睛倔强地盯着老猴。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得到。这个人如果不通过绳子的松动或拽紧,向猴子传达某种行动命令的话,猴子,是不会为孩子们作出任何举动的。它怠惰的,贴着马路牙子,无所事事。它已经老了,有十几岁了吧——光在此地他们就已呆了五六年。它皮打皱,但眼光精滑。它身上已没有了山林气,没有了树木气,作为猴这一物种,因热爱于自然之中嬉戏而带给人类的空间感,在它身上已荡然无存。

 

它会怀念过去的生活吗?揪住树枝条荡秋千,把看风景的人的草帽给悄悄摘走,或者,为另一只猴子挠痒、捉虱子。

 

它会有成就感吗?因为它和人一样,每天都要工作。于人而言,乞讨并算不得一项工作。但是,于这只猴,它的确是在工作。

 

它看见车门,会和主人同时扑上去,同时伸出手爪。它其实比主人动作还要快一些,但是出于本能的对主人的忠诚,它让自己的爪子比主人慢下一个拍子。

 

另有一回,来了一个同样以帮人开车门为乞讨手段的人。只见这猴,冲向那人,抓挠不已。而主人,他站在一旁,发出欣赏的、得意的笑声。

 

久而久之的,在这块“地盘”,这人和猴,越来越相似。这条大街上,我还没有发现哪两个人的相似度,比这一人一猴更大。猴吸纳着种种“人”气,懂得了更多“人”事。它越来越像个“人”——有点痞、有点邪气的人。而这人,长期的与猴子耳鬓厮磨,使他看上去也有了猴的味道,他灵活得不像一个四五十岁的人,他还在偶然间会暴露出猴这种动物所具有的乖戾、野蛮之气,他甚至和猴子吃盛在同一盘子里的同样的食物。

 

有时候,早上,这人像人们形容的那样,猴精猴精的。但到了下午,他疲惫了,他坐在那里打盹。只有猴子,不知疲倦地醒着。这时,若来了的士,猴会直起身,扯起绳子以及绳子那头的主人,朝着车子跑去。

 

早上人牵猴子,成了下午的猴子牵人。

 

可是,那又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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