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十一”国庆假期,导演许鞍华新片《黄金时代》上映,全明星阵容尽管没有带热票房,但萧红的人生故事在当代再次引起社会关注。这位英年早逝的民国女作家,文学天赋极高,命运更具戏剧性。
民国女作家堪称中国第一代现代知识女性,包括萧红、丁玲、张爱玲、林徽因等。她们的人生遭际,文采风流,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非同凡响的魅力。她们被不断地发掘、谈论,同时也被不断地误读、遮蔽。
人生作品遭误读和庸俗化
萧红、林徽因等民国女作家的婚姻情感史,富有戏剧性,也引来更多渲染与误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刘稚感叹,现在有关萧红的传记很多,但不少传记都在渲染萧红和男人们的爱情,弄得萧红像一个滥情的女性。“有些传记穿凿附会,比如萧红和萧军在什么场合下相遇的,本来缺少记载,但传记里却把萧红当时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讲得活灵活现,弄得非常庸俗。”
在《黄金时代》里,萧红与萧军等人的情感关系,也成了言情小说式的多角恋。权威传记《漂泊者萧红》的作者林贤治,对萧红的故事被搬上大银幕并不乐观,“萧红一生颠沛流离,跟男人的关系很复杂,电影肯定落在大众感兴趣的点上,而容易忽略一个作家最本质的地方。”他直言不讳,萧红首先是一个作家,对写作有执著的追求,这一点在电影里很难表现好。萧红活在作品里,只有拥有了广大读者,才算是走近了大众。
萧红一生都在追求自由,追求爱情的自由,追求文学的自由,让人看到的是一个自由的灵魂。林贤治动情地说,“在爱情上,如果不追求自由,她可以当姨太太,过舒适的生活,但她宁愿背叛家庭,选择走上流浪的道路。”在他看来,萧红离开萧军,也是因为不能忍受萧军的家暴和不忠,要告别屈辱的生活。萧红追求自由独立,但在一个男性社会里,注定是悲剧。而在文学创作上,萧红不愿意为党派利益支配,坚持自己的独立性。
跟萧红悲剧性的命运相比,林徽因的家庭出身更好,各方面都更加幸运。“林徽因已经超出了文学的范畴,既会写诗、散文,还是一位建筑学家。她在少女时代就到西方留学,接触到摄影技术,当时是很时尚的生活方式。”王一珂说,林徽因漂亮且有文化内涵,带有今天影视明星都不具备的魅力,被今天的大众读者当成了一个美丽的小资情调的淑女。而真实的林徽因跟大众了解的林徽因,其实有很大不同。
林徽因仅在政治观念上就发生过很大的变化,1948年后,她和梁思成都变成了极左派,跟胡适、梁实秋等人决裂,代表了当时一批知识分子思想上的转变。今天的大众并不了解她的政治观念。王一珂透露,人民文学出版社计划本月推出的林徽因文集,比以往的集子都要齐全,但还是有部分稿子目前没法问世。“林徽因留有700多封英文书信没有收入文集,梁家不同意发表。”王一珂说,假如这些书信公布,里面涉及很多隐私,甚至会颠覆大众心目中林徽因的大家闺秀形象。
女作家张爱玲更是被大众误读,被当成了小资代言人。在微博、微信上,流传着大量的所谓林徽因、张爱玲语录,很多句子还伪托俩人所作,大多是有关婚姻爱情之类的心灵鸡汤。“张爱玲的作品门槛其实很高,很多读者未必读完她的作品,但她文章中的句子被大家喜欢。”止庵笑道,张爱玲被误读成小资代言人,有巧合也有阴差阳错。在解玺璋眼里,张爱玲的作品很市民化,恰好迎合了当前中国社会发展的潮流,受到大众的热捧。
张爱玲已神化,萧红被低估
跟生前的声名相比,民国女作家们的文学地位,身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们之中,张爱玲的文学地位变化最大。因与胡兰成的关系,张爱玲的作品1949年后在大陆一度销声匿迹。但上世纪八十年代,由于海外学者夏志清的发掘,张爱玲的作品受到空前重视,在国内逐渐形成了庞大的“张迷”。
“民国女作家拥有市场的没有几个人,张爱玲有大量读者,林徽因有不少粉丝,萧红也有一批粉丝,其他作家几乎没有多少读者。”止庵举例,像当年曾与张爱玲齐名的梅娘,虽然去年才过世,但她的作品早已被人遗忘。石评梅、庐隐、苏青等才女也是如此。也许因为她们的私生活偏平淡,文学成就又相对较低,现在就没什么人关注她们的作品了。
中国文学在“五四”之后肩负太多文学以外的任务,起初讲个性解放、妇女自由,后来是抗战救亡,文学服务于政治,大部分民国女作家创作的背后是阶级论。“丁玲非常典型,从早期的个性解放作品,变成后来的阶级斗争主题。”止庵犀利地指出,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以及冰心笔下的人物,当时曾引起很多人的共鸣,但现在知音难觅了。丁玲曾是最有名的现代女作家,但如今她的文学地位下降得很厉害,从一流掉到三四流的水平。
“张爱玲跟其他女作家有差别,她不写阶级论,写单个的人,笔下的人物让现在的读者还有共鸣。”止庵说,能引起读者共鸣,才能保证作品具有生命力。他还提到,张爱玲的文字来自旧小说,受到传统经典小说的影响。虽然当时这种文字是支流,欧化的翻译文字是主流,但时过境迁,张爱玲的文字经住了考验,而丁玲的欧化白话文半生不熟,反而让人觉得别扭。
萧红曾是一员左翼作家,但她游离于左翼之外,如《生死场》看似写抗战,实际上抗战篇幅极少,写的更多是东北农村底层的苦难生活。止庵直言,萧红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但天赋很高,靠本能就写出了好作品;但也正因为此,她的作品参差不齐,好作品特别好,而另一些作品又明显很弱。林贤治说,萧红跟丁玲不一样,惧怕集体革命化的生活,她不是写阶级斗争的作家,更多是从文化的视角,以悲悯的情怀表现底层人的生存,超出阶级斗争的局限。
林贤治深情地说,萧红的创造性被严重低估,文学史上的地位还不够高,她的小说具有散文化特征,对生活观察很独到,对人性中恶与丑陋的暴露,以及对男权社会暴力的揭示比较深刻。萧红写《生死场》《呼兰河传》,把自己放进里面,不会隔岸观火,是用生命来写作。在林贤治眼里,萧红的小说不迎合读者,而张爱玲的作品有讨好大众的一面。“张爱玲已经被读者神化。她对市民社会有独到的观察,富有灵性,但其气局不大,不宜过于高估。除她之外,林徽因的文学作品并不多,文学地位也被高估了。”
曾经主流的作品变成支流,曾经支流的作品变成主流,张爱玲、萧红、丁玲等人文学地位的变迁,背后也是一部现代文学史的变迁。“时代变了,有的作家退隐,有的作家显身。这叫拨乱反正,也挺正常。”止庵感叹,从一段较长的时间来看,文学史还是比较公平的,文学以外的政治因素慢慢淡化,还是要靠作品本身说话,民国女作家们逐渐回归本位。
实际上,民国女作家对今天女性作家的影响,除了张爱玲之外,其他作家都没多大影响,萧红也不例外。“民国和今天是不同的文学世界,文艺体系不一样,作家的生存方式也不一样。”林贤治感慨,今天的主流女作家们养尊处优,关在作协大院里的生活和写作状态,就跟萧红不一样,萧红的作品很难对她们产生影响。
观察
“娜拉走后怎样”
“两个人一起是为了快乐,分手是为了减轻痛苦。你无法再令我快乐,我也唯有离开。我离开的时候,也很痛苦。只是,你肯定比我痛苦,因为我首先说再见,首先追求快乐的是我。——张爱玲”
“十年前,你爱我,我逃避不见;十年后,我爱你,你不在身边。人生的错过就是如此。一刹便是永远,追悔也是纪念。在心的修行途中,绝不允许投机,面具必被撕毁,谎言必被揭穿,谁也无法幸免。——林徽因”
“终于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那些邀约好同行的人,一起相伴雨季,走过年华,但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红尘陌上,独自行走,绿萝拂过衣襟,青云打湿诺言。山和水可以两两相忘,日与月可以毫无瓜葛。那时候,只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细水长流。——林徽因”
这里摘引的是微博上的三条博文,标明是张爱玲、林徽因语录,其实是伪托。如今的微博、微信上,大量流传张爱玲、林徽因的句子,有的是俩人所作,有的则掐头去尾,还有的完全是伪托。这些所谓的金句无非是谈一些婚姻爱情的浅俗道理,却被大众津津乐道。网上流传的这些句子,可以看出,张爱玲、林徽因变成了情感导师的角色,变成了通俗流行文化的符号,变成了一种文化消费品,跟真实的张爱玲、林徽因实际上没有多大关系。
当民国女作家张爱玲、林徽因乃至萧红,进入大众通俗文化领域之后,她们真实的面貌往往被遮蔽了,她们所处的时代环境和个人的困境遭遇,也被疏离而变得模糊不清了。作为中国现代新女性,她们的人生都有着传奇色彩,但这传奇的背后,又有着许多付出。相比张爱玲、林徽因家境的优越,萧红、丁玲这类来自底层的女作家更不容易,当年的女性选择从事写作,比今天的女作家要困难得多。谋生不容易,还背负旧婚姻,她们要打破束缚,走上独立自主的道路,才会有那些惊世举动。
中国古代也有少数女作家、诗人,著名的如蔡文姬、李清照,乃至柳如是,但她们的个性意识无法跟民国女作家相提并论。即便是一生传奇的柳如是,还是要依靠不同的男性,成为男性的附庸,最终更是成为大家族的牺牲品。而民国女作家勇于冲破旧家庭,冲破旧礼教的桎梏,在婚姻爱情上追求解放和自由,今天的女性恐怕很难理解她们的处境和决绝的勇气。
鲁迅发表过一篇有名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说易卜生笔下的娜拉醒悟后离家出走,但之后会怎样呢,娜拉可能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认为女性必须在经济上独立,否则,在生计所迫之下,娜拉难免走上堕落或返回老路。幸运的是,民国女作家们命运虽不同,但都走出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萧红客死香港,张爱玲在美国公寓里孤独死去,虽然令人唏嘘,但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今天女性权利已得到长足进步,女性经济独立不是难事,女性写作形成潮流,也应感谢民国女作家这些勇敢的先驱吧。
调查张爱玲作品最畅销
林徽因传记最八卦
民国女作家数得上名字的也有几十位,但如今真正还被大众“阅读”的不到十人。止庵透露,张爱玲的读者最多,仅其主编出版的《小团圆》一书,从2009年问世,到去年9月份,就达到100万册。这个数字超过其他所有民国女作家作品销量的总和。新经典图书出版公司拥有张爱玲作品内地独家版权,相关编辑林妮娜还透露,新经典还出过张爱玲精选集、张爱玲全集,反响都很好。此外,张爱玲的小说盗版非常严重,这个数字还没法统计。
与张爱玲作品的热销相比,萧红的作品不是热点,销量比较正常,读者群比较稳定。“萧红的作品不是风花雪月的东西,主要表现北方农村底层人物的挣扎,读者不太愿意面对这类沉重的作品。”刘稚坦言,像林贤治主编的丛书《萧红十年作品集》,印了八千册,数量不多,但也卖完了。但萧红的传记很多,版本达数十种,质量高低不一。比较有名的传记如骆宾基的《萧红小传》、汉学家葛浩文的《萧红评传》、林贤治的《漂泊者萧红》。《漂泊者萧红》第一版卖了一万册,考虑到最近《黄金时代》上映,今年初又重印了五千册,现在还在加印。
林徽因的作品很少,但传记可谓五花八门。王一珂说,市场上卖得好的林徽因传记很多,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莲灯诗梦——林徽因》非常严肃,也卖得很好。而大部分传记都是攒抄而成,非常随意。“这些传记的八卦成分特别多,可信度很低,有很多平空想象、捕风捉影的东西,一点也不严谨。”解玺璋说,近几年出版的林徽因传记大多不靠谱。但就是这种粗制滥造的传记也有销量,据说最畅销的一本销量高达百万册。王一珂解释,“林徽因的读者面很广,门槛比较低,加上影视剧的推动,所以能够流行。”
丁玲、冰心等人的作品一直在出版,但市场上几乎没有销量。“她们的作品还在出,也有研讨会,但看得人少。”止庵说,丁玲等人已变成文学纪念馆和教师课堂上的作家,走不进大众的视野,“当年她们从政治上得利,现在就要吃亏,这是时代使然。”至于名声还不如丁玲、冰心的作家苏青、梅娘、庐隐等人,她们的作品已很少出版。这些女作家在文学史里还会被提到,但基本上已被市场慢慢淘汰。(记者 周南焱)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