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在柳叶镇下车后,他渐渐接近了自己的故土。一路上他很纳闷,今年地里怎么没种麦子呢?虽然有句农谚: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应时。但农谚也是因地制宜,昭南的家乡秋分种麦就太早,一般都在寒露种麦。可是现在霜降都过去了,怎么这么不对头呢?
他走进那熟悉的石窑,本不想马上惊动父母亲,但是当他在黑暗的屋子里依稀看见坐在角落里发呆的父亲后,还是禁不住脱口而出:“爹,你怎么了。”
郑老汉这半个多月下来,茶饭不思,夜不安寐。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更何况是半个多月没好好吃饭了。而且他已经年过半百,怎经得起这般折腾,所以就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头发更添了几分霜色。所幸屋子黒,昭南看不太清,否则就会更心疼了。
“啊?”郑老汉猛地回过神来,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像是昭南的声音呢?我不会听错吧。他起来拉灯,噢,没电,他摸索着点上煤油灯。
真的是昭南,待父子俩相互的看清了对方,都大吃了一惊。昭南惊的是父亲的模样,才一个多星期不见,又比上回苍老了许多。而父亲则吃惊儿子咋不星期不咋地冷不丁的就回来了呢?
昭南问父亲:“你咋瘦成这样了?”
“啊,这几天胃不好受,吃不下饭,你怎么现在回来了,莫不是……”郑老汉生气了。昭南见爹误会了,便连忙解释:“前些日子,我见你和我姐到学校看我时,脸色很不对,我不放心,所以就请假回来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顺明老汉这才放了心,他叹了口气,缓缓的道:“既然 你都看见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今年咱们村都买了假化肥,撒在地里,致使土壤都变了质,麦子种上去,都闷在地里不发芽,哎,咱山里人日子更不好过了呀!”
昭南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我娘和我姐呢?”
“都到金鸡岭你姥姥家看你妹妹去了。”
“海霞?她咋了。”昭南的心里一沉。
“病了,听说很厉害。”
昭南二话没说,飞奔金鸡岭姥姥家去了。
昭南的妹妹海霞,以前我们没说过,因为她出生时,家里还是穷得揭不开锅,正发愁这多添的一张嘴和昭南娘会因此而耽误一个月的工分呢,她舅舅来了。舅舅有两个儿子没女儿,于是就把二斤鸡蛋给姐姐撂下,把外甥女抱走了。所以海霞并不算这个家庭的一员。但毕竟是骨肉亲情,血浓于水,所以她的一举一动还是会牵动这一家人的心。
妹妹从小体质就不好,经常大病小灾的不断,这次会不会……一有事情,人总爱先往坏处想。昭南一路想着,心里就更害怕。山路上的小石子使他脚下不住打滑,天又黑了,他的眼睛更看不清了,而且又心神不宁的,一不小心,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慢慢的睁开了眼。但见天上繁星点点,一轮明月格外皎洁。他想翻翻身,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用手摸了摸腿,全是血。一只千层底鞋也不知挂到哪里去了。他的左小臂疼得厉害,手也不能动弹。“这可怎么办啊!”他几乎绝望了,“我咋就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
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喊叫声,他把头抬起来,朝向发声的方向。一会儿看到有几个人走过来,边走边喊着昭南。昭南忙应了声,并挣扎着坐了起来。来的人是爹娘和大伯的儿子昭和。
“啊!你伤到哪了。”昭南娘一看儿子的惨状,立刻大嚎起来,山谷中顿时回荡起那连绵不绝的哭声。昭南说:“娘,我没事,只是受了点小伤。”说着想抬脚走,可光脚一挨尖刻的石头,马上一声轻叫。昭和默默的走过来蹲下,让昭南伏在背上。
第二天,昭南的血早已止住了,只是左臂的痛似乎更加严重,而且肿了老高。
“你这傻孩子,”昭南娘又数落起儿子:“到金鸡岭好几里全都是山路,天又那么黑,要不是我回来说没看到你,我们也不会知道你出事,如果我们不找你,那可真不知你会怎么样,万一……”昭南娘说不下去了。
第三天一早,因为昭南的左臂一直疼得厉害,而且肿也没消,一家人用牛车把他拉到柳叶镇医院一检查,——骨折。幸好是轻微,医生给打了石膏,说住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静养了。
昭南伤心的想:我原想回来替家排忧解难的,谁料却惹来这么大麻烦,还得让家里为我花钱,更何况,我受了伤,可怎么去学校啊!昭南不停的埋怨自己的莽撞。
今天才回来的昭萍听到昭南摔伤的消息,禁不住哭了起来,妹妹生病,弟弟受伤,这究竟是怎么了?她也赶快赶到了医院。
进了病房,本打算叫给弟弟,可看到昭南左臂缠着纱布,右手还拿着英语书在念:“climate,tnteroroter”昭萍的眼泪不禁又流了下来。但这次的她不只是伤心,更多的则是激动。因为她从昭南的身上看到了希望。她没有惊动昭南,让他安心学习会儿吧!昭萍想自己当年上学时也是这样啊!
昭南也真有股那个“傻帽”耐劲,他姐姐在病房里呆了快半个小时,他愣是没发觉,同病房的人看到从外面进来一个大姑娘坐到那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来看望谁的,他们这个看看那个,那个看看这个最后又都看向了昭萍。昭萍被看得坐不住了,连忙叫昭南:“昭南,别念了,咱爹咱娘呢?”
昭南这才从“English”中走出来,一看是昭萍,惊喜的说:“姐,啥时候来的,海霞的病咋样了。”
“瞧你那傻样,”昭萍笑着说:“我都进来快半个钟头了,你都不知道,海霞没事了,不过你这到真是个事。”
“我不要紧,海霞没事,我就放心了,爹娘去为我付住院费了,真是,看我这少才的没料哩,给家里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这些你都别管了,今后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别再惦记着家里的事,不耽误你的学业,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了,我去找爹娘。”昭萍说完就要往外走。
昭南听着姐姐这样说,心里更不是滋味。姐姐前几年也考上高中的,可因为这个家支撑不了两个上学大孩子的费用,姐姐才含泪放弃了继续上学的念头。她回家帮父母共同操持着这个家,而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那时昭南还小,还不能理解姐姐的痛苦,现在当然知道了,所以就更觉得内心有愧了,他突然想起——
“哎,姐,”昭南用右手摸摸索索,从里兜掏出那五十块钱对姐姐说:“姐,我看伤需要钱,你把这钱拿去吧!”
昭萍惊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昭南身上会有这么多钱,心里先是惊喜,转而又很悲伤。她知道弟弟不会去偷去抢,唯一可能就是……。看到昭南瘦削的脸庞,难看的脸色,想起上回到学校看他时,他的午饭,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抽噎道:“昭南,你太让我们伤心了,如果你把身体搞垮了,那就更对不起我们了。”
昭南一看姐姐那模样,心里嘀咕起来:该怎么说呢?承认是从生活费里省的,家里人肯定心疼,说是跟同学借的,那家里又要受罪多给他钱去还账,如果照实说,那柳敏跟自己不明不白的关系岂不是就被抖落出来了吗?权衡再三,他只好诳她姐:“你就别瞎想了,是从县城的路上捡的。”
“那捡的就能要了,城里人的钱是纸片啊?丢了这么多钱,失主不定多着急呢!”向来文静的昭萍突然变得很凶。
房里的其他人看着姐弟二人为捡来的钱而争执不休,他们的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可能各有各的想法,但肯定有认为这姐弟二人是绝对的傻帽的。昭南似乎注意到别人的神色,对他姐说:“姐,你先别生气,我们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你就先用它为我们解解燃眉之急吧,别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昭萍正要说什么,爹娘回来了,后面还跟着院长。
院长说:“你的伤也不碍什么大事了,收拾收拾走吧,病床少,给别的病人让让吧!”
昭萍说:“能行吗?我们昭南的伤这么重?”
“算了姐,”昭南说:“住的长了,花钱更多,况且我还要去学校上课哩!”
顺明老两口都低着头,给昭南收拾。他们刚才去给院长求情,住院费暂时先欠着,过几天一定付上。可院长说什么也不通融,只有让昭南回去了。哎,难呢!
就这样,昭南住了半天的医院,就回家了,他这一伤又花去了三十多块钱。
在家里昏暗的电灯下,昭南小声的念着:“别了,司徒雷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