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世纪以来,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当代诗歌借助网络及BBS、博客、微博、微信等新媒体的力量,进入了一个全民写作的“草根性”时代。余秀华敏感地抓住了这一时代契机,她的诗歌得益于网络的滋养,又通过网络和新媒体得以广泛传播,余秀华其实就是这一时代的产物。爱读余秀华,这也许是中国人真正热爱诗歌的第一步。
余秀华诗歌的爆发
内因是天赋诗才,外因是网络催化
草根诗人余秀华诗歌引起的热潮,有一些偶然性,但同时,又具有某种必然性。自新世纪以来,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当代诗歌借助网络及BBS、博客、微博、微信等新媒体的力量,进入了一个全民写作的“草根性”时代。人人都可写诗,互相交流探讨争鸣,切磋诗艺,人人都可自由发表。这个时代堪称一个“天赋诗权”的时代,尤其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悠久诗歌传统、历史上被称为“诗国”的古老国度,只要一点星火,诗歌就可以燎原。确实,近年来底层草根诗歌如“打工诗歌”的兴起,女性诗歌的繁荣和女性诗人群的大规模出现,地方性诗歌的旺盛发展,无不证明这一点。而这一切,又无不得益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余秀华敏感地抓住了这一时代契机,她的诗歌得益于网络的滋养,又通过网络和新媒体得以广泛传播,余秀华其实就是这一时代的产物。
这样的判断不是空穴来风。从余秀华的诗歌背景看,余秀华的成长,除了她本身有相当的天赋——顺便说一句,大部分的媒体没注意到她是一个不错的象棋运动员,获得过湖北省比赛的第三名。最重要的,是网络给她打开了一扇窗户,她通过网络阅读了大量优秀诗歌甚至经典诗歌,同时又与同时代的诗人广泛交流,而她又善于学习、吸收和消化,因此,在她已有的基础上,她的诗歌得以突飞猛进。有人注意到余秀华的诗歌语言有着网络时代的特色和风格,这也可以解释她能在网络和新媒体上广受欢迎的原因。当然,仅有这些还不够,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余秀华符合人们对于诗歌的期待和审美需求,她诗歌中的感情浓度相当强烈,具有冲击力,即使对《诗刊》编辑刘年,都认为“像一剂强心针”。余秀华的诗歌爆发,如果说内因是天赋诗才,外因则是网络催化。
从余秀华的诗歌发酵为一种现象而言,网络的影响也是明显的。余秀华的走红,先是《诗刊》发表了她的诗歌,然后又在微信上推荐,然后被广为转发,然后媒体关注,引起热议。《诗刊》是权威的诗歌刊物,但据编辑刘年说,稿件来自于网络发现后约稿,《诗刊》也敏感地对余秀华诗歌以配发评论和创作谈的方式推荐。但余秀华真正被广泛关注,还是因为《诗刊》公共微信号的推荐,《诗刊》公共微信号是目前纯文学刊物里订阅者最多的,余秀华诗歌因此短短几天阅读量就达到五万,再被其他公共微信号转发,迅速上百万。这时,余秀华诗歌才成为一个公共事件,才走出诗歌圈抵达大众社会,然后再引发热议,媒体跟进报道。
余秀华诗歌的热潮
表明网络终将带来诗歌变革
余秀华横空出世,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方式推广普及了当代诗歌,人们重新认识或者说发现了当代诗歌,总体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尤其难得和值得肯定的是,这一次诗歌热潮,正面评价始终占据主流,这也是诗歌进入网络时代后第一次没被当成“恶搞”的对象,没被当成网络狂欢的开心果调侃物。这也说明,经过十多年的培育,网络文化成熟多了,网民修养和辨别能力提高了。如果说得更积极肯定一些,撇开对余秀华个人诗歌成就高下的争论,当代诗歌终于开始被当代接受了。
这其实是相当可喜的一步。虽然我早有预言,网络最终将带来一场深刻的诗歌变革,释放诗歌的创造性。因为历史上每一次文学文化革命的背后都有技术革命的影子和因素。甲骨文时代,阅读或用甲骨写作,非贵族不能为,文化成为垄断之物。到了竹简时代,情况有所好转,故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的文化高潮——诸子百家争鸣,但竹简仍是士大夫们的私有财产,平民百姓难以接触。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术,使得图书制造成本更为低廉,携带也方便,中小地主阶层得以获得教育机会,其创作也方便传播,大大释放了文化创造力,故积累一段时间之后出现了盛唐景象,林庚先生称唐文学是“寒士文学”,有“布衣感”,颇有道理。李白、孟浩然这样出自偏僻之地的诗人,借助新技术的创造,读到流传至穷乡僻壤的文学经典,又通过个人天才的创造获得认可,迅速进入中心,这些寒士布衣的创造,成就了最伟大的文学高潮。
我们当代诗歌与其何其相似。网络产生了两个有益效果:一是教育得以更加普及,培养了创作者,进而释放了文化创造力;同时也培养了读者,没有优秀的读者也就无法激发社会的创造性。二是作品得以方便流传,使创作者获得了动力与信心,创造出更优秀的作品。网络促成了新的诗歌变革。网络解构了文化的垄断,使得诗歌更加普及,蔓延至每一个偏僻角落;同时,网络也改变了诗歌的流通发表形式,原来以公开刊物为主渠道的诗歌流通、发表体制,被无形中瓦解了。只要你的诗歌特点突出,就会在网络上迅速传播,被广泛接受。网络诗歌还能够打破诗歌的地域限制,呈现更加自由开放的态势,非常适合诗歌天然地、自发自由地生长的特点。我曾经预言:网络及新媒体的出现,为诗歌的自由创造与传播奠定了技术条件,开辟了一个更大的平台。从理论上说,一个身处边缘乡村的诗人和北京、上海、纽约的诗人,可以接收同样多的信息与观念,进行同样多的诗歌交流,并且,优秀的诗歌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传遍全世界。没想到,这一预言这么快就在余秀华身上实现了。
余秀华现象的意义
开辟“草根化”的新诗新境界
确实,当代诗歌进入了一个“草根性”时代,一个新的诗歌时代。中国历史上是一个“诗国”,不学诗,无以言,诗歌是中国文化的基础,有着广大的心灵市场。诗歌在中国人心目中有着类似宗教的作用,指示引导日常世俗超越的价值意义,是精神营养、调剂、升华的必需品。但新诗百年来备受争议,因为新诗虽因应对现代性危机的时代要求产生,开始却是外来之物,由精英倡导,从上而下推行,难接地气,无法深入普通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历经九十多年后,由于教育的普及,加上网络的催化剂作用,新诗逐步草根化,深入到社会最底层,建立了一个更扎实的基础——大量底层诗人甚至农民诗人、打工诗人的出现,包括余秀华的暴热,足可说明这一点。然后,新诗就有可能往更高更深更远处发展。
当然,过分地扩张总会带来问题。网络诗歌的低门槛,使诗歌的标准混乱,诗歌写作变得随意和粗糙。此前一次次的诗歌恶搞,其实可以理解为人们是在以否定的形式对诗歌提出更高要求。但总体而言,量多才能质好,盛唐的出现,首先就是建立在量大的基础之上,这是诗歌发展必然要经过的阶段。只有先把大门打开,把基础扩大,让诗歌自由生长,才有可能在多元化的基础上,再经过激烈竞争、相互融合吸收、不断淘汰,才能使好诗和好诗人最终脱颖而出。新诗诞生即将百年,在融合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歌和百年新诗三大传统和资源的基础上,或许可以开辟出一个新的天地,创造一个全新的境界。(李少君 诗人,《诗刊》副主编)
【余秀华诗歌选读】
《梦见雪》
梦见八千里雪。从我的省到你的省,从我的绣布
到你客居的小旅馆
这虚张声势的白。
一个废弃的矿场掩埋得更深,深入遗忘的暗河
一具荒草间的马骨被扬起
天空是深不见底的窟窿
你三碗烈酒,把肉身里的白压住
厌倦这人生粉扬的事态,你一笔插进陈年恩仇
徒步向南
此刻我有多个分身,一个在梦里看你飘动
一个在梦里的梦里随你飘动
还有一个,耐心地把这飘动按住
《打谷场的麦子》
五月看准了地方,从天空垂直打下
做了许久的梦坠下云端
落在生存的金黄里
父亲又翻了一遍麦子
——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
这样的麦子才配得上一冬不发霉
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麦子
用心一咬
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如果在这一打谷场的麦子里游一次泳
一定会洗掉身上的细枝末节
和抒情里所有的形容词
怕只怕我并不坚硬的骨头
承受不起这样的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