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书——我寄亡妻一片情

　　前记：这是一封写给她的情书，落款时间：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八日。记得在那一个星期前，经人介绍与她相识。她很朴实，扎着的两根短辫，至今还在一闪一闪。那天，雨像倒下来似的，风也大。她打着伞来了，我已候等着（约会地点是虹口区中心医院附近，现已改成中西医结合医院）。因风雨交加，见面没说上几句，我就送她回家。半途，我的伞被刮成了喇叭，就躲进了她的伞下。交谈中，得知她叫“宝玉”，于是乎与她开了个玩笑，说自己便是“黛玉”。下着那么大的雨，她还是守信来了。这让我非常感动。
　　当晚回家，就伏案写了这封信。信是第三次在上海外滩黄浦公园处约会时面交的。这是她生平中收到我的唯一信件。如今重温信的字里行间，回想守望岁月，依然让我热泪盈眶。我寄亡妻一片情。但愿天堂上的她也能再次看到我的信（心）！
这次检视亡妻遗物，发现了这封信，内附两张她的照片。现将信的全文只字未改，一并呈于空间。
　　（正文）
　　小钱：
　　我先用这样的称呼写在信的开头，作为我俩友谊的第一步。
　　外面刮着猛烈的风，下着暴烈的雨。路两旁的大树在风雨里摇摆。从您的身边回来，我伏在桌上，扭亮台灯，拿起笔；我翻动着信纸、信封，那柔静的灯光在我的笔尖上欣喜若狂地跳跃着。我的血在迅速地流动。我的身心充满了情热。我的胸口在急跳 。我的心潮在狂涨。一种深沉的思恋把我推向感情的波浪里畅游。此景此情，忽然让我想起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 著名诗句：“大街是热热闹闹的，而我却在这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平静地走着。”不是吗，我现在的心情不真是那样吗？一种无边的神往，让我遐思了起来......
　　还是刚才的一幕一景，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按约定的地点提前在那里等着您——等着一位新结识的姑娘的到来。我好像是一只小鸟立在枝枒上扑动着翅膀，要向什么地方飞去似的。您打着伞来了，风雨淋湿了您的衣服。我见了您，就犹如孔雀听到初夏的轻雷一般庆喜。
　　您来了，我看着您。我在想：在这风雨的天气里，您为什么而来呢？我俩为什么要认识呢？我俩是想寻求什么生活呢？我想着想着，忽然明悟：我俩是从生活的理想出发，为寻求理想的生活而来的。
我俩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而认识的。虽然这种认识是一种幸运，但从某个角度来看，毕竟有许多奇缺的地方。其中最大的一个奇缺就是互不了解。一次见面，只能给人留下一个粗浅的印象。弥合这些奇缺，需要一个时间上的过程，需要一个不断熟悉的过程。然后再根据自己的选择，作出最后的决断。这就如同一个画家，携带着画架、纸稿、笔墨、油彩，来到郊外大自然的原野上，去摄取景致，进一步地去立意、构画、渲染。等画稿完后，再反复揣摩、端量，或留下，或弃之。现实生活不也会出现类似情况吗？
　　我始终在想，我俩要寻求的生活应该包括些什么内容呢？我以为，首先地，要把性格和情趣上的契合作为展开一幅画卷的起端；由此，再去看整幅画面。
　　我还在遥远边疆的时候，曾在日记里写过这样的话：“只要我有顽强的坚定不移的生活信念，那么，我就一定能够慢慢度过我的这一生最艰难困苦的岁月。”我真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才生活下来的。如今，我已回到了故乡的怀抱，并安排了工作。我不会因此而感到满足，我要继续向生活的制高点进发。
　　现在我结识了您。这很可能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转折。随着年岁的增大，我经常要思考的问题，便是：我该怎样去走完自己的一生呢？我有我努力的目标。我正在作这方面的努力。难道我的努力是属于一种无望的努力吗？当我痛苦的时候，当我感到渺茫的时候，当我心情不能平静的时候，我的思想就会带着我的身子来到荒漠无边的大沙漠里，去徒步旅行，去寻求生活中的绿洲；或是，我的身子会带着我的思想来到茫茫无际的原始森林里，我披荆斩棘地行走着，去发现生活中的红花。
　　小钱，我觉得我现在发现了一朵生长在绿洲上的红花。那红花在万道霞光里滚动着五彩露珠，耀眼夺目，逗人喜爱。
自从我发现了一朵绿洲上的红花后，我便提起了对生活的信心。我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在向我微笑，一切都在向我招手。生活，这座巨大无比的宝山，我要举起斧锤不断勘探、挖掘。
　　虽然我俩结识还十分匆忙、短暂，还需要有一个熟悉和了解的过程，但我对您的怀恋将是深沉的。我将会在梦里、在月光下、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听到和看到您的音容笑貌。
　　在这里，请原谅我的冒味。我要抄录一首由戈宝权翻译的俄罗斯诗人普希金挥写的诗：《给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灵的精灵。

　　在那绝望的忧愁底苦恼中，
　　在那喧嚣的虚荣底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亲爱的面影。

　　在穷乡僻壤，在流放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这样静静地消逝过去，
　　失掉了神性，失掉了灵感，
　　失掉眼泪，失掉生命，也失掉了爱情。

　　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
　　这时候在我的眼前又重新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灵的精灵。

　　我的心狂喜的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给凯恩》是普希金留下的一首极为优美的抒情诗。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用他那支神来之笔，在诗中虽然记述的是他的那段生活经历，但是它仍然普遍地受到青年人的衷心喜爱。当我第一次打开《普希金文集》，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的心潮立刻汹涌了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诵着它，感情的波浪在翻荡。我是深深爱这首诗的。
　　从介绍人那里打听到，你非常爱您的母亲。母亲，生育和护卫您长大的母亲，在您的血液里流动着母亲对您的慈爱。这使我想起女作家冰心曾写过的一则散文《荷叶》。在那篇短文里，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两盆在风雨里的荷花。一朵荷花由于没有荷叶的护卫而被风雨吹落了，另一朵由于得到荷叶的护卫而依然幸存，并含笑怒放。风雨过去了，幸存的那朵荷花与荷叶一起，在初晴的阳光下显得特别秀美、俏丽。然后作者笔锋一转，将荷叶比作自己的母亲，将荷花比作本人。这是多么贴切的比喻呵！母亲是荷叶，您就是荷花。母亲庇护着您。您长大了，用您持久的深沉的爱来回报您的母亲。这对做大人的来说，该是多么高兴！
　　我的热血始终在畅流，寻求着自己的合拢；
　　我的琴弦始终在弹唱，寻求着自己的同韵。
　　小钱，您呢？
　　当您漫步在海滩边，或是散步在清静的林荫大道上的时候，当您在和您的女友密谈的时候，当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您又在想些什么呢？
　　绿洲上的红花，请您回答我。
　　写完信，外面的风似乎小了些，雨也小了些。我的耳边隐隐传来《草原之夜》的歌声。我倾心地听着听着，入了迷。
　　愿我俩友谊之花永远
　　盛开！

　　　　　　　　　　　　　　　　　　　　　　　　　　　　　　　　　　　　　　　　　　　　明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