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对于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我喜欢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尤其是这样的傍晚。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濛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一辆电车停在眼前,下来一位姑娘,很美丽。她手里没有雨伞,好像是在雨停之后上电车的,而不幸在到目的地的时候却下着这样的大雨。她缩着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并向路的两边看了看,我晓得她是急于要招呼一辆人力车。但大路上清寂地没有一辆车子,而雨还尽量地落下来。她旋即躲避到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露着烦恼的眼色。
面前有着一个美的对象,而她又处在一重困难之中,孤寂地只身呆望着这永远垂下来的梅雨。只为这缘故,我不自觉地移动脚步站在她旁边。
虽然在屋檐下,但每一阵风会把凉凉的雨丝吹向我们。我有着伞,我可以如中古时期骁勇的武士似地把伞当作盾牌,挡住扑面袭来的雨箭,但这个少女身上却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
人力车始终没有踪迹,天色真的晚了。少女的长眉已颦蹙得更紧,她的忧闷的眼光正与我的互相交换,在她眼里,我感受到了异样:为什么你老是站在这里不走呢?为什么你的眼睛这样锐利地看着我?是不是没怀着好意?
我有着伞呢,而且大得足够容两个人。我可以用我的伞给她障住雨,我可以陪伴她走一段路去找人力车,我可以送她到她的家。我应当表明我的好意吗?好意,她不会有什么别的疑虑吗?雨是会停的,即使雨不马上停止,人力车是大约总能够来一辆的。我是应当走了么?应当走了。可为什么不?
这样地又十分钟过去了。她又在惊异地看着我。你有伞,但你不走,你愿意分一半伞遮蔽我,但还在等待什么更适当的时候呢?她的眼光在对我这样说。
我突然脸红了,我将用何种理由来搪塞我的脸红呢?没有!但随即有一种男子的勇气升上来,我移近了这少女,将我的伞分一半遮蔽她。
“小姐,车子恐怕一时不会有,假如不妨碍,让我来送一送罢。”说话的时候,我竭力做得神色泰然,而她一定看出了这勉强的安静的态度后面藏匿着我的血脉的急流。
“谢谢你。”她凝视着我,半微笑着迸出柔软的苏州音。
转进下一个街道,在响着雨声的伞下,我开始诧异我的奇遇。她是谁,和我同走,并且让我用伞遮蔽着她?除了我的妻子之外,几年来我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向后面斜看,店铺里有许多人歇下了工作对我,或是我们,看着。隔着雨帘,我看得见他们的可疑的脸色。我心里吃惊了,这里有我认识的人吗?或是可有认识她的人吗?我将伞沉下了些,让它遮蔽到我们的眉额。这样的举动,她似乎很中意。
我侧眼看她,我发现,她很像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女子,差不多的身材,差不多的面容……啊,是了,我的初恋,她不是很像她吗?但她何以这样地像她呢?难道就是她自己么?是她!不知她认出了我没有?我该问问她了。
“小姐是苏州人么?”
“是的。”
确是她!她一定已忘记我了。但她知道我已结婚了吗?要是不知道,我应当告诉她吗?我将怎么措辞呢?
我们走在什么地方了?她恐怕快要到了,我应当不失了这个机会,我要晓得她更多一些。
“小姐贵姓?”
“刘。”
刘吗?一定是假的。她已经认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关于我的事,她哄我了。她不愿意再认识我了。这些思想的独白,很迅速地翻舞过我心里。雨到这时已小下来,人力车也恍惚看见了几辆。她为什么不雇车呢?她会不会因为心里已认识了我,不敢相认,故意延滞着和我同走么?
一阵微风,将她的衣缘吹起,飘漾在身后,她扭过脸去避对面吹来的风,闭着眼睛,有些娇媚。这是很有诗兴的姿态,我记起铃木春信的一帧题名叫《夜雨宫诣美人图》的画,但铃木所画的美人并不和她有一些相像,倒是我妻的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有些仿佛的。我再试一试看她,奇怪啊,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适才误会的女伴了,她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我忽然觉得很舒适,也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
“谢谢你,不必送了,雨已停了。”
我蓦然惊觉,收拢了手中的伞。一缕街灯的光射上了她的脸,显着橙子的颜色。
“不要紧,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罢。”
“我一个人可以了,很晚了,真对不起呢。”
看来是不愿我送的了。但假如还是下着大雨会怎样呢?我怨怼着,何以不再继续下半小时雨呢?但一瞬间,我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特殊的端庄,我觉得凛然。
“谢谢你,再会。”她跨前一步走了,没有再回转头来。
我呆立在路中,看着她的后影,直到一个人力车夫来向我兜揽生意。
车上的我,好像飞行在一个醒觉之后就要忘记了的梦里。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可没有雨,完全地晴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几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