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的侵略,其实已经变成某种文化,无论好坏。经过50年,我们还是过中国人的年,讲中国话、台湾话、福建话,但有很多日本的东西也混在一起。所以台湾在文化上是杂种,杂种一般来说是骂人,叫混种好了”
为了写《看海的日子》,黄春明3天没有上班,3天没有睡觉。结果丢掉了工作,还把自己写哭了。妻子尤弥看他掉眼泪,心疼地问,“3天都没睡觉,不舒服吗?”“不是。”“那为什么?”“白梅很可怜。”“白梅是谁?”“那个小说的主角,一个妓女。”妻子就跟他开玩笑:“噢,你都没为我哭过,倒为一个妓女哭。”
那是1967年。一年之前,两人结婚,来到台北。黄春明进入了旺盛的创作期。除《看海的日子》之外,他还写了《青番公的故事》、《溺死一只老猫》(1967)、《鱼》、《儿子的大玩偶》(1968)。1969年写的《锣》,他觉得至今还是他最好的小说。当时《联合报》用半个版介绍他,他的“正经工作”却是卖饭煲(盒饭)。租的房间位置不好,他在这边做饭煲,一墙之隔就是公共厕所,“谁大小便我都可以看到。”开始是去一所专科学校卖,那些女学生说:“你不像卖饭煲的嘛。”他说:“慢慢就会像。”
在好友尉天骢看来,和同时代的陈映真、王祯和、七等生、王拓一样,黄春明的笔下有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台北那样的都市,一个则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市镇宜兰,那个开发相对晚的移民地区,仍保持着小农社会的秩序和情调。
在两个世界间穿梭,黄春明的经历异常丰富。他既做过电器行学徒、小学老师、广播台记者、编辑,又在广告公司几进几出,一度还担任爱迪达(即阿迪达斯)台湾公司经理,负责商品行销企划。1990年代他创立了黄大鱼儿童剧团,编导儿童舞台剧在台湾巡演。
他的不少小说改编成了电影,侯孝贤就参与过《儿子的大玩偶》的拍摄。他却对此不太感冒,“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不错,但电影就拍得不好;《飘》小说拿过奖,但我觉得反而是电影还不错。我常常觉得难堪的是别人介绍说,他的作品拍了很多电影。其实电影跟文学是相互独立的,有作品被拍成电影跟作家的成就高或低没关系。”
今年78岁的黄春明仍然不服老。他觉得人不能把年龄当成不做事的理由,能做什么就要去做。他承认自己有时太执着于写好小说。还在跟尤弥谈恋爱时他就说要写一篇《龙眼的季节》,至今没有完成。儿子黄国峻曾经跟他开玩笑,“爸爸,你那篇《龙眼的季节》要改名。”他问,那么好的题目,为什么要改。国峻就说,“应该改成《等待龙眼的季节》。”现在想来,应该抵抗住那种压力,不管好坏,先写出来再说。
他并不太把拿奖当一回事,反倒很看重普通读者的回应。前年6月,有一位晚期癌症患者向医院申请跟他见面。“我那时在南部,而他是在北部。接到电话,我就赶回来看他。他见到我哭了,黄先生啊,你写《看海的日子》,白梅那些人——他把名字一个一个念出来,后来怎么不写了?我眼泪就往下流,我说正打算要写,你要等着看哦。不到两个礼拜,他就死了。死之前3个小时,要他太太传简讯给我,我现在还留着:‘谢谢黄先生,你赶来看我,我很高兴。’一个人快要死了会想到作者,还想跟他见面。”
还有一次,他到一所中学去演讲。一位高三女生递给他一封信,要他回家后再看。“上车我就看了。她说,黄老师,你的书我们家早就有,爸爸妈妈很喜欢。那时我太小了看不懂,后来能看懂了,最让我感动的是你写国峻的那首诗(《国峻不回来吃饭》)。她说我已经自杀过3次了,爸爸妈妈都担心我还会自杀。但自从我看了你那首诗,还有其他作品,就不再想自杀了。”
“一个作家,你得什么奖有用吗?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鼓励和支持。”
为妓女们修电风扇的日子
我没什么学历,中学程度,师范学校而已。那时我跟后妈关系很紧张,所以就离家出走了。那是在50年代初,台湾非常穷,不好找工作。现在老板对你怎么样,几句话,你就不干了。以前老板指着你骂,骂得很厉害,还是要忍耐,因为工作太难找,老板就像衣食父母一样。我到台北去,从早上找到傍晚,已经没希望了。
我想去找个电器行,那时候我喜欢无线电。但所有橱窗放着样品的商店都不提供工作。已经傍晚了,看到左边一条小巷子,有一家冠昌(音)电器行。它的招牌是一块木板,用毛笔写的店名。这边有一个平台,堆了许多破破烂烂的电风扇,还有收音机。有人要修理什么,就从这些废物上找零件。还有一边卖木炭、煤球。老板和老板娘都很年轻,我去的时候没有抱多少希望,还是早上的那一套台词,我从乡下来,想在这里学电器。但你叫我做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干,不要薪水,让我有吃的,有一个地方睡觉就可以。
老板娘问我:你会不会修理保险丝啊?我说那很简单。那会不会修理开关之类的东西?我说那都很简单。她就说好了。那位先生愣了一下,他没准备再要人去。为什么先生会愣一下呢?第二天答案来了。有人打电话来说有电风扇要修。那片叫保安街,不是保你平安的,而是全台湾最大的妓女户,一两百家都有执照,分成甲等、乙等、丙等,没有执照的更多,那种把门掩一半的就是。当然,也有少数一般的老百姓住在那里,很多客人搞错了就跑到民家去了。后来他们一般的民家会写两个字“良家”,贴在门口,你就不能进去。
那时候台北的房子很矮,妓女户一个房间就可以隔成很多小房间,一个榻榻米,人下来可以转过身穿鞋,就这样小的空间,空气又坏又热,没有冷气,电风扇是一天到晚摇摇摇,损坏率很高。那天早上来电话,老板娘就叫老板带我去妓女户修理电风扇。所以答案出来了。老板年轻,他说我要去修理电风扇,哪天是真的?哪天是假的?哪天是兼差的?我过去了就变成替死鬼。
今天我看到女孩子穿得少也不会心跳,那个时候男女关系没有像今天这么开放。我是一个中学生,到妓女户看到那些小姐穿得少,有的都没有穿就那么走出来,整个脸都红,所以很快在那里有了个外号叫“红脸蛋”。我做了半年多,觉得太辛苦了。我在那边还要做刨冰上的水果糖浆,草莓、葡萄、香蕉。我到现在还不敢吃那个东西,在心理上。
他们收进来的一个瓶罐,是我洗的,不知道装过什么,一洗就好痒,手肿起来了。我把它洗干净了,但我一直不敢吃。那些妓女都爱吃刨冰。一天我送糖浆过去,有个妓女正在吃,我就给她使眼色,但卖刨冰的老太婆坐在那里,我总不能说,你别吃那个,那是我做的,很脏。但她不懂,觉得我很奇怪,还是把它吃完了。后来我去修电风扇,她说,喂,红脸蛋,那天我在吃冰,你拼命使眼色,怎么样?是喜欢我吗?来呀。
后来就慢慢跟她们认识了。那些妓女,要是长在普通人家里,都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没有一个人是自愿地说,我要去当妓女,比较好赚钱,比较不辛苦,没有。那个吃冰的小姐长得非常好看,后来她谈到她的经历和家庭。生家是那么贫穷,卖给了养家,养家又把她卖到妓女户。我老家罗东是个生产木材的地方,很多伐木工人都从别的地方来。生意多的地方酒家多,妓女户也多。本地人虽然没有直接欺负妓女,但总觉得妓女是不好的。跟她们谈了以后我开始同情她们。
我有一篇小说,有蛮多读者喜欢的,后来也拍成电影,叫《看海的日子》。那个女主角白梅就是妓女。她没结婚,从嫖客里挑了一个人,觉得这人还不错,所以在她生理期,借了他的种子,生了一个小孩。原来她还没有生小孩的时候坐火车,没有化妆,没有什么显示她的身份。但是很奇怪,只要她坐在那里,男人就会坐在她旁边,调戏她,抽香烟,来,这一根给你,诸如此类的。到哪里人家一看就知道她是妓女。但当她生了小孩,火车上客人满满的,她一上去就有人让位置,那边也要让她。当她坐下去,一股温暖就涌上来,她觉得这是我这个孩子替我争到的位置。所以她心里就说,我不相信我这样的母亲,我小孩以后就没有希望。大概以后还是没有希望,在这样的社会很难的。但那是我另外一个故事。
面对台湾的“混种”历史
日本殖民台湾50年,为什么后来日本“3·11地震”,台湾人捐款最多?200亿日元,还是被压制的。50年的侵略,其实已经变成某种文化,无论好坏。经过50年,我们还是过中国人的年,讲中国话、台湾话、福建话,但有很多日本的东西也混在一起。所以台湾在文化上是杂种,杂种一般来说是骂人,叫混种好了。
日本人统治时实在没有人性,但他一定会根据法治、规矩统治。我爷爷那一辈对日本人反感,认为骂日本人“操你妈”不对,那样还是把你当人,才不骂这种话,就骂日本人是狗。狗再加强是什么呢?臭,那些臭狗!到我父亲那一辈就不是了。他们受了日本的教育,会讲日本话什么的,差点就当了日本兵。天皇宣布投降的时候,他们叫作“玉音放送”,放送就是广播,玉音就是皇帝的声音。当时收音机还不是很普遍,大家跑到有钱人家围成一圈。天皇的声音传过来时我爸爸那一辈跟日本人一样立正,天皇一宣布投降,他们就哭起来了。我爷爷他们那些老人一看,就拍他们,“你哭什么?我们赢了,眼泪赶快擦一擦。”我爸爸擦一擦眼泪,但还是觉得悲哀,抓不到胜利的那种感觉。
台湾历史很复杂。你看《赛德克·巴莱》,那时台湾人也抗日,也不喜欢日本。当日本人消灭他们(赛德克族)时,台湾人为什么没跟他们站在一起?雾社事件平定,日本人把剩下的赛德克人聚集起来,好像是弄了电影给他们看,看完老人、女人、小孩出去,挖坑把那些没死的年轻男人埋掉了。刀子插在那里,日本人问有没有人砍,就有台湾人下去砍了。台湾人砍原住民啊,没有把他们当作自己人。
以前国民党统治时,没有把台湾多数人的历史、地理放在眼里,方言都不能讲。那时候我不知道屏东再下去是哪里,因为我们没有教台湾地理,铁路倒可以一站一站说下去。民进党当政了,说要搞本土教育、乡土教育,好,写了一些台湾的历史、地理。但我们来的时候杀了多少原住民你有没有写?没有。现在鹿港稻米出产得很多,那时候都是灌木丛林,有很多梅花鹿。在鹿港那地方鹿可以外销,所以才叫作鹿港嘛。当时我们杀了原住民你写不写?应该写啊。你这样看历史,也要写自己。如果你写台湾文学史,原住民的作家、作品你有没有写?
现在我每年都举办一个活动:悦听文学,找五六个原住民作者到我们宜兰,朗读自己的作品讲述自己的经历。大家常常是哭了又笑。当中有个叫莫那能的作者,他是个后天的盲人。他讲山地人到平地工作都要有介绍所,把身份证交给介绍所,他给你找工作然后抽成。当时介绍所给他找的工作在砂石厂,很粗重的活。他的工作量是一般人的3倍,拿钱只有一半。你觉得辛苦,想要不干了,你没有办法,身份证在他们手里。这种对山地人的歧视非常普遍。莫那能的妹妹在回家路上被绑架,被迫当雏妓,他们找了一年多才找回来。
你是山地人我是平地人,我并不歧视你,但我找工作比你方便,比较不会被剥削,经济的条件、教育的条件也都比你好,医疗的条件更不用说。在我看来这是社会结构的暴力,而我则是这个结构的共犯。碰到有些原住民朋友,我会感觉有原罪。我们的祖先来到这里,为我们开拓世界。这个世界对我们好,对他们不好,存在这样的东西,相当于你参与了那个暴力。
我没有宗教信仰,但这没有那么深,也不需要什么修养,凭认知、良知就能明白。我现在想每年申请一点钱,找原住民的作家到大学去深造。不用很多,给他一点交通费、住宿费。我们平地人要知道台湾的历史一定要有他们这部分,而且这是很大一部分,我们都没写。我们责怪国民党没有写我们的历史、地理。好,现在轮到你写了,你为什么不写他们?
“我是这样一个父亲”
我家里两个男孩,老大国珍,老二国峻。孩子小时候,我对他们的教育很自由。一次国峻功课做到超过11点。我就跟老师说,虽然功课很重要,小孩的睡眠也相当重要,超过10点我会叫他去睡觉,如果功课没做好,请你原谅。他说作家的小孩我不会教,你们自己教好了。当时国峻小学三年级,我就问他,爸爸带你去作环岛旅行好不好?“好啊,我们暑假去。”我说到暑假大家都在外面,就是现在比较没有人。“那怎么可以,我要上课。”我说我们请病假。“那不是骗我们老师?”我说,做好事情骗骗人没关系。
这样我就带他去环岛。那时候我只有摩托车,拿了地图,让他用照相机拍照片,到高雄时已经拍得很不错。他很有意思,到每一个地方都要给妈妈打电话。路上我会随机给他讲各种东西。在旗山看到了香蕉林,我说,我们在台北吃的香蕉,都是从这里来的,这是最大的香蕉基地。以前香蕉外销日本,被退回来过,因为香蕉皮上面黑点太多。那时候退回来的香蕉太多了,所以很便宜,但没人要吃。军中吃香蕉快吃到兵变了,因为每天都吃很多很多。我们还看到香蕉被丢进河里,我就问他,你看把香蕉丢掉对不对?我给他讲这些,不管懂不懂。
本来还要往东走,到高雄时,台风来了,骑摩托车太危险,就回去了。他有时候坐前面有时候坐后面。作为父亲,十几个小时里儿子跟我抱得这么紧,这种经历没有过唉。回去之后,我让国峻转了学。
最近我想写本书,叫《那一天》。那一天可能是十几年前,也可能是上个礼拜。一开始就是写他。那时候他才上幼稚园,我有个信箱,有邮差来,他一定搬一个凳子去拿我的信,“爸爸你的信。”他很高兴有事情做。有一天他就那样丢过来,“黄春明你的信。”我说,“哎哎,怎么这样不礼貌?”“都是你的信,我都没有。”我就跟我太太说,“这孩子喜欢信啊。”你看世界上有这样的父亲吗?后来我几乎一个礼拜写三四封信给他。1975年还是1976年我到美国去,还从那里给他写信。那些信有的还在,我最近一直想整理它们。
国峻接到第一封信时高兴得不行,“爸爸,我有信了!”后来他当然知道是我写的。我们租的房子外,晚上很多蚊子,青蛙跳来跳去。他问我青蛙为什么要在门口跳,是不是要进门来?我说你慢慢看,它跳起来是要吃蚊子。这封信就跟他讲青蛙的事情,为什么青蛙是人类的朋友。一只青蛙一年吃的害虫能造成农作物价值50美元的损失。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一棵老树下有个癞蛤蟆在吃白蚁,吃得太多动不了了。我就把他们兄弟找来,想让他们知道癞蛤蟆跟青蛙是亲戚,都在吃害虫,吃的害虫是什么,我要给它解剖。国峻就问,你不是说它是我们的朋友吗,怎么可以这样?我说,我解剖它,是为了让你们以后更懂得照顾它们。那个癞蛤蟆肚里有72只白蚁,两只金龟子,还有些别的。我问,白蚁是益虫还是害虫。“害虫。因为它会吃木头吃房子。”我又问金龟子是益虫还是害虫。他说是益虫,因为“很漂亮”,我说,很漂亮就是益虫啊?完了我说要收拾一下,他哥哥先说,爸爸,赶快把它丢掉,好可怕啊。我说不能随便丢掉,那个铁皮饼干盒子还在吗,拿来当作棺材,我去把它埋掉吧。“哇,还要埋掉。”国峻很严肃,“爸爸我知道了。”我问什么事。“它牺牲,我进步。”
我想从那一天开始讲,最后讲到他自杀的那一天。我那小孩子,小说写得很好,国画也画得很好,但他太干净了,是爱情的白痴。很多人爱他,他不怎么爱人。有个比他年长的女孩,又是博士,又是教授,也在写作,来过我们家两三次。我儿子本来不喜欢去外面,有一天说,爸爸,我要去花莲。那是她教书的地方。我很高兴,还告诉我太太,“这是他的第一步哦。”那天他去了,后来我就看到,他的相机里有很多大头照。有个门是蓝色的,他们大概是住了民宿什么的。她跟我们那小孩子已经蛮好了。所以我儿子死了,那个检察官问我,我说我儿子自己要负责啊,他喜欢她,没有抗压性就自杀了。我们不能再多说什么。
这本《那一天》,我想在他忌辰的时候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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