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当小说迈入后现代的意义在于不着边际地虚构一些我们冥冥之中感知到的世界,那么读者正是藉由作者的这种有意想象,帮助我们恢复对这个世界原初的理解和体认。
究竟时间如何荡漾?在时间荡漾时,历史以及相伴而生的事物会产生哪些相应的改变?我想,作者梦亦非从《没有人是无辜的》的目录开始就对我们做了一些暗示,他匠心独运,目录由连贯的长短不一的词语组成,连起来读时即是一篇简短的小说——死亡是不可能的吗?他在街上行走时,变成一株树,立在街角,开花、结果、枯朽,三十年后又变成活人,拍拍身上的风尘继续往家中走……他找到的却是一片郊野,树木与石头在说话,但是他听不见,那是否死去的人,灵魂并没有消失。他在一池水边停下,看水中自己,仍然是变成树木之前的模样,但城市已经改变,漂浮在水面,命运在水中流转,永远在一个点上,消失者会再次出现,它们互为实物与倒影……他坐在窗台倒影上,天黑下来之前,他变回童年模样,一株树倒在地上,听到水声响起。
如此荒凉的世事蹉跎叫人联想到刘禹锡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这一主题,在小说中完全基于作者对于世界哲学性的美好测知与探询——“我看见躺在地上的我是二十岁……我是在五十岁回忆还是在二十岁时眺望后来的三十年?在时间荡漾中,一切都会被原谅,被忘却。”
从一开始,作者试图构建的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一座被想象交织成的城市,就仅仅存在于一些特定的人的意识中,假装的主观与客观互为彼此的倒影与映照。小说选取的历史背景则是中国备受争议的“文革”时期,我暗忖作者选择这样的一个荒谬动荡的历史时段,是否是让自己虚构的这篇小说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荒谬,并具备一定的合理性?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也曾说过:“我只采用那些为我的人物营造出一个能显示出他们的存在的处境的背景。”小说中相对客观的“文革”标语则将时间的过去与未来搅在一起让城市变为时间迷宫,标语又从语义上组成另一座矛盾与悖论迷宫,因为是“迷宫”,由此,时间荡漾在此找到了某种回溯与反复。于同志弥留之际忆起在碧城郊外池塘边上钓鱼的细节,回忆中,于同志看见那个下午的池塘,看见他与王朝相在都柳江边月亮下的对话,这即是时间在荡漾。
“江水上涨到桥面之上鸟巢成为盛水的碗,衣服在雨季从未干透过。穿着湿衣服的灵魂在雨夜中转世成植物,转成动物,动物转成植物,人转成人,没有神从雨中伸出手来拉住这些浮沉在世尘与光阴中的人类。”这样以转世得以存在的物种是否显得可疑?那一刻也不肯停歇的命运轮转最终将以何种方式告终?我们不得而知,只有时间荡漾着的碧城看顾着它们。小说内外,我们经常在万物复苏的春季感到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命召唤,让作者的想象得以无限制地延伸。山踟蹰地开花凭借着一种天地大美的昭示,诗意地漶漫水份、催开花蕾。而鬼师在残酷现实的死刑后得以归于静美,投生为一朵花。这世间所有真实的或不真实的存在,首先是被一种“可能性”点燃的光焰,于苍凉的人世宽慰那些不愿妥协的灵魂,我们被它带动、受它指引寻找到生命的出口。碧城里所有事件的发生隐约而朦胧,仿佛一切都会在顷刻间随着一场梦消逝,一切又会随着另一场梦来临。捕风人因为相信现象背后有意义所以成为捕风人,且捕风人并不只是某一个人。捉影人则不一定存在于碧城中,它只存在于一种悖论的逻辑里与现实展开争斗。作者塑造这荒诞的二者产生的效果,即是对现实世界的颠覆,是对历史经验与人们惯常理念的解构和破除。从而作者能够为这个世界进行重新定义:“死不是不动,不是一切都静止下来停留在某一时刻,死是以死为原点的画面旋转。”那其中必然隐藏着比时间更大的造梦者,反复观照新的存在。“卡朗在最后终于明白那些经卷与记录不存在,不曾有过略铎,连鬼师大院也不曾有过,自己并未在这个世界这座城市这幢木楼中存在过。”时光的镜面磨损了一直以来的想象,被记忆带入的都柳江与光阴抵消,跌入梦中的幻城徒留下“现在”。“不存在”是想象的起点,是想象的真实,是碧城无休无止对应的符号与修辞。
更为荒诞的是,小说中作者“让”卡尔维诺写《睢人三十年》,借卡尔维诺之口参与历史事件的讨论并产生一系列的疑问,且与昆德拉、哈耶克、阿伦特等人进行书信往来,是用已逝之人写永恒之书,在此死亡也不会构成威胁,让人感到痛苦的将是时间的永不终结。所以,我们产生绝望的不会是历史本身,而是永不消失的反复修补的回忆。将卡尔维诺的经典性影射在《没有人是无辜的》中,这种历史性的时空对接突破了一般虚构。然而小说的结尾,直到卡尔维诺去世也并没有完成《睢人三十年》,我想,作者在小说里启发我们的,不光是他在碧城里所完善了的想象,还有作者力求达到而未能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