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50年代,《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出版,使一部分人肝火剧升,风度尽失,又不能像书中的小痞子一样骂街,于是只好愤愤地指责其人格缺失;而另一部分人,很多是中学生,却立刻成为塞林格的死忠,他们说塞林格写出了他们的郁闷愤恨和失落彷徨。
这本值得一读却不适合被奉为经典的书,是我看过的书中最真诚的。我总是忘不掉它,它真切得就像我们亲历的惶惑而愤怒的16岁,那个出言不逊,动不动退学,总是把帽檐向后扣在脑袋上的少年霍尔顿,多年来好像总是活在我心中的一个小角落。常常疏离于人群的人或许更懂得霍尔顿的痛苦和自得,这是一种能意会而很难分享的孤独体验。塞林格能写出这种躲在阴影里的人性(我说的阴影不是指心理阴暗,是说通常不为人所见的心灵隐蔽角落),而要写出这类东西,要有极度的真诚,需要抱着对诚实的真正信仰。这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毫无顾忌地暴露出来的、不完美甚至道德缺失的心灵镜像。而塞林格可以拿这样一本书出版,证明他的写作是极度自我的,这样的书独一无二。我们不必非得把它抬高到英语写作的经典的地位来向它致敬,作者写作的时候也并不在乎这一点,对他来说文字的典雅优美是诚实和激情表达的障碍,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们能给予的最高礼赞应该是礼赞它的坦率诚实,和它不折不扣的青春气质。
如果追问什么样的写作可以被称为青春写作,我觉得应该是塞林格这一种;当然也不必完全是这种,但至少有一些特点应该清清楚楚:青春写作应该表现青春最大的困惑,如何面对那势必要把人纳入现成轨道的成人世界,例如质问:谁说成功就是要有一辆凯迪拉克?例如如何面对身体里面蠢动的欲望,例如每天不停地思索一些人生别的时段不会思索的大命题。这样的青春才是堪称为青春。每一个青春都是孤本,无法复制无法模拟无法重来,青春写作固然是极度自我的,但它的价值也在这里。每一个阅读者手抚别人的孤本,震荡于心的是自己的那唯一一次。我们当然知道青春总会过去,每一个青春奋斗的故事都有大致相似的结局,可是我们还是拿自己的人生胶片比照别人的经历。青春故事的写作者和阅读者早晚都会汇入社会的洪流,都在挣扎着成为体面的社会群体,在匆匆走过玻璃窗前辨认不出哪个身影是别人,哪个是我们自己,甚至终将奉行曾经不齿的,而不齿曾经奉行的。但是年轻的时候却可以不要想、不要管。青春写作首先应该有一种赤子般的真诚,只要有这一种洒脱和热情,已经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