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
在这混混沌沌的旷野,尘障里闯出卢大根巍然的身躯。他迈着矫健的步履,半袒袄襟,裸露着褐色的突隆的胸肌,登上这个二十几丈长的小丘陵般的百柳岗。他止步叉腰,哈出几团烟似的气,俨然是冬的主宰。
他突然听到一种细碎的声音,猛回头——哦,他刚刚走过的蜿蜒小道上,行走着一位矮个子,匆匆忙忙,一颠一颠……杨来顺!杨拐子!他眼里跳出一线隐隐愠怒。
上次两人参加县“劳动致富”表彰大会后,卢大根去看望老书记“大辕骡”。大辕骡病了。哦,大辕骡不再是大辕骡了。他的脸像一张揉满褶皱的草纸与一副骨架的粘合;宽大的前额,塌成洼坑的太阳穴,陷出黑膨的眼窝。
“书记!”卢大根喉头里如塞了一团在酒精中浸过的棉纱,“几个月不见……”
大辕骡微微一笑:“死不了!”
卢大根眼泪汪汪,说道:“你等着,我再来!”
他刚出门,迎面过来杨拐子。他“哼”了一声甩开胳膊,擦身而过。
没想到,现在,他卢大根刚登上百柳岗,那杨拐子又尾随而至。真是冤家路窄!莫不是杨拐子也想到了摸一条鳝鱼?
百柳岗,布满了坟子。然而,筑岗起土而成的坑却有它独特的魅力——盛产鳝鱼。据县城里一位名老中医讲,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曾写到“箭杆鳝”,益气补血,壮阳明目,强身安神……这坑里的鳝确是像箭杆,而且常有证实那理论的事例传开去。
卢大根在离坑还有七八米的一块倒了的石碑前停下了。他不由自主地蹲下来,摸着那光滑的石面,凝视着上面模糊的字痕。哦,多少年了?雷雨风雪……这可是十一岁时的卢大根和十一岁时的杨来顺盟誓兄弟的见证啊!
卢大根摘下那顶足有二斤重的狗皮帽子,正想脱衣,忽儿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怎的,他对这声音特别反感。他一下将帽子摔在石碑上。
当忿忿地循声望去,他怔住了。离他五六步的样子,杨拐子已经脱去了衣服,精瘦干瘪,如一个晒了很长时间的发了几个叉的干胡萝卜,风有资格把他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挑战!挑战!
卢大根有了一种被捉弄的焦躁。他迅速解开扣子,两胳膊向后一甩,衣服落在地上。他舞舞胳膊,硬朗朗的,骨节在响,铁疙瘩一样的腿子肉一跳一跳。他觉得天气并不冷,火力正从他心里向外蒸发。
一颤一颤的,杨拐子走到坑边,一副可怜相。他两臂紧紧地抱着胸,勾着腰,好像担心冻裂他薄薄的皮。他侧着身子用一只脚朝水里一蘸,立刻倒吸着凉气抽出来。迟疑片刻,又低下身子,一手按着坑沿,极慢极慢地向水里移。牙齿咯咯作响。
“你下去就要见阎王的!”卢大根吼了起来。
杨拐子漠然地回望了一眼,继续慢慢地下水。
卢大根冷笑了一声,从衣袋里掏出那瓶“大米特酿”。他本可以将它全喝完,然而他留下了足有四两。他一手叉腰,一手把酒瓶伸过去,对水没了半截身的杨拐子说道:“过来!弄几口吧!哈哈!”杨拐子仍是漠然地摇头,脚一蹬岸,向坑里游去了。卢大根又喝了两口特酿,然后把酒瓶举过顶,狠狠地朝石碑上砸去——蓦然感到脑神经一痛,神不守舍地作了个鱼跃,跳进坑里。
他是顺着坑边摸的。摸了几十米。从没有过的摸鱼霉运,让他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他的心仿佛被盐腌了,烦躁地想撕开肚皮晾一晾!然而,他一声不吭地,不折不挠地,摸,摸……他终于从那种烦躁中得到暂时的解脱——他想起了在床上呻吟的憔悴的大辕骡。
一九六五年,大辕骡调来后,鼓励他们各显神通,帮他们贷款。卢大根养了六十只水貂,杨来顺立了两座窑。“文革”来了,一根绳拴了仨蚂蚱。
“你,打他!”造反派头头薅住了杨来顺的头发呵斥道。
杨来顺眼角滑下两行泪,痉挛的手向大辕骡扬了起来……
轮到卢大根了,任那帮小子轮番拳打脚踢,他木头人一般,死挺挺立着,像极了大辕骡。
风咆哮着。水面不时有他们踢腾出的浪花。
突然,杨拐子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大根!大根!”
卢大根正好浮上水面换气。他颇不耐烦地扭过头,迅速地游过去了。杨来顺正两手忙乱地握着一根鳝鱼,不停地倒换着手,那鳝鱼不算小,刚出水面,活力还足。卢大根迅疾地死死勒住它的腰。
杨来顺万万没想到,卢大根一上岸就昏倒了。
他将耳朵贴在大根的左胸——哦,大根的心还在跳!
泪珠落在大根的腮上。
他叼住僵死的鳝鱼。侧起大根的身子,然后趴在地上,一点点地朝自己的背上挪动。他运足了气,四肢上撑,一公分,二公分……双脚前挪,哦,他奇迹般地背起了他!他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不异于一株枯柳撑托起一座山峰!
一颠一颠,一颠一颠……
哦,百柳岗终于让他给服服贴贴地踩在脚下了!
哦,他看到了县城。看看身后,那坑,那石碑,那林子,那坟子,全都没有了。他用力向上颠了颠大根,朝着暖暖的灯火阔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