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就是为手术室而生的。看到赵显在手术灯下轻巧地挥动双手,我仿佛窥见了天使的双翼。他用手术刀切开病人的胸腔,避开其他组织,清理,比对,植入人造瓣膜……所有动作都完成得那么漂亮。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手术室里的所有人都像刚参观完一场完美的表演。有时,就连作为老同学的我也会觉得,赵显是不是真的有魔法。
从第一例心脏手术到现在,赵显从未失败过。在手术室里,他头脑冷静得几乎令人畏惧。有一次,因为麻醉师的失误,病人在手术过程中突然醒来,所有医生都吓呆了。那个病人像野兽一样在手术室里嘶吼,胸部刚刚切好的创口像可怕的峡谷一样逐渐裂开。他的一只手还揪住了赵显的衣角,但赵显却毫不在意地继续挥动着手术刀,嘴边还轻轻地哼着歌谣。那次手术过后,赵显几乎赢得了一切。但医院里的其他医生也开始害怕他。私底下,大家都说赵显有些不正常。
作为老同学,我对他的了解当然更多,但时间越久,我越觉得赵显有些陌生,还有件事情一直令我耿耿于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当从手术室出来,赵显总会在走廊拐角的地方回头看我一眼。那种眼神非常冷漠,却带着些许笑意。是在用自己的成功来嘲笑我吗?面对这种挑衅的眼神,我只能抑郁忍耐。
有一天,院长召集各大主治医师开会。
“明天,我们医院会迎来一位很重要的病人,他叫孙凯旋,今年四十二岁,是国内有名的地产大亨。”院长说道。
“他得了什么病?”有人问道。
“心脏病。”院长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赵显身上。
以往,不管是什么样的病人,赵显一直是来者不拒,但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沉重。
“赵显,心脏移植手术,我们医院只有你有过成功经历,这次不会有问题吧?”院长一下把压力推到了赵显身上。
赵显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道:“我需要病人的全面资料。”
会议结束后,大家相继离去。我觉得赵显的神色有些奇怪,便悄悄跟了上去。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除了住院部和值班的医生,医院里也渐渐冷清下来。我跟着赵显从会议室一直沿着楼梯往上走,心里纳闷,他为什么不直接坐电梯?
我发现赵显正往手术室走去,这个时候手术室里应该什么都没有,他要去那里干什么?赵显推开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手术室里的灯亮了。我悄悄走到门口,往里面一瞧,竟看见赵显拿着一把手术刀在空空的病床上来回挥舞着。他轻快舒缓地挪动着手术刀,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就好像病床上真的躺着一个病人。难道,他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演练真实的手术情况?想到这儿,我只觉得浑身战栗。
赵显走出手术室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我小心翼翼地躲在另一间房门里窥视着他的背影。
忽然,赵显又在拐角的地方停下,然后猛地转过身子向我看来。我吓得四肢僵硬,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难道他一早就发现我在跟着他?
让我不解的是,赵显接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转头离开了。
第二天,孙凯旋被送进了医院。那天下午,当我经过孙凯旋的病房时,忽然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走过去一看,一个身着白袍的人正站在门口,他的手里竟然握着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在墙上来回划动。
等到那人转过头来,我才认出他是赵显。没等他看见,我飞快地跑进了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洗脸,刚一抬头,却猛地看见镜子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赵显。”我回过身去,撑在洗漱台上的手不停地抖着。
他冲我笑了笑,忽然从背后掏出手术刀。我吓了一跳,但接着,赵显只是把手术刀放到水槽里清洗起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怪异的举动却不敢挪动一下身体。他沉默着把手术刀装进衣兜里,然后慢慢走出了洗手间。
我迅速地回到家里。洗过澡,坐在沙发上喝完一瓶啤酒,正觉得稍微放松了些许。忽然,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我顺手拿起电话。
“喂,我是赵显。”
“你……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我颤颤巍巍地说道。
“你在喝酒吗?”
赵显说完,我感觉从手指凉到了后背:“你,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猜的。”赵显继续说道,“我也睡不着,一起喝点酒吧。”
“这么晚了。”我想借故推辞。
“没关系,我就在你家楼下。”
我顿时惊愕得不知该说什么。
“我现在就上来。”说完,赵显便挂断了电话。
赵显进屋坐下后,开始一个劲地喝酒。我把冰箱里的啤酒都拿出来,希望他喝够以后早点离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真是糟糕,喝得醉醺醺的人一旦开始说话,便意味着没完没了。
“你指哪方面?”我说道。也许,我能借此了解一下这个家伙。
“你和医院里的所有人一样,都觉得我是个只会切开病人身体的怪物,对吗?”
“也许吧。”我点上一支烟,“我只觉得你越来越孤僻了。”
“不。”赵显剧烈地摇晃着脑袋,“其实,我一直都在挣扎。”
“挣扎什么?”
“记得我们刚从医学院毕业那段时间吗?”
“嗯。”时间过得太久,其实我已经差不多都忘了。
“那时候,我不像现在这样是一个人,我有个很不错的女朋友。”
说起来,赵显当时的确跟一个女孩儿在交往,但没到一年,那个女孩儿好像就去了外地。
“那个女孩儿走了以后,你们还有联系吗?”我忽然想到,赵显的转变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联系什么,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相拥着走出宾馆,叫我还怎么联系?”赵显接着喝酒。
“你不是说她去了外地吗?”
“我们都已经订婚了,她不是去外地,而是跟一个有钱的人跑了。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赵显靠近我说道。
“谁?”
“就是那个住进我们医院的地产大亨,孙凯旋。”赵显脸上的笑容诡异而扭曲, “他一定想不到,如今自己的生死就掌握在我的手里。”
“你……你不是想借机报复吧?”我紧张地问道。
“所以说,我在挣扎啊,一面是心上人被抢走的怨恨,一面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赵显顿了顿,然后望着我说,“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尽心尽力治好病人。”我说道。
接着,他只是低头喝酒,不再说话。
“赵显,我想问你,每次手术过后,你为什么总在走道拐角的地方看我?”我终于开口问道。
“你想听真话?”他笑着说道。
“当然。”
“因为你没用啊。”说话间,赵显大声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既可怜又可笑。”
果然是在嘲笑我。我一边抽烟,一边默默攥紧了拳头。
“孙凯旋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出门的时候,赵显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
“你放心吧。”我冷漠地说道。
看着他消失在电梯里的身影,一个计划在我心里逐渐萌生。
利培酮是新一代的抗精神病药,但其副作用也是极为强烈。普通人服用,多半会引起神经错乱或运动功能抑制。
我发誓要让赵显为昨晚的话付出代价。赵显每天都有冲咖啡喝的习惯,我计算好利培酮的用量,加入到赵显办公室的咖啡罐里,让它一点一点在赵显身上发挥作用。
等到孙凯旋做手术的当天,我再加大药量,到时,赵显必定会在手术室崩溃。赵显和孙凯旋之间本身就有一段恩怨,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就把这个消息抖出来,到时,莫说是医生的前途被毁,被指控成为杀人犯都有可能。
孙凯旋的手术被安排在半个月之后。期间,赵显依旧每天喝着办公室里的罐装咖啡,从未有过任何疑虑。终于,药效开始发挥了。
每次做完手术,赵显便显得异常疲惫。他有时甚至要靠用手扶着墙壁才能离开,可即使如此,他做的手术依然完美无缺。最令我恐惧的是,不管自己的情况有多糟糕,每当赵显离开手术室后,依然会回头冲我露出诡异的笑脸。
手术当天,赵显在走进手术室之前对我说:“我想好了,你说得没错,医生就应该全心全力治好病人。”
手术开始了,赵显拿起手术刀,在孙凯旋的胸骨上剖开切口。接着,他切开孙凯旋的心包、割断肺动脉和主动脉、剖出左右心房以及心耳……很快,孙凯旋的心脏便在赵显手中慢慢肢解。另一位医生从盐水里拿出存放的供心,正要交到赵显手上。
这时,赵显忽然往后退去。看看时间,药效差不多该发作了。手术室里的医生都是一脸错愕。忽然,随着啪的一声巨响,手术室里的灯光熄灭了。当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医生们都惊恐不已。我也有些纳闷,医院的供电都是很有保障的,怎么会允许手术室的灯灭掉呢?
就在大家即将陷入混乱的时候,忽然有人喊道:“别急,许医生不是还在这里吗?”一瞬间,手术室恢复了安静,所有人都把希望又寄托在了赵显身上。
“镊子、剪刀、缝合针……”赵显的声音镇定自若。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护士长还是按赵显的要求,摸索着把器械一件件递到他手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种情况下,赵显还能顺利完成心脏移植手术吗?莫非那些利培酮对他根本无效?
“好了,完成了。”
赵显的声音传来后,手术室里,有些医生甚至忍不住哭了起来。而我却绝望得差点跌倒。
“哒”的一声,手术室里的备用照明亮了起来。几乎在视线恢复的同时,手术室里传来护士长凄惨的尖叫声。看到手术台上的情况,所有人都拼命地往外跑去。手术台上的情景或许是我见过最为恐怖的画面。
孙凯旋的胸膛里空空如也,只有断裂的动脉在不停地喷涌着鲜血。他的左侧头颅被整齐地切开一个巨大的裂口,那颗用来移植的供心被塞进了他的脑子里,周围还用缝合线仔仔细细地缝在了头皮上。黑色的血液混着脑浆不停地从脑部的裂口中翻涌而出……
赵显的脸上已经溅满血水,他拿着手术刀,笑着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站在拐角的地方,他又一次回过头来。在他扭曲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他在说:“我早就知道了。”
事情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但终究,赵显不可能再做医生了。
回到家里,我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刚一出来,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谁呀,这么晚了。”我推开门,看见几个警察出现在眼前,其中一个竟快速将我的手铐住。
“你们这是?”我大为不解,向赵显咖啡里下药的事情,别人不可能知道啊。
“赵显,我们怀疑你涉嫌谋杀孙凯旋,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一名警官义正言辞地说道。
“涉嫌谋杀?等等……你们叫我……赵显?”
我浑身僵硬,回头的时候,正好瞥见客厅里那把冰冷的手术刀。赵显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我脑中……
他默默从手术室里出来,耳边全是病人家属的赞叹和感谢。拐角的地方有一面镜子,他回过头往镜子里看去,只觉得里面的那个人既可怜又可笑。
“精神分裂?”警官大声对心理医生说道,“那不就不能送他去监狱了?”他看上去有些丧气。
“对,通过催眠,我发现,在他看到未婚妻和孙凯旋从宾馆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出现这种情况了,他把自己的怨恨和懦弱想象成了另一个人,也就是那个弄出意外,被医院开除,然后自杀的麻醉师,也是他的同学。”
“真是不可思议,假设他身体里有两个人,那我倒想问问,想要杀死孙凯旋的究竟是赵显自己还是他精神分裂的‘另一个人’?”
心理医生笑了笑,说:“都想。”
“什么?”
“先说说那个不存在的麻醉师吧,他所有的行为意志其实都受赵显的潜意识控制。虽然他说是想让赵显身败名裂,但其实根本目的就是要杀掉孙凯旋,而赵显自己也是一样,只不过比起那个‘麻醉师’,他还残留着一名职业医生的道德,觉得自己应该治好病人,所以会有一些表面上的徘徊。但你们警方罗列的证据中,已经指出了他想要杀人的痕迹。”
警官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道:“手术室里的照明系统?”
“对,按照赵显自己的想法,他想把所有的事情归结为意外事件,所以在手术室的电源上里动了手脚,这些情况结合‘麻醉师’的利培酮之后,才会出现手术室里的惨剧。”
“真是可怕的人格啊。 今天早上,我们又在赵显的冰箱里找到了他那位失踪多年的未婚妻。”警官说完,心理医生默默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