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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经典散文《逝川》

  • 编辑: 明月公子
  • 发表于: 2025-02-13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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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是每年的九⽉底或者⼗⽉初吧,⼀种被当地⼈称为“泪鱼”的鱼就从逝川上游哭着下来了。

 

此时的渔民还没有从渔汛带给他们的疲乏和兴奋中解脱出来,但只要感觉到⼊冬的第⼀场雪要来了,他们就是再累也要准备捕鱼⼯具,因为⽆论如何,他们也要打上⼏条泪鱼,才算对得起⽼婆孩⼦和⼀年的收获。

 

泪鱼是逝州独有的⼀种鱼。⾝体呈扁圆形,红⾊的鳍,蓝⾊的鳞⽚。每年只在第⼀场雪降临之后才出现,它们到来时整条逝川便发出呜呜呜的声⾳。

 

这种鱼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是流出⼀串串珠⽟般的泪珠,暗红的尾轻轻摆动,蓝幽幽的鳞⽚泛出马兰花⾊的光泽,柔软的鳃风箱⼀样呼嗒呼嗒地翕动。渔妇们这时候就赶紧把丈夫捕到的泪鱼放到硕⼤的⽊盆中,安慰它们,⼀遍遍祈祷般地说着:“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从逝川被打捞上来的泪鱼果然就不哭了,它们在岸上的⽊盆中游来游去,仿佛得到了意外的温暖,⼼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听逝川在初冬时节的悲凉之声,那么只有打捞泪鱼了。

 

泪鱼⼀般都在初雪的傍晚从上游下来,所以渔民们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堆堆篝⽕。那篝⽕⼤多是橘黄⾊的,远远看去像是⼀只只⾦碗在闪闪发光。这⼀带的渔妇⼤都有着⾼⾼的眉⾻,厚厚的单眼⽪,肥肥的嘴唇。她们⾛路时发出咚咚的响声,有极强的⽣育能⼒,⽽且⾷量惊⼈。渔妇们喜欢包着藏青⾊或银灰⾊的头⼱,⽆论长幼,都⼀律梳着发髻。她们在逝川岸边的形象宛如⼀株株粗壮的⿊桦树。

 

逝川的源头在哪⾥渔民们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从极北的地⽅来。它的河道并不宽阔,⽔平如镜,即使盛夏的暴⾬时节也不呈现波涛汹涌的⽓象,只不过袅袅的⽔雾不绝如缕地从河⾯向两岸的林带蔓延,想必逝川的⽔应该是极深的吧。

 

当晚秋的风在林间放肆地撕扯失去⽔分的树叶时,敏感的⽼渔妇吉喜就把捕捞泪鱼的⼯具准备好了。吉喜七⼗⼋岁了,⼲瘦⽽驼背,喜欢吃风⼲的浆果和蘑菇,常常⾃⾔⾃语。如果你乘着⼩船从逝川的上游经过这个叫阿甲的⼩渔村,想喝⼀碗喷⾹的茶,就请到吉喜家去吧。她还常年备着男⼈喜欢抽的烟叶,⼏杆铜质的烟锅齐刷刷地横躺在柜上,你只需享⽤就是了。

 

要认识吉喜并不困难。在阿甲,你⾛在充满新鲜鱼腥⽓的⼟路上,突然看见⼀个丰腴挺拔有着⾼⾼⿐梁和鲜艳嘴唇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轻时的吉喜,时光倒流五⼗年的吉喜。她发髻⾼绾,明眸皓齿,夏天总是穿着曳地的灰布长裙,吃起⽣鱼来是那么惹⼈喜爱。那时的渔民若是有害胃病⽽茶饭不思的,就要想着看看吉喜吃⽣鱼时的表情。吉喜光锐的⽛齿嚼着雪亮的鳞⽚和嫩⽩的鱼⾁,发出奇妙的⾳乐声,害病的渔民就有了吃东西的欲望。⽽现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渔村,你看哪⼀个驼背的⽼渔妇在突然抬头的⼀瞬眼睛⾥迸射出雪亮的鱼鳞般的光芒,那个⼈便是吉喜,⽼吉喜。

 

雪是从凌晨五时悄然来临的。吉喜接连做了⼏个噩梦,暗⾃说了不少上帝的坏话。正骂着,她听见窗棂发出刮鱼鳞⼀样的嚓嚓的响声。不⽤说,雪花来了,泪鱼也就要从逝川经过了。吉喜觉得冷,加上⼀阵拼命的咳嗽,她的党全被惊醒了。她穿⾐下炕,将⽕炉引着,⽤铁质托架烤上两个⼟⾖,然后就点起油灯,检查捕泪鱼的⽹是否还有漏洞。她将⽹的⼀端拴在⽕墙的钉⼦上,另⼀侧固定在门把⼿上,从门到⽕墙就有⼀幅⼗⼏⽶长的鱼⽹像疏朗的雾⽓⼀样飘浮着。银⽩的⽹丝在油灯勃然跳花的时候呈现出琥珀⾊,吉喜就仿佛闻到了树脂的⾹⽓。⽹是吉喜亲⼿织成的,⽹眼还是那么匀称,虽然她使⽤⽊梭时⼿指不那么灵活了。在阿甲,⼤概没有⼈家没有使过吉喜织的⽹。她年轻的时候,年轻⼒壮的渔民们从逝川进城回来总是带回⼀团团雪⽩的丝线,让她织各种型号的⽹,当然也给她带⼀些头⼱、⾸饰、纽扣之类的饰物。吉喜那时很乐意让男⼈们看她织⽹。她在⽕爆的太阳下织,也在如⽔的⽉光下织,有时织着织着就睡在鱼⽹旁了,⽹雪亮地环绕着她,犹如⽹着⼀条美⼈鱼。

 

吉喜将苍⽼的⼿指伸向⽹眼,⼜低低地骂了上帝⼀句什么,接着去看烤⼟⾖熟了⼏成,然后⼜烧⽔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毕时,天犹犹豫豫地亮了。从灰蒙蒙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见逝川泛出黝⿊的光泽。吉喜的⽊屋就⾯对着逝川,河对岸的林带⼀⽚苍茫。肯定不会有鸟的踪迹了。吉喜看了会⼉天,⼜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哝了⼀句什么,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来⼈是胡会的孙⼦胡⼑。胡⼑怀中拥着⼀包茶和⼀包⼲枣,⼤约因为⼼急没戴棉帽。头发上落了厚厚⼀层雪,像是顶着⼀张雪⽩的⾯饼,⽽他的两只⽿朵被冻得跟⼭植⼀样鲜艳。胡⼑懊丧地连连说:“吉喜⼤妈,这可怎么好,这⼩东西真不会挑⽇⼦,爱莲说感觉⾝体不对了,挺不过今天了,唉,泪鱼也要来了,这可怎么好,多么不是时候……”

 

吉喜把茶和⼲枣收到柜顶,看了⼀眼⼿⾜⽆措的胡⼑。男⼈第⼀次当爸爸时都是这么慌乱不堪的。吉喜喜欢这种慌乱的神态。

 

“要是泪鱼下来时她还⽣不下来,吉喜⼤妈,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泪鱼,唉,真的不是时候。还差半个⽉呢,这孩⼦和泪鱼争什么呢……”胡⼑垂⼿站在门前翻来覆去地说着,并且不时地朝窗外看着。窗外能有什么?除了雪还是雪。

 

在阿甲渔村有⼀种传说,泪鱼下来的时候,如果哪户没有捕到它,⼀⽆所获,那么这家的主⼈就会遭灾。当然这⾥没有⼈遭灾,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们守在逝川旁都是⼤有收获的。泪鱼不同于其它鱼类,它被⽹挂上时百分之百都活着,⼤约都是⼀⽄重左右,体态匀称玲珑。将这些蓝幽幽的鱼投⼊注满⽔的⽊盆中,次⽇凌晨时再将它们放回逝川,它们再次⼊⽔时便不再发出呜呜呜的声⾳了。

 

有谁见过这样奇异的鱼呢?

 

吉喜打发胡⼑回家去烧⼀锅热⽔。她吃了个⼟⾖,喝了碗热茶,把捕鱼⼯具⼀⼀归置好,关好⽕炉的门,戴上银灰⾊的头⼱便出门了。

 

⼀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渔村在雪中显得规模更加⼩了。房屋在雪中就像⼀颗颗被糖腌制的蜜枣⼀样。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显得那么消瘦,她似乎能感觉到泪鱼到来前河⽔那微妙的震颤了。她想起了胡⼑的祖⽗胡会,他就被葬在逝川对岸的松树林中。这个可怜的⽼渔民在七⼗岁那年成了⿊熊的牺牲品。年轻时的胡会能骑善射,围剿龟鱼最有经验。别看他个头不⾼,相貌平平,但却是阿甲姑娘⼼中的偶像。那时的吉喜不但能捕鱼、能吃⽣鱼,还会刺绣、裁剪、酿酒。胡会那时常常到吉喜这⼉来讨烟吃,吉喜的⽊屋也是胡会帮忙张罗盖起来的。那时的吉喜有个天真的想法,认定百⾥挑⼀的她会成为胡会的妻⼦然⽽胡会却娶了毫⽆姿⾊和持家能⼒的彩珠。胡会结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鱼,她看见迎亲的队伍过来了,看见了胡会胸前戴着的愚蠢的红花,吉喜便将⽊盆中满漾着鱼鳞的腥⽔兜头朝他浇去,并且发出快意的笑声。胡会歉意地冲吉喜笑笑,满⾝腥⽓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条花纹点点的狗鱼,⼤⼝⼤⼝地咀嚼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胡会曾在某⼀年捕泪鱼的时候告诉吉喜他没有娶她的原因。胡会说:“你太能了,你什么都会,你能挑起门户过⽇⼦,男⼈在你的屋檐下会慢慢丧失⽣活能⼒的,你能过了头。”

 

吉喜恨恨地说:“我有能⼒难道也是罪过吗?”

 

吉喜想,⼀个渔妇如果不会捕鱼、制⼲菜、晒鱼⼲、酿酒、织⽹,⽽只是会⽣孩⼦,那⼜有什么可爱呢?吉喜的这种想法酿造了她⼀⽣的悲剧。在阿甲,男⼈们都欣赏她,都喜欢喝她酿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烟叶,喜欢看她吃⽣鱼时⽣机勃勃的表情,喜欢她那⼀⼝与众不同的⽩⽛,但没有⼀个男⼈娶她。逝川⽇⽇夜夜地流,吉喜⼀天天地苍⽼,两岸的树林却愈发蓊郁了。

 

吉喜过了中年特别喜欢唱歌。她站在逝川岸边刳⽣鱼时要唱,在秋季进⼭采蘑菇时要唱,在她家的⽊屋顶晾制⼲菜时要唱,在傍晚给家禽喂⾷时也要唱。吉喜的歌声像炊烟⼀样在阿甲渔村四处弥漫,男⼈们听到她的歌声就像是听到了泪鱼的哭声⼀样⼼如⼑绞。他们每逢吉喜唱歌的时候就来朝她讨烟吃,并且亲切地⼀遍遍地叫着“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利地碾碎烟末,将烟锅擦得更加亮堂,铜和⽊纹都显出上好的本⾊。她喜欢听男⼈们唤她“吉喜吉喜”的声⾳,那时她就显出⼩鸟依⼈的可⼈神态。然⽽吃完她烟的男⼈⼤都拍拍脚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给吉喜的,是⽉光下的院⼦⾥斑斑驳驳的树影。吉喜过了四⼗岁就不再歌唱了,她开始沉静地迎接她头上出现的第⼀根⽩发,频繁地出⼊⼀家家为⼥⼈们接⽣,她是多么羡慕分娩者有那极其幸福痛苦的⼀瞬啊。

 

在吉喜的接⽣史上,还没有⼀个孩⼦是在泪鱼到来的这天出⽣的,从来没有过。她暗⾃祈祷上帝让这孩⼦在黄昏前出⽣,以便她能成为逝川岸边捕泪鱼的⼀员。她这样在飞雪中祈祷上帝的时候⼜觉得万分可笑,因为她刚刚说了上帝许多坏话。

 

胡⼑的妻⼦挺直地躺在炕上,因为阵痛⽽挥汗如⾬,见到吉喜,眼睛湿湿地望了她⼀眼。吉喜洗了洗⼿,询问反应有多长时间了,有什么感觉不对的地⽅。胡⼑⼿忙脚乱地在屋中央⾛来⾛去,⼀会⼉踢翻了⽊盆,⽔流满地;⼀会⼉⼜把墙⾓戳冰眼的铁钎⼦碰倒了,发出“当啷”的声响。吉喜忍不住对胡⼑说:“你置备置备捕泪鱼的⼯具吧,别在这忙活了。”

 

胡⼑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吉喜说:“劈柴也准备好了?”

 

胡⼑唯唯诺诺地说:“备好了。”

 

吉喜⼜说:“鱼⽹得要⼀⽚三号的。”

 

胡⼑仍然不开窍,“有三号的鱼⽹。”说完,在沏茶时将茶叶筒碰翻了,⼜是⼀声响,产妇痉挛了⼀下。

 

吉喜只得吓唬胡⼑了:“你这么有能耐,你就给你⽼婆接⽣吧。”

 

胡⼑吓得⾯如⼟⾊:“吉喜⼤妈,我怎么会接⽣,我怎么能把这孩⼦接出来?”

 

“你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接出来吧。”吉喜开了⼀句玩笑,胡⼑这才领会他在这⾥给产妇增加精神负担了,便张皇失措地离去,⾛时⼜被门槛给绊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哟叫着,⼗分可笑可爱。

 

胡⼑家正厅的北墙上挂着胡会的⼀张画像。胡会歪戴着⼀顶⿊毡帽,叼着⼀杆长烟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轻时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这幅画时笑得前仰后合。胡会从城⾥回来,⼀上岸,就到吉喜这⼉来了。吉喜远远看见胡会背着⼀个⽪兜,⼿中拿着⼀卷纸,就问他那纸是什么,胡会狡黠地展开了画像,结果她看到了另⼀个胡会。她当时笑得⼤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谁这么糟践你?”

 

胡会说:“等有⼀天我死了,你就不觉得这是出洋相了。”

 

的确,吉喜现在⽼眼昏花地看着这幅画像,看着年轻的胡会,⼼中有了某种酸楚。

 

午后了。产妇折腾了两个⼩时,倒没有⽣产的迹象了,这使吉喜有些后怕。这样下去,再有四五个

⼩时也⽣不下来,⽽泪鱼分明已经要从逝川下来了。她从窗户看见许多⼈往逝川岸边⾛去,他们已经把劈柴运去了。⼀些狗在雪中活跃地奔跑着。

 

胡⼑站在院⼦的猪圈⾥给猪续⼲草。有些⼲草屑被风雪给卷起来,像⼀群⼩鱼在舞蹈。时光倒回五⼗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草。她⽤银⽩的叉⼦将它们挑到草垛上,预备牲畜过冬时⽤。吉喜乌⿊的头发上落着⼲草屑,褐绿⾊的草屑还有⼀股草⾹⽓。秋天的黄昏使林间落叶有了⼀种质地沉重的感觉,⽽隐约的晨霜则使玻璃窗有了新鲜的泪痕。落⽇掉进逝川对岸的莽莽丛林中了,吉喜这时看见胡会从逝川的上游⾛来。他远远蠕动的形象恍若⼀只蚂蚁,⽽渐近时则如⼀只笨拙的青蛙,⾛到近前就是⼀只摇着尾巴的可爱的叭⼉狗了。

 

吉喜笑着将她体味到的类似蚂蚁、青蛙、叭⼉狗的三种不同形象说与胡会。胡会也笑了,现出很满意的神态,然后甩给吉喜⼀条刚打上来的细鳞鱼,看着她⼀点点地吃掉。吉喜进了屋,在昏暗的室内给胡会准备茶⾷。胡会突然拦腰抱住了吉喜,将嘴唇贴到吉喜满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腔散发出逝川独有的⽓息,胡会长久地吸吮着这⽓息。

 

“我远远⾛来时是个啥形象?”胡会咬了⼀下吉喜的嘴唇。

 

“蚂蚁。”吉喜⽓喘吁吁地说。

 

“快到近前呢?”胡会将吉喜的腰搂得更紧。

 

“青蛙。”吉喜轻声说。

 

“到了你⾯前呢?”胡会⼜咬了⼀下吉喜的嘴唇。

 

“摇着尾巴的叭⼉狗。”吉喜说着抖了⼀下⾝⼦,因为头上的⼲草屑落到脖颈⾥令她发痒了。

 

“到了你⾝上呢?脸贴脸地对着你时呢?”胡会将吉喜抱到炕上,轻轻地撩开了她的⾐襟。

 

吉喜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他那时像什么。⽽当胡会将他的深情有⼒地倾诉给她时,扭动着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这时是只吃⼈的⽼虎。”

 

⽕炉上的⽔开了,沸⽔将壶盖顶得噗噗直响。吉喜也顾不得⽔烧⽼了,⼀任壶盖活泼地响下去,等他们湿漉漉地彼此分开时,⼀壶开⽔分明已经被烧飞了,屋⼦⾥洋溢着暖洋洋的⽔蒸⽓。

 

吉喜在那个难忘的黄昏尽头想,胡会⼀定会娶了她的。她会给他烹茶、煮饭、剖鱼、喂猪,给他⽣上⼏个孩⼦。然⽽胡会却娶了另⼀个⼥⼈做他的妻⼦。当吉喜将满是鳞⽚的刳鱼⽔兜头浇到新郎胡会⾝上时,她觉得那天的太阳是如此苍⽩冷酷。从此她不允许胡会进⼊她的屋⼦,她的烟叶和茶点宁肯留给别的男⼈,也不给予他。胡会死的时候,全阿甲渔村的⼈都去参加葬礼了,惟独她没有去。她⽼迈地站在窗前,望着⽇夜川流不息的逝川,⽿畔⽼是响起沸⽔将壶盖顶得噗噗的声响。

 

产妇再⼀次呻吟起来,吉喜从胡会的画像前离开。她边挪动步⼦边嘟囔道:“唉,你是多么像⼀只出洋相的猴⼦。”说完,⼜惯常地骂了上帝⼀句什么,这才来到产妇⾝边。

 

“吉喜⼤妈,我会死吗?”产妇从毯⼦下伸出⼀只湿漉漉的⼿。

 

“头⼀回⽣孩⼦的⼥⼈都想着会死,可没有⼀个⼈会死的。有我在,没有⼈会死的。”吉喜安慰道,⽤⽑⼱擦了擦产妇额上的汗,“你想要个男的还是⼥的?”

 

产妇疲惫地笑笑:“只要不是个怪物就⾏。”

 

吉喜说:“现在这么想,等孩⼦⽣下来就横挑⿐⼦竖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说,“看你这⾝⼦,像是怀了双胞胎。”

 

产妇害怕了:“⼀个都难⽣,两个就更难⽣了。”

 

吉喜说:“⼈就是娇⽓,⽣⼀个两个孩⼦要哎哟⼀整天。你看看狗和猫,哪⼀窝不⽣三五个,⼜没⼈侍候。猫要⽣前还得⾃⼰叼棉花絮窝,它也是疼啊,就不像⼈这么娇⽓。”

 

吉喜⼀番话,说得产妇不再哎哟了。然⽽她的坚强如薄冰般脆弱,没挺多久,便⼜呻吟起来,并且⼝⼝声声骂着胡⼑:“胡⼑,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顾了,胡⼑,你怎么不来⽣孩⼦,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笑了。天⾊转暗了,胡⼑已经给猪续完了⼲草,正把劈好的⼲柴拢成⼀捆,预备着夜晚在逝川旁⽤。雪⼩得多了,如果不仔细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样⼦。地上积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红松⽊栅栏上顶着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逦,被⾝下红烛⼀般的松⽊杆映衬着,就像是温柔的⽕焰⼀样,瑰丽⽆⽐。

 

天⾊灰⿊的时候吉喜觉得⼼⼝⼀阵阵地疼了。她听见渔村的狗正撒欢地吠叫着,⼈们开始到逝川旁⽣篝⽕去了。产妇⼜⼀次平静下来,她出了过多的汗,⾝下⼲爽的苇席已经潮润了。吉喜点亮了蜡烛,产妇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妈,您去捕泪鱼吧。没有您在逝川,⼈们就觉得捕泪鱼没有意思了。”

 

的确,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边,吉喜总能打上⼏⼗条甚⾄上百条的活蹦乱跳的泪鱼。吉喜⽤来装泪鱼的⽊盆就能惹来所有⼈的⽬光。⼩孩⼦们将⼿调⽪地伸⼊⽊盆中,去摸泪鱼的头或尾,搅得⽊盆⾥⼀阵翻腾。爸妈们这时就过来喝斥孩⼦了:“别伤着泪鱼的鳞!”

 

吉喜说:“我去捕泪鱼,谁来给你接⽣?”

 

产妇说:“我⾃⼰。你告诉我怎样剪脐带,我⼀个⼈在家就⾏,让胡⼑也去捕泪鱼。”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产妇挪了⼀下腿说:“吉喜⼤妈,捕不到泪鱼,会死⼈吗?”

 

吉喜说:“哪知道呢,这只是传说。况且没有⼈家没有捕到过泪鱼。”

 

产妇⼜轻声说:“我从⼩就问爸妈,泪鱼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有着蓝⾊的鳞⽚,为什么在初雪之后才出现,可爸妈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吉喜⼤妈,您知道吗?”

 

吉喜落寞地垂下双⼿,喃喃地说:“我能知道什么呢,要问就得去问逝川了,它能知道。”

 

产妇⼜⼀次呻吟起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逝川旁的篝⽕渐渐亮起来,河⽔开始发出⼀种隐约的呜咽声,渔民们连忙占据着各个⽔段将银⽩的⽹⼀张⼀张地撒下去。⽊盆⾥的⽔早已准备好了,渔妇们包着灰⾊或蓝⾊的头⼱在岸上结结实实地⾛来⾛去。逝川对岸的⼭披着银⽩的树挂,⽉亮竟然奇异地升起来了。冷清的⽉光照着河⽔、篝⽕、⽊盆和渔民们黝⿊的脸庞,那种不需⽉光照耀就横溢⽽出的悲凉之声已经从逝川上游传下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仿佛万千只⼩船从上游下来了,仿佛⼈世间所有的落叶都朝逝川涌来了,仿佛所有乐器奏出的最感伤的曲调汇集到⼀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饰的悲凉之声,使阿甲渔村的⼈沉浸在⼀种宗教氛围中。有个渔民最先打上了⼀条泪鱼,那可怜的鱼轻轻摆着尾巴,眼⾥的泪纷纷垂落。这家的渔妇赶紧将鱼放⼊⽊盆中,轻轻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橘黄的黄⽕使渔妇的脸幻化成古铜⾊,⽽她包着的头⼱则成为苍蓝⾊。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夜越来越深了,胡⼑已经从逝川打上了七条泪鱼。他抽空跑回家⾥,看他⽼婆是否已经⽣了。那可怜的⼥⼈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天棚,⼀副绝望的表情。

 

“难道这孩⼦⾮要等到泪鱼过去了才出⽣?”吉喜想。

 

“吉喜⼤妈,我守她⼀会⼉,您去逝川吧。我已经捕了七条泪鱼了,您还⼀条没捕呢。”胡⼑说。

 

“你守她有什么⽤,你⼜不会接⽣。”吉喜说。

 

“她要⽣时我就去逝川喊您,没准——”胡⼑吞吞吐吐地说,“没准明天才能⽣下来呢。”

 

“她挺不过今夜,⼗⼆点前准⽣。”吉喜说。

 

吉喜喝了杯茶,⼜有了⼀些精神,她换上⼀根新蜡烛,给产妇讲她年轻时闹过的⼀些笑话。产妇⼊神地听了⼀会⼉,忍不住笑起来。吉喜见她没了负担,这才安⼼了。

 

⼤约午夜⼗⼀时许,产妇再⼀次被阵痛所包围。开始还是⼩声呻吟着,最后便⼤声叫唤。见到胡⼑张皇失措进进出出时,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简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让胡⼑⼜点亮了⼀根蜡烛,她擎着它站在产妇⾝旁。⽺⽔破裂之后,吉喜终于看见了⼀个婴孩的脑袋像只熟透的苹果⼀样微微显露出来,这颗成熟的果实呈现着醉醺醺的神态,吉喜的⼼⼀阵欢愉。她竭⼒⿎励产妇:“再加把劲,就要下来了,再加把劲,别那么娇⽓,我还要捕泪鱼去呢……”

 

那颗猩红的果实终于从母体垂落下来,那⽣动的啼哭声就像果实的甜⾹⽓⼀样四处弥漫。

 

“哦,⼩丫头,嗓门怪不⼩呢,长⼤了肯定也爱吃⽣鱼!”吉喜沉静地等待第⼆个孩⼦的出世。⼗分钟过去了,⼆⼗分钟过去了,产妇呼吸急促起来,这时⼜⼀颗成熟的果实微微显露出来。产妇嚎叫了⼀声,⼀个嗓门异常嘹亮的孩⼦腾地冲出母腹,是个可爱的男婴!

 

吉喜⼤叫着:“胡⼑胡⼑,你可真有造化,⼀次就⼉⼥双全了!”

 

胡⼑兴奋得像只采花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着⾃⼰的妻⼦,像看着⼀位功⾂。产妇终于平静下来,她舒展地躺在鲜⾎点点的湿润的苇席上,为能顺利给胡家添丁进⼝⽽感到愉悦。

 

“吉喜⼤妈,兴许还来得及,您快去逝川吧。”产妇疲乏地说。

 

吉喜将满是⾎污的⼿洗净,⼜喝了⼀杯茶,这才包上头⼱⾛出胡家。路过厅堂,本想再看⼀眼墙上胡会的那张洋相百出的画像,不料墙上什么画像也没有,只有⼀个⽊葫芦和两把⽊梭吊在那⼉。吉喜吃惊不⼩,她刚才见到的难道是胡会的⿁魂?吉喜诧异地来到院⼦,空⽓新鲜得仿佛多给她加了⼀叶肺,她觉得舒畅极了。胡⼑正在烧着什么,⼀簇⽕焰活跃地跳动着。

 

“你在烧什么?”吉喜问。

 

胡⼑说:“俺爷爷的画像。他活着时说过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孙⼦,就由他的画像来看。要是重孙⼦出⽣了,他就不必被挂在墙上了。”

 

吉喜看着那簇渐渐熄灭的⽕焰凄凉地想:“胡会,你果然看到重孙⼦了。不过这胡家的⾎脉不是由吉喜传播下来的。”

 

胡⼑⼜说:“俺爷爷说⼈只能管⼀两代⼈的事,超不过四代。过了四代,⽼⼈就会被孩⼦们当成怪物,所以他说要在这时毁了他的画像,不让⼈记得他。”

 

⽕焰烧化了⼀⽚雪地,它终于收缩了、泯灭了。借着屋⼦⾥反映出的烛光,雪地是柠檬⾊的。吉喜听着逝川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呜咽声,不禁泪滚双颊。她再也咬不动⽣鱼了,那有质感的鳞⽚当年在她的

齿问是怎样发出畅快的叫声啊。她的⽛齿可怕地脱落了,⽛床不再是鲜红⾊的,⽽是青紫⾊的,像是⼀⾯旷⽇持久被烟熏⽕燎的⽼墙。她的头发稀疏⽽且斑⽩,极像是冬⽇⼭洞⼝旁的⼀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这么流着泪回到她的⽊屋,她将鱼⽹搭在苍⽼的肩头,⼿⾥提着⽊盆,吃⼒地朝逝川⾛去。逝川的篝⽕玲珑剔透,许多渔妇站在盛着泪鱼的⽊盆前朝吉喜张望。没有那种悲哀之声从⽔⾯飘溢⽽出了,逝川显得那么宁静,对岸的⽩雪被篝⽕映得就像⼀⽚黄⾦铺在地上。吉喜将同下到江⾥,⼜艰难地给⽊盆注上⽔,然后呆呆地站在岸边等待泪鱼上⽹。⼦夜之后的⿊暗并不漫长,吉喜听见她的⾝后有许多⼈⾛来⾛去。她想着当年她浇到胡会⾝上的那盆刳鱼⽔,那时她什么也不怕,她太有⼒⽓了。⼀个⼈没有了⼒⽓是多么令⼈痛⼼。天有些冷了,吉喜将头⼱的边⾓努⼒朝胸部拉下,她开始起第⼀⽚⽹。⽹从⽔⾯上刷刷地⾛过,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使她的⼼⼀阵阵下沉。⼀条泪鱼也没捕到,是个空⽹,苍⽩的⽹摊在岸边的⽩雪上,和雪融为⼀体。吉喜毫不⽓馁,总会有⼀条泪鱼撞⼊她的⽹的,她不相信⾃⼰会两⼿空空离去。⼜过了⼀段时间,曙⾊已经微微呈现的时候,吉喜开始起第⼆⽚⽹。她⼩⼼翼翼地拉着第⼆⽚⽹上岸,感觉那⽹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着,⼼想⾄少有⼗⼏条美丽的蓝⾊泪鱼嵌在⽹眼⾥。她⼀⼼⼀意地收着⽹,被收上来的⽹都是雪⽩雪⽩的,她什么也没看见。当⽹的端头垂头丧⽓地轻轻显露时,吉喜蓦然醒悟她拉上来的⼜是⼀⽚空⽹。她低低地骂了上帝⼀句什么,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为什么感觉⽹沉甸甸的,却⼀⽆所获呢?最后她明⽩了,那是因为她的⼒⽓不⽐从前了,起同时⽹就显得沉重了。

 

天⾊渐渐地明了,篝⽕⽆声地熄灭了。逝川对岸的⼭赫然显露,许多渔民开始将捕到的泪鱼放回逝川了。吉喜听见⽔⾯发出“啪啪”的声响,那是泪鱼⼊⽔时的声⾳。泪鱼纷纷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仿佛看见了它们那蓝⾊的脊背和红⾊的鳍,它们的尾灵巧地摆动着,游得那样快。它们从逝川的上游来,⼜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泪鱼是多么了不起,⽐⼈⼩⼏百倍的⾝⼦,却能岁岁年年地畅游整条逝川。⽽⼈却只能守着逝川的⼀段,守住的就活下去、⽼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声,依然望着它。

 

吉喜的嗓⾳嘶哑了,她很想在逝川岸边唱上⼀段歌谣,可她感觉⾃⼰已经不会发声了。两⽚空⽹摊在⼀起,晨光温存地爱抚着它们,使每⼀个⽹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泽。

 

放完泪鱼的渔民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他们带着⽼婆、孩⼦和狗,⽼婆⼜带着⽊盆和渔⽹,⽽温暖的篝⽕灰烬⾥则留有狗活泼的⽖印。吉喜慢慢地站起来,将两⽚鱼⽹拢在⼀起,站在空荡荡的河岸上,回⾝去取她的那个⽊盆。她艰难地靠近⽊盆,这时她惊讶地发现⽊盆的清⽔⾥竟游着⼗⼏条美丽的蓝⾊泪鱼!它们那么悠闲地舞蹈着,吉喜的眼泪不由弥漫下来了。她抬头望了望那些回到渔村的渔民和渔妇,他们的⾝影飘忽不定,他们就快要回到⾃⼰的⽊屋了。⼀抹绯红的霞光出现在天际,使阿甲渔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摇晃了⼀下,她很想赞美⼀句上帝,可说出的仍是诅咒的话。

 

吉喜⽤尽⼒⽓将⽊盆拖向岸边。她跪伏在岸边,喘着粗⽓,⽤瘦⾻嶙峋的⼿将⼀条条丰满的泪鱼放回逝川。这最后⼀批泪鱼⼀⼊⽔便迅疾朝下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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