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里落了雨,窗棂处隐隐浮起一抹溶溶的白,被雨水打湿了似的,沉沉地,湿漉漉地淌在那里,盈盈的月色里,他连说话都似含着盈盈的笑意,“我行三,你便唤我一声三哥吧。”
她便也笑起来,“三哥哥,我是瑟瑟。”
【一 初起】
丁巳年的六月三十,大抵是方过了夏至,不过卯时,日头便上了来,南方的空气湿漉漉的,似浸了水,被濯濯的明光一蒸腾,便愈发地闷热起来,烘得热气灼灼的。彼年二月,先太子赵承焕病故,东宫之位空悬,朝堂之人观望月余,却未见官家有立新储之意。众人拿不定圣意,只好揣摩着各自攀结。三王赵承弦、六王赵承权先后称病谢客,时人来往却无断绝,一时间门庭若市,成势一触即发。唯有九王府波澜不起,闲闲居于一隅,笼罩在一片难得的平和雅静里。
乐弦睡觉一向不安稳,从来浅眠,天未青时便醒了,背后又涔涔地出了些汗,侧着身子也睡,躺着身子也睡,盖没有半点舒服,只觉得难受,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再也睡不得。她心下微恼,只得自床榻上微微坐起,这一起身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屋子里的摆设竟也模模糊糊地瞧不真切,只隐约见着一旁的唤云仍在酣睡,便轻轻揭过被子,起身下榻。她这时着了一件素白的中衣,取了盆便要去舀水洗漱,没走几步却伫在了屋子中央,托着盆儿木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才又动作起来。回到里屋后,乐弦顺手端起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抬手便要去掀窗帘子,不料搁了一夜的茶水却是凉极,激得她不由一颤,脑子似乎这才清醒了些。
日色随着掀开的一条缝儿里溜了进来,乐弦抬眸打量出去,外头明光濯濯,泛着晶莹的白,折在院子里的梧桐树叶上,胧了极淡极浅地日晕好似下了雾。她一时恍惚,又想起昨夜的事儿来,却拿不准主意,只觉得忽喜忽悲,竟似不知身在何处。
乐弦初入王府便被发落到后庭浣洗府里头贵人们的衣物,浣洗处的活计重得很,成日里千篇一律地也甚难过日子。交好的女使们便趁着做活的时候,嗑唠些不知道哪儿听来的段子打发点时间,偏她是个锯嘴葫芦,闷头闷脑地不爱说话,除了唤云护她些,旁人也不待见。
王怀是王府里的大管事,跟了赵承翊二十余年,操持里府里头的大小内务。这日,原本殿前当值的女使玲珑大抵是三伏天中了暑,原本好生生地,下午却在殿前昏了过去。这当是极为失礼的,赵承翊却也没说什么,只打发人把玲珑遣了回去,才又吩咐王怀派了大夫去瞧。
王怀安排好一切,便预备寻人去顶玲珑的差事,刚出了弘文殿便见一女使迎面行来,那女使见了他,略略一福身:“奴婢见过王管事。”王怀只觉得这个女使说话的语气软软的,淡淡的,煞是好听,又见她的模样婉约,透着额前几缕刘海儿却见眉眼极是清秀,正是乐弦。便道:“你是在哪里当差的。”
乐弦本于酉时三刻收了工,去管事处领了份例正要回去后院,正巧遇见王怀,闻言不明所以,只埋着头,轻声答:“奴婢在浣洗处做事。”王怀略一沉吟,心下有了主意,便说:“殿前人手不够,你且随我进去伺候。”
乐弦心下微讶,隐约觉得不合适,忙道:“奴婢粗鄙,没做过茶水的差事,恐去王爷跟前伺候不妥。”王怀闻言这才又拿眼细瞧了瞧她,只道:“叫你去你便去,手脚麻利点,哪里来的计较。”说完转身便走,乐弦情知无法,偏巧又闪过好几转的念头,便不再多话,快步随着王怀往殿内走去。
进门是红木雕漆的花几,摆着粉彩山水花瓶,斜斜插了两只风荷,细致入微的手雕龙凤黄梨木的桌椅,钧瓷清秀的茶水盅,几案一旁竖了柄折伞,沉香木的伞骨,墨绿色的帆布的伞面,缀一溜精致的绣工。乐弦从未踏入过着弘文殿,此时不由微微抬眼瞧了瞧殿内,南窗北牖挂明光,只觉堂皇颜色中不乏一番的别样的长情与雅致。
王怀领了乐弦进来指她添一了回茶便退了出去,乐弦则侧身立在阶前。她悄悄环顾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伏案那人身上。自打她进了内殿,赵承翊一直伏在案前翻阅文书,几次添茶倒水,却半分没往乐弦处看过一眼。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却见赵承翊仍旧没有进晚膳的意思,乐弦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站得久了,便觉得腰上奇酸,像是有重物沉沉堆上来似的。平日里浣衣,虽也不轻松,蹲得久了僵麻了,大可以活动活动身子骨,这回却是在殿前,不敢做出逾礼的动作,只得抿了抿唇强自打起精神。
“噼啪”一声,她正发怔,突地一惊,却是烛花炸了,忙抬头瞧了一眼坐着的那位,赵承翊左手执着宗卷默默地读,右手握着细长的狼毫笔舔着墨,那趻踔的烛火映着白纱在他脸上一晃而过,却烘得他的侧脸微微泛红,硬朗的轮廓,清晰的眉目,极是俊朗。只那一瞧便慌了神,只见他没什么反应,乐弦急忙低了头,抬腕拿着牙杖子将纱灯剔得亮些。
乐弦心里头没缘由地跳得奇快,脑子里不住地回想起先前在浣衣处听到的对话来。一人问道:“王爷可真是其人如玉,生得英俊非常?”另一个娇俏的声音低低回着:“自然是,上回我去裁衣处送衣服,可巧远远地见过王爷一眼,那真是教我,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又有人轻笑了声,“教你如何是好,难不成小香儿还想着那一日能爬上王爷的榻不成。”
这话说得极为逾越大胆了,但到底是背着管事,女使们只打趣哄笑,却不以为忤。乐弦那时也不过是羞红着脸不言语,却不想此时此刻谈论那人就在眼前。这般看来,其实那些人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出神之际,只闻一个略略沙哑的声音似是不耐烦地抬高了,咳了声,“茶。”乐弦这才惊觉是赵承翊在叫她,刚好一会子发愣,竟兀自不觉,她手心里出了汗,知道自己犯了错,忙上前一步往茶盏里添了水,又急忙跪下来,“奴婢失职,请王爷恕罪。”
却好一阵子没听见赵承翊说话,内殿里一阵静默,只有偶尔几声急促蝉鸣提醒着乐弦此时此刻何处何地。她是怕得人都麻了,只觉得涔涔地发汗,腰上的酸痛也愈加明显,只能强作正色。
良久,才听见赵承翊淡淡道:“你且近点,抬起头我瞧瞧。”闻言她反而更加惊恐,却只得上前,微微抬了首,却是半阖着眼瞧着地面,不敢再看。赵承翊只觉得她身姿娉婷,青色的襦裙团团地将她整个人罩住,瞧着又那样的纤薄,弱质可怜,想着便撂了笔,抚着额又瞧了她好半晌,眉头渐渐拧起来,又舒展开,瞧得乐弦心里头都发麻了,才开了口,他说话的语气似极疲倦,“你叫什么名字。”乐弦微微一愣,答道:“奴婢叫乐弦。”
又是一阵沉默,才听见赵承翊轻笑着说:“花月不曾闲,倒是个好名字。”乐弦闻言,红一下子便上了脸,知道他想错了,默了默还是忍不住轻轻回了一句:“庖牺作弦乐,奴婢贱名是这两个字。”赵承翊只觉得她的声音软软的涩涩的,像一阵风似的拂过来,顿了顿,又奇道:“你知道那句话的意思?读过书?可识字?”
乐弦赧红着一张脸,垂着头想了想,方才正色答道:“奴婢幼时读过些书,识得几个字。”赵承翊只道:“好。”却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那个弦字莫要用了,便换做闲散的闲吧。”乐弦一愣,一时觉得有些说不上的怪异,却想不出当中情由,只能埋首谢恩。
赵承翊也不看她,自顾自收起案边的各类文书来,半晌才道:“起来吧。”乐闲只觉得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双膝已跪得麻木,闻言才颤颤地直起身来,又听见他的声音低低沉沉地传过来,“你姓什么。家里可有什么人?”乐闲飞快地抬起头瞧了他一眼,切切道:“奴婢姓顾。家里尚有双亲二人。”
赵承翊答了声“哦”,便不再说话。乐闲这一惊一怕整个人已疲到极处,只觉得眼前之人喜怒不定,莫辨情绪,叫人瞧不清楚个所以,索性僵着身子侧身立在一旁,不再去想。
整个殿内又回到了先前的静谧,只有烛台里的火光迎着些些的风蹢跃跳脱起来。博香炉袅袅地升起烟,似乎是碧透了,软软的烟雾直直扑向乐闲的脸颊,馥郁的香熏得她眼眶红红的,涩涩的,赵承翊抬头瞧了她一眼,只摆手,“你退下吧。”
乐闲向他福了福便转身退下,跨出内殿的同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极浅极哑的声音,“明儿起你便来殿前伺候。”乐闲的步子顿了顿,低低地答了个“是”。
【二 承情】
南方的夏季总是盛满丰足的雨水,逢夜里便要落好几个时辰的雨,濡湿了薄薄的空气,裹着清甜的泥土气味,黏黏的,稠稠的。雨水噼噼啪啪地砸着院子里的梧桐树,生出些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气魄来。乐闲被雨水扰得睡不实在,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昏昏沉沉,而耳际雨声淅淅沥沥的,缠绵不断。天未青时约莫醒过来一盏,却抓不住脑子里所想,怔着出了会儿神觉得身子乏得很,模模糊糊想着今日赵承翊是要入宫请安的,便稀里糊涂地倒在被子里,眯了会儿眼,便又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却已过了辰时,窗棂上糊了白白的一层宣纸,光便隐隐透了进来。
唤云坐在床榻的一侧,拿手背覆了覆她的额头,神情颇是无奈,“你烧了大半日了,现下可觉得好些?”乐闲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大抵是贪凉伤了风,哑着嗓子轻轻道:“捂了些汗,身子有些懒,”顿了顿,才想起来似的,“王爷可是回府了?”唤云生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王爷早回了,王管事打发人来寻你,你还在睡着,却才知道你病了。回了王爷,王爷嘱咐你好生休息,今儿不用当差了。”
乐闲轻轻点了点头,才听唤云像是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是我不好,只怪我转不过神儿来,你能去到殿前伺候是多大的福气,”又替乐闲掖了掖被角,轻笑着说,“那日的份例原本该是我去领的,不知怎地你非要替我。有福了倒也是好的,这日子不也没什么盼头。”
听她语气淡淡,乐闲只觉得心里堵得很,几般滋味如烧开的水急促滚过,心头颤颤地,燎心燎肺地难受,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唤云见她的样子,只觉得捂在被子里衬得她人是小小的,大大的眼睛盛满了雾气,濛濛的,仿佛柔弱得很,唤云轻轻叹了口气,便起身掩了门出去。
那一日之后乐闲便去殿前当了差,转眼已过月余。初初得到消息的时候,浣洗处的女使都恻恻地道她是飞上枝头,唤云也时不时拿一种奇异的眼光瞧她,瞧得她难耐,幽幽地才叹一句:“还是你运气好。”乐闲却也不分辨什么。众人皆道她得了天大的气运,能够在王爷面前侍奉,她却知道赵承翊待她诚不是那个意思。
赵承翊似乎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小臂粗的大对红烛燃透了一只又一只,偶有大人前来拜访,他却也坦然相迎。而她自己便真只是伺候个奉茶的差事,在他忙碌时,在他埋首书卷时,在他清雅待人时,静静地伫在一旁,添茶盛水,看着他游刃有余,看着他长袖善舞,看他偶尔倦怠。
赵承翊不耽美色,王府后院里能说得上话的只得卫夫人一人,另有淑人一位,孺人两位。妇人不善规整内务,赵承翊瞧着她性沉内敛,做事倒还稳妥,便让她跟着打理府内的采办。诸事繁琐,她唯恐失于照管,便常常请教王怀,托他多多提点且一并留意。
日子流水般也就过了。
乐闲在榻上躺了半日,微微觉得能使上力了便起身下了床。她拧了一张帕子一面拭去倦色,一面走向窗口挑了帘子往外瞧。三伏天,阴雨已晴,远处的山水好似烤了软软的浓浓的墨色,湿润的雾气笼入一川烟幕,溟濛模糊在天边。
桌案上摆了一道青瓜小米粥,盛在绿釉汝官窑的小碗里,晶莹饱满的米粒微微泛着青,乐闲睡得久了也有些懒,只道是唤云替自己煮的,便摆了椅子坐下细口吃起来。吃了半碗便有些满,搁了碗放在一旁。难得的闲时,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拣出小半张宣纸,又拿出笔舔了墨兴致缺缺地写些什么。那日,赵承翊很意外地知晓她识字读书,次日便赐了一套四宝,吩咐她不时练练字,不可荒废。她心下虽有不解,却也乐得如此,便承情谢恩。
顾乐闲。她临了自己的名字,点、竖、横折钩,一笔一划极为端正,可愈是端正越发显得刻意,横、竖、撇、捺,一个字一气呵成,落笔之后却错愕发现前一步早已走了笔,横折钩硬生生封了口,素白的宣纸上赫然提着一个“困”字。她心下突突地直跳,只觉不好,木木地瞧了好一阵,急忙揉了纸掷了开。隔了一会儿,才又另起一纸,舔了墨仔细写起什么来,大抵是家书,写得极长,写完之后乐闲把笺纸竖起来瞧了瞧,又瞧了瞧,突地皱了眉,抬手飞快地撕碎了信纸,又重新拿纸写了几句,却是极短,约得一句“奴承于殿前,事必尽心,勿虑”,便折起来揣进怀里匆匆出了门。
外头的阳光直白而炽烈,偶尔晃几缕进了屋子,迷迷朦朦的,投下枝影幢幢,缠缠绕绕地晃在屋里头飒飒悠悠。
入夜的时候却是王怀来了,唤了乐闲问起她疲软是否疏解了,身子是否好些了,待得她答复安好后顿了顿,才低声道:“王爷请女使前去殿前伺候。”乐闲闻言一愣:“此时?”出口后才觉得这样回话不妥,只疑惑地瞧着王怀。
她今儿原本免了差事,便只着了极为平常的素衣素服在院子里行动,月白色的宽袖中衣,罩着群青色的长裙,发是束成的一尾,及腰,勾出盈盈的身形,王怀静静地瞧了她一眼,轻咳一声,才腆着笑继续:“王爷让女使不必梳理,这样去了便是。”乐闲闻言心下虽诧异,却也不做停留,略略整理好衣裙,想了想还是把发解开打散了,便随着王怀往弘文殿去了。
夜已深了,月却不亮,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厚厚的霜,一层一层地从里头化开。四下寂然无声,只有模糊的月色,模模糊糊地照着世间模糊的人。
王怀带着乐闲停在弘文殿外,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乐闲心里掂量着,略略有了打算,便朝王怀福了身,轻声道:“奴婢有幸留在王爷身边伺候,是承了当初王管事对奴婢的厚爱,奴婢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王怀堆着笑意也不说话,乐闲颔首继续道:“奴婢竭心尽力望做好分内的差事,唯恐失了分寸,累及旁人。”默默地看了王怀一眼,又是一拜,“奴婢惶恐,烦请管事时常提点乐闲,不至糊涂。”
王怀沉吟半晌,才道:“王爷入宫回府后便惦记着吃茶,女使的茶艺甚好。”乐闲心下略略一定,只道是赵承翊入宫请安时出了什么褶子,却见王怀垂下左手,轻轻朝她打了个手势,乐闲不由一怔,王怀那意思分明是指赵承翊心情不好,却不见他再说,只得迭声谢过,抬步进了殿内。
主位那人似没有瞧见她,只是懒懒地斜着身子倚在长案后,案上摆了几册书,赵承翊以手支颐,垂着眸像是很认真在阅读。乐闲轻轻瞄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跨入内殿急行几步便伏身拜下,“奴婢乐闲,请王爷福寿康全。”案上的人“嗯”了一声,乐闲候了半晌,却不见赵承翊有继续的意思。
她静静地伏在地上,光洁平滑的木质板砖,一张一张,拼接无缝,她瞧着瞧着便有点出神。周遭静得出奇,只有莲花漏里簌簌地落着水,滴答,滴答,不绝如缕。她突然想起夜里那短暂而急促的雨,似乎也是这样滴答,滴答地打着梧桐叶,记得幼时读过一阕词,里面写“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大抵便是这般了。
过了良久,赵承翊才缓缓开口,那语意里却仿佛含了笑,幽幽地传入耳里,却辨不真切,只道:“你来,到我跟前来。”乐闲略略思量还是听话地直起身来,她在地上跪久了,只能撑着地站起来,刚要迈步,却停了下来。赵承翊一直瞧着她动作,这时恰到好处地“咦”了一声,却也不问。
乐闲默了默,还是轻声道:“奴婢腿麻了。”赵承翊闻言反倒一愣,又很快轻笑出声来。只见她似乎是羞到极处,耳垂小小的也似坠了红,那红仿佛烧了热气,一丝丝仿佛要灼到他心尖儿上,透不过气来。
赵承翊笑吟吟地瞧着伫在殿中央的女子,仿佛极有趣似的瞧着她下意识地蹙眉;瞧着她微微地弯下身子,轻轻捏了捏小腿;瞧着她为难之后又很快恢复到往常进退有礼的样子,敛了眉目,一步步规规矩矩地朝他走过来。那群青色的长裙只及她的脚踝处,衬着她纤细精致的踝骨,愈发像是飞散开的烟云来。
赵承翊托着腮瞧得她甚是仔细,甚至能隐隐辨出她衣襞上的暗针翻绣的青莲。他并不觉得不妥,反倒觉得有趣,乐闲只觉那主位上的视线没理开过自己,不由轻轻抬了头,正好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又急忙低下头来,心理暗忖着赵承翊却不像生气的样子。
她行至案前三尺处,便福了身不再上前,赵承翊的笑意便更浓了,只从案上拣了一摞宣纸,又拿笔添了墨,轻轻对乐闲道:“来,写几个字我看看。”乐闲一怔,忙道:“奴婢写得不好,恐污了王爷慧眼。”
“我可是赐了笔墨让你练字许久的,若还是写不好,便是要罚了。”赵承翊扬了眉,只笑,“没事儿,过来。”乐闲推辞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案前,赵承翊侧了侧身给她腾了位置,却并不起身。乐闲默了默,才似打定主意般拿起笔,又道了声“奴婢失礼了”,便执笔在素白的宣纸上写了两个字,却赫然题的是“承翊”二字,赵承翊怔了怔,缓缓抬起眼来觑着乐闲。
乐闲暗道不好,咬了咬嘴唇,正欲俯身请罪,赵承翊却笑了,那笑闷闷的,轻轻的,仿佛春雨落后破土的新芽。乐闲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是不是赌错了,心下更是忐忑,突然她的身子陡然一紧,接着整个人便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却是赵承翊起身环住了她。
他把下巴轻轻地搁在乐闲的肩窝上,他的呼吸密密的暖暖的,呵在乐闲细腻的颈上,弄得她又是尴尬,又是痒梭梭的。赵承翊却神色不变,从背后轻轻握住了乐闲执笔的右手,并不使力气,却用足了巧劲儿,只擎了她的手在纸上灵活地捺出一撇,接着是竖折、再一横,竖勾、又一点,乐闲却忽地用力硬生生把笔停下来。
赵承翊只见她微微颔首,纤纤绰约,脸色红艳如朱砂,颈玉白盈润,想起那日她亦是如此羞赧,声音软软的酥酥的,明明怕得很,还是强作正色道:“奴婢贱名是这两个字。”不知怎的,他忽地心下一动,脱口而出:“瑟瑟。”
乐闲猛地一怔,似瞬地脑子发了空,嗡嗡地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什么,他知道了什么。她怕到了极处,也惊到了极处,隔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发颤的声音,试探地答道:“这是......奴婢乳名......”声音喃喃如蚊蝇,赵承翊反倒沉默了半晌,随即又无声地笑了。
瑟,庖牺作弦乐也。
他不过是刚好想起那句话的出处来,却不料想她的名讳真是如此。
乐闲见他不想有恙,虽觉得奇怪,却也只能渐渐安下心来。他若无其事地领着她添完了最后一点,又提笔落了一个字,正是“乐弦”。写完便撂了笔,在案头坐了下来,又顺势一带,乐闲始料不及,直直倒在他怀里,赵承翊半搂着她调整着位置,正好把她放坐在他腿上,她轻轻的,仿若无骨,轻轻触及,只觉得娇躯在怀里瑟瑟颤着,他才低笑着说,“怎么,先前那般大胆,这回倒是怕了?”
她抿了抿唇,却不敢答话。她的发是随意地披散在身后的,并不似往常梳得规规整整的堕马髻,反倒是添了一份生气,如瀑般的青丝直直地坠下,更显得她的纤薄,韵致楚楚的。他轻轻撩起她的发,又一下一下地抚着,突然就在想,把梳子搁她发上,不知道会不会一溜地顺着滑下来。
乐闲只觉得心跳又急又快,脑子确是懵的,人似恍惚着,恍恍惚惚时她才想起来,想起此时此地,想起眼前人身边事,想到最后却觉得自己大抵是烧糊涂了,摸不出个究竟。
赵承翊拿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上,低低道:“身子可是好了,小米粥可合胃口?”乐闲愣愣地啊了一声,这才明白那碗粥是他嘱咐的,心里顿时不知道什么滋味,只答,“已经大好了”,又似想起来,瞧着赵承翊的眼色大着胆子回了句:“奴婢先前病了,这时困得很。”赵承翊只觉得她糊涂的时候竟是可爱得紧,好笑地让她直起身来,才吩咐她退下,末了,又补了句,“好好吃药。”
风吹帘动,挂着斜月朦胧,薄薄的月色好似糊开的鹅蛋黄儿,乐闲离开后,赵承翊侧了侧身斜卧在长椅上,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物事,依稀是折了好几转的一折宣纸,里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不过十余字,却似是有泼天的惊浪,骇得他扑跌在水花里,整个人颠仆不得,一颗心浮浮沉沉,他疲倦地阖了眼,淡淡地嘱咐正匆匆入殿的来人,“去查查。”
那人退下后,隔了半晌,赵承翊终是展了手心里快被濡湿的那折纸,又拾起乐闲练字的那张,仔细瞧了瞧,两个“承”字,一个清丽娟秀,一个落笔放肆,乍看之下大不相近,他却始终觉得不踏实。瞧了好半晌,赵承翊终似是无奈地苦笑了声,幽幽地吐了口气,才摆了一副从容闲适的姿态,静静地瞧着外头,瞧着瞧着,竟觉得心下一阵恍惚,说不出来的滋味。
【三 曲转】
这日照例是乐闲在殿前伺候,已近晌午,赵承翊还未归来,她便立着身子在内殿里候着。偌大的内殿空旷无人,窗明几净,只微微透进些许层叠杂沓的绿,笼在沉沉的日色里,隐隐投下绰绰约约的影,衬在她微微侧着的脸颊上,仿若含蓄沉静到极处的美丽。
赵承翊方入了朝堂归来,大抵是日光太热烈,灼得人烫兮兮,不由心下也是一阵窝火。他本是皇家庶子,又比不得三王、六王母家煊赫,便规规矩矩地做他的孝子贤弟,太子之争不过是作壁上观边罢了。争不过,亦是不必去争,最后谁入主东宫,他合适地表明立场便足以躲过是非,让九王府偏安一隅。只可惜他料对了世情千百,却独独算漏了身居主位那人一二。
帝王心自古难测,仿佛见不得他乐得闲散一般,今早晨偏偏当着朝堂诸人指了他筹备年下的国宴,这是彰显皇家气象的事,于旁人来说或许是香饽饽,落在他手里却是烫手山芋。而官家似乎就是这般有意无意地向所有人透露着某种讯息:同为庶子,赵承弦、赵承权有资格角逐东宫,他赵承翊为何没有,此间种种,左不过在帝王私心。
每每这般想起来,他便觉得自己仿若被至亲之人置于炭火其上,无力翻转,只得受着熬着。
王怀是察言观色惯了,见着赵承翊虽表面上气定神闲,眉宇间却隐隐透着烦躁,想起乐闲还在内殿,只觉得不好,正要呵一声提点乐闲退出来,赵承翊却摆了摆手,径自踏进殿内,却在瞧见乐闲的时候愣了愣。
大抵是熏了香,空气里的湿气更薄,干干的,乐闲觉得眼里头涩得很,拿手揉了几次也不见好,似乎是动作狠了,眼眶湿湿的泛着红,见他入了殿也是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福身请了个安。赵承翊走到书案前,只见宽案上摆了一碗绿玉荷叶托碟,里头盛着晶亮的汁液,又添了碎冰,样子煞是好看,押了一口,却原来是酸梅汁。他坐下来,支手轻轻转起瓷盖,一上一下地刮起杯沿,上好的釉色,凉薄浅淡如宣纸上的霜花,不由地有些失神。
赵承翊似乎是累极了,吃了两口冰斜了斜身子,便歪在长椅上,眯着眼睛,仿佛是睡了。乐闲默了默,还是轻轻走了过去收拾了碗,赵承翊额前有碎发因着角度散了些下来,浅浅地搭在眉上,他素日里是整理得很整齐的,难得见着这样子,却无端生了些亲近的意味来。
乐闲站得离他这般近,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替他将碎发捋了上去,她却只能双手牢牢地捧着碗,碗里头的寒气像是这时才上来似的,起了薄薄的雾,将她手黏在上头,动弹不得。乐闲只觉得方才莫名满满的一颗心一下子虚了,人也虚了起来,捧着碗转了身便朝殿外疾步而出。
待她再进到殿内的时候,赵承翊已经端坐起来了,额前碎发早已理了上去,却只是默在椅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进来了便招了招手,“过来,”乐闲只得踱着步子走到他身边去,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赵承翊不由轻微皱了下眉,却是轻笑出声来,探过身伸手揽住乐闲的腰,低低道,“我想抱抱你。”
乐闲赧着脸被他圈在怀里,他的手指不自主地在她腰侧摩挲着,她觉得痒梭梭的,心下又莫名得很,却不敢动,半天拿不准主意。而赵承翊也只是静静地环着她,良久,才抬了抬手,指着桌案上满当的书簿,道:“你捡本书读来我听听。”乐闲不敢多问,支起身子便往那处瞧了瞧,却是几本诸如《治国策》、《书论》、《闲情志》类的书册,她心下不由得忖度起来,想了想,才挑了一本,却不敢窝回原处了,他的气息太暖,说话的时候便一阵阵拂在她耳际,想到这里她脸微微一红,轻声道了句“奴婢失礼了”,便从赵承翊怀里起身,持着书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他动了动倒也没说什么,乐闲便读了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赵承翊不由好一愣,这才想起来桌案上还有一册《三字经》——本是准备给三哥府上的元孺送去的,这时却听乐闲正正经经地读起来,字字句句,一板一眼的,她的嗓音本就清丽,这番又像是带了点俏皮,酥酥的,只觉得甚是可爱,赵承翊有点好笑,却没打断她,反而扬了嘴角,似乎真的在好耐心地听着。
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
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
乐闲正读着,不料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细长的两指轻轻夹起薄薄的册子,轻轻掷在了一旁。乐闲一怔,抬首却见赵承翊神色淡淡,也不知到底怎么了,便抿了唇不敢说话。
“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赵承翊轻轻地念了念这两句,抚了额,似乎很苦恼的样子,乐闲瞧着他的样子似是难受得很,瞧着瞧着突地有些不忍,于是大着胆子轻声说:“王爷生于帝王家,自然是不同的。”却听赵承翊咦了声,挑了眉,“兄友弟恭,你怎觉帝王家会是不同的?”乐闲心下顿时一大跳,惊觉失言,连忙叩首请罪。
赵承翊见她埋着身子,瑟瑟地抖得厉害,淡淡重复:“帝王家自然是不同的。”顿了顿,轻笑道,“打小我便知道是不一样的。”乐闲不敢接话,只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着实难熬,却听见他的声音低下来,“你起来。”
乐闲闻言刚一起身,便被他扶着腰抱了过去,赵承翊拂袖“哗”地一声,扫落了桌案上的纸笔书册,半搂着她便放了上去。乐闲瑟瑟缩缩地支撑下要起来,他却牢牢将她箍住,见她一脸怯怯的茫然,赵承翊眼底都似含了笑,仔细瞧了她半晌,突地毫无征兆地坐在了她的腿上,乐闲一下子慌极了,脸都烧了起来,他离她那么那么近,还揶揄地问她:“重吗。”
“不,不重。”乐闲话都不会说了。
“那就好。”赵承翊见她瑟瑟地颤着,而那唇色轻粉,晶莹圆润,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附身便吻了下去。带一点点的潮,一点点的濡湿,乐闲人都麻了,脑子晕沉沉的,只觉得背脊一阵阵痒酥酥的,他又拿舌尖细细碰了一下她粉嫩的唇,却不深入,反而顺着她清秀瘦削的脸颊一路吻向耳垂,细细碾蚀,只觉得怀里的人蓦地一颤,赵承翊吃笑,便不再动作,呵着气缓声道:“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她却是惊着了,木木也不敢说话,仿佛一开口人都会飘起来似的。
“那由我问你好了,”赵承翊埋在她的颈窝,气息暖暖,轻快道,“你幼时最喜欢吃什么?”
“枣,枣泥糕。”
“还有呢?”
“宝味居的酸杏子、冰镇梅子。”
“你最不喜欢吃什么。”
“不喜欢苦的,不喜欢辣的,”乐闲顿了顿,偷偷瞧了他一眼,“不喜欢冰糖葫芦。”他果然很错愕的样子,便解释道:“幼时娘亲不许我吃糖,说是小孩吃甜坏牙,我却从此惦记上了。后来忍不住,偷偷吃过一回,只觉得糖葫芦酸酸涩涩的,实在难吃得很。”
“那你最喜欢什么季节?”
“春天。”
“最开心的是什么事儿?”
“每年初春,娘亲绘了图,爹爹削好竹骨做成风筝,便会领着我去放风筝。”
赵承翊顿了顿,又仿若了然地笑了笑,又问:“那你小时候最讨厌的是什么事情?”
“啊,”乐闲这才回过神儿来,极快地看了他一眼,才小声说,“背书,背《三字经》。”
赵承翊沉在她的肩头闷闷地笑,笑得乐闲尴尬极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那你又是谁?”
乐闲像是没听清,“啊”了一声,赵承翊却也不抬头,淡淡地,辨不出喜怒,“你又是谁,你这样的女子,能识字,会读书,兰心蕙质,怎地会这般入了王府来。”仿佛真的是累着了,赵承翊问得很轻,了了若叹息,末了,才又添了句,“好生答我,不能瞒我。”
乐闲本在出神儿,这时竟理出了个大概,心下几番计较,才缓声道,“奴婢父亲原是经商的,娘亲也是世家女子,奴婢小时候跟着先生读过书,”乐闲轻轻抬头瞧了他一眼,“后来家里破败了,千金散尽,该走的都走了,奴婢便只能,”却是说不下去了,盈盈地已泛了泪,只得轻啜着继续,“奴婢能入王府,得王爷跟前伺候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只想略攒薄钱安置双亲,实无他心。”
赵承翊抬起头来,静静地瞧着她,瞧她弱质楚楚,瞧她眼角微润,比之先前还柔弱几分,不由软了声,轻轻把她垂在额前的刘海儿捋至耳廓,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别怕,我信你。”
乐闲回到后院居所的时候,人还是恍惚着的,唤云端着盆儿出来的时候,只见她木木地伫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眯着眼掩了日光,面色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忙过去扶住了她,道:“你这是怎么了,王爷可是骂了你。”乐闲这才回了神,只摆摆手,笑了笑,淡淡道了句“没什么”,便径直进了屋。
唤云打了水,又觉得不妥,便撂了手上的活儿跟着进去,桌案上摆了些破开的半折的宣纸,边上撂了支润满墨的笔,似乎是写了几个字又搁下了。唤云识字不多,只隐约辨得出来“三爷”两字,心下微疑,却也不敢随意收拾,转了转眼,只见乐闲整个人窝在榻上,捂在了被子里,仿佛是睡熟了。唤云替她吹了火烛,又走近替她掖实了被子,突地听她喃喃低语了几声,却不真切,唤云一愣,只当是听错了。
夜里,王怀悄悄指人传了唤云过去,却说是赵承翊要见她。唤云又喜又忧,见乐闲还在睡着,便简单整理了番跟了过去。赵承翊负手立在亮堂的内殿里,模糊地辨不出喜怒,他瞅了唤云半晌,才问:“她下午回去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唤云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心下几番滋味,才道:“回王爷的话,乐闲没做旁的,回来之后便进屋睡了,”顿了顿,“便是现在也没起来。”
“哦,”赵承翊沉默了会儿,又问,“她真什么也没说?”
唤云垂眸想了想,方才轻轻答道,“她睡熟的时候,奴婢替她掖了被子,瞧着那枕头一处似乎是濡湿了,隐约地听着她在梦里念着什么,好像说的是,说的是......”
“她说什么了?”
“她说,”唤云支吾着,“爹爹,我怕。”
【四 惊折】
宽檐敞瓴的青篷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进,车夫时不时喝呼着,提醒行人避让。日光刺目地泛着白,热辣辣地扑在铺路的青石板上,仿佛能将盐花烤出来似的。王府的马车甚是精致,老陈的银杏木,奢靡的鼠皮软垫,镂花雕的小窗,乐闲却只觉得周遭局促得很,莫名地坐在马车里头,脑子还未转过神儿来,而一侧赫然便是赵承翊。
今日晌午,天朦朦胧泛着清,知了碎碎地叫得急切。乐闲琢磨着趁着难得的空闲,眯个午觉,才刚睡下,王怀便遣人传她过去。她只料是王爷有吩咐,急急忙起身,又是一番穿衣整理,她尽量放轻动作,悉索一阵却仍是扰醒了唤云。
唤云睡眼惺忪地从被子里支起身来,默默地瞧着乐闲,轻声问:“你同王爷到底是怎么了。”乐闲正在合襟系结的手不由顿了顿,转头对唤云笑着说:“做奴婢的还能同王爷有个什么?”唤云张了张嘴,想了想还是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待她被王怀安排进马车,却迟迟没个说法,正坐立不安不知何故,才见赵承翊跟着上了马车,又对车夫道,“去三王府。”乐闲这才在慌乱中请了个安。
外头的阳光透着轻薄的帘子打了进来,明晃晃的,火辣辣的,乐闲心下已极是慌乱,轻轻抬头飞快地瞧了赵承翊一眼,却见他闲闲地眯着眼,却没在看她。她便索性大了胆子把帘子挑起来,大抵是正午,往来街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敲锣打鼓,也没有耍把式的艺人,只有热乎乎的空气和静悄悄的大道。很久没有出府了,乐闲是一时新奇,却没料见着这般境况,心下戚戚,又多少有点失望。
重新放下帘子,严严实实地捂好,仿佛是憋着一口气不让光透进来,赵承翊已经睁着眼瞧了她半晌,此时突地轻轻笑起来,乐闲一惊,忙转过身来,却见赵承翊含着笑的眼,一时不好意思到了极处,慌忙道:“奴婢失礼了。”
赵承翊却也不笑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眸子里的光黯了黯,半晌,才不自然地叹了口气,“也罢,你便这里下车,自个先回府去吧。”乐闲愣了愣,“为何?”又忙道,“奴婢失礼。”赵承翊却不说话了,眼神只看向别处,乐闲拿不准主意,不敢再逾越,便仍在马车里候着,期望他能再说些什么。
隔了好半晌,才听见赵承翊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这天只怕是要变了。”却辨不出情绪。
乐闲的心兀地一跳,隐隐升起不安来,顿了顿,勉强弯了抹笑,“奴婢适才见这天,亮得很。”赵承翊这才瞧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消一刻钟,马车在三王府停了下来。乐闲在车夫的帮扶下先下了马车,又伺候着搭了阶,赵承翊却一个大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三王府的管事迎了出来,赵承翊问:“三哥在否?”那管事半鞠着身子,腆着笑:“回九王爷的话,三王爷巳时入了宫,这时还未回府。”赵承翊愣了愣,那管事又道:“九王爷是否进府内歇息?”赵承翊这才回过神来,似乎是微微松了口气,摆了摆手,便道:“乐闲,我们回去。”乐闲被点到名字,顿了顿,问了句:“王爷不等等么?” 赵承翊神色不定的瞧了她一眼,“不等了。”转身便往马车上走。
“九弟,怎的今日有空来我府里坐坐?”乐闲只觉得赵承翊的背似一下子绷直了,顿了顿,才缓缓转过头,朝着来人,挂上笑意,扬唇笑道:“本想同三哥讨杯茶吃,却听三哥入宫了,宫里的午膳可还可口?”赵承弦状似无意地往乐闲那处扫了一眼,朗声笑着,“宫里茶点再好,哪有兄弟之间闲饮闲聊来得畅快。”说着,便揽了赵承翊入府,“来,进来坐坐。”
乐闲跟着赵承翊入了内殿,延安王吩咐女使们招呼了茶水便坐在了主位,赵承翊先是问了官家同诸位娘娘身体康健,兄弟两人才闲闲地聊起来,不过是些民俗风情、前后琐事的话头,约摸吃了半盏茶,赵承翊扬了扬唇,道:“瑟瑟,你去给三哥添水。”赵承弦闻言一怔,飞快地挑了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乐闲听得“瑟瑟”不由一惊,却不敢迟疑,垂着头慢慢走到赵承弦前头,拎起一旁的青玉色小壶往茶碗里添了三分白水,赵承弦瞧了一眼便不再看,又转过头同赵承翊说起话来。
“年下的国宴筹备得如何了?”赵承弦端起茶来啜了一口,问道。
赵承翊摇摇头,仿佛极无奈的样子,“三哥知我素来不在宫内用度上上心,官家这是给我出了难题呀。”皱着眉笑了笑,才又叹气道,“眼下还能如何,不过是能操的心多操一点,出彩是不求了,唯恐不要失礼才好。”
赵承弦眯着眼睛不说话。
赵承翊端了茶,捧在手心里轻轻晃了晃,悠悠道,“弟弟无非在闲时瞧见一碗茶,见里头茶叶浮浮沉沉彼此追逐,觉得有趣,便生了兴致,多瞧了一眼,哪知瞧了这一眼便想一直瞧下去,瞧瞧各自的结果,自个儿却是半分入不得毂的。”
赵承弦笑了笑,只道,“九弟倒是妙人。”
“只是那烹茶煎水之人偏生不满其味,硬生生抓了两把料添进去胡乱地搅,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这碗茶已经碰不得了,能替其添水已是幸事,万万不敢有作他想的。”
“九弟不入此茶,又怎知茶内未有别样天地,另番乾坤?”
赵承翊顿了顿,停下了正在摇晃的茶盏,静静道,“茶叶习惯了旋转追逐的步调,我却是无心亦是无力在里头遭遇一番的。”
“为何是我,不是小六?”
“弟弟以为三哥今儿晌午的食膳应当十分合胃口。”
赵承弦静静瞧了赵承翊一眼,便不再说话。乐闲伫在一旁,低低地埋着头,心下却百转计较,只恨不得蒙住眼,捂住耳,不去听,不去想。赵承翊那话已经点得很是透彻了,这等风口浪尖,官家不表态,不说话,还非把赵承翊拽进这漩涡里来搅了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私下里点了三王陪同午膳,私心不言而喻。如今那两人虽不避讳她,她却不能做出了悟的样子,瞧二人不再言语,情知话已说到了份儿了,之后如何选择,再又如何周转便只看各人了,便垂着头,作无知状,又要往赵承弦的茶碗里添水。
赵承弦侧着身子瞧了瞧乐闲,她福着身子,散下来的刘海覆住了额,瞧不清样子,只觉得秀丽温婉,想了想便道,“我这里正好缺个手脚勤快的丫头。不知九弟可愿割爱?”
乐闲闻言一惊,提壶的手一时不稳,失手便泼了一盏的茶水,飞快地转过头去看了赵承翊一眼,连忙跪下来,“奴婢手脚粗鄙,请王爷恕罪。”她心里头跳得厉害,眼只与赵承弦双膝平视,便见着那茶水濡湿的一角衣袍颜色沉沉,她就愈是慌乱。
赵承翊只觉得她看过来的一眼怯怯,却不见惧色,眼神湿漉漉的,像清晨一簇簇青草间沾着露水的松鼠,不由按下许多不合时宜的情绪,厉色道:“才说起你的好,这就犯错了,给我下去,回府仔细打断你的手。”乐闲跪着的身子不由得颤了颤,赵承翊一时不忍,又觉得赵承翊莫名地气过头了,便道:“并无大碍。”
“三哥贵体,怎能无碍。这丫头手脚这般不伶俐,回府还得好好教训着。”又对赵承弦道,“三哥缺手脚好使的,回头我叫人给您挑几个聪慧点的可好?”
赵承弦心头虽觉得怪异,又瞧了瞧乐闲那怕兮兮的样子,笑着答了声好。
赵承翊走后,三王府的张姓承制便从内殿里的一盏屏风里走出来,赵承弦听他脚步也不瞧他,只望着门槛风起处,轻笑着问了声:“你瞧着我那好弟弟是个什么意思?”
“九王爷的比喻倒是妥帖恳切,无非是同王爷表个态而已。”
“我说的不是这个,”赵承弦眉梢眼角挂了薄薄的笑意,顿了顿,又自个儿补了句,“大抵是舍不得。”
乐闲随着赵承翊回了府,一路无话,她虽有满腹委屈和疑惑,却不敢问。赵承翊也没半分为难她,便放她回了后院。入夜时分,她照例往弘文殿去伺候,刚到殿外却被王怀拦了下来,他从怀里拿出一份小盒,乐闲诧异地打开来,却见是一块块的枣泥糕盛在里头,还有些酸杏子,冰糖梅子,她又喜又疑地望向王怀,“王爷出府时,遣人捎了回来给你的。”
乐闲的嘴角不由得勾起笑来,当时便要入内殿答谢,王怀怪异地瞧了她一眼,才道:“明早再来谢恩吧,”又不自然地咳了声,“卫夫人在里边儿。”乐闲愣了愣,又愣了愣,便转身退了出去。
月色轻盈盈地落下来,她在路间愈行匆匆,拨了一颗杏子含在嘴里,只觉得涩涩的,酸得很,酸得眼泪都不自主地淌了一脸。
【五 合和】
丁巳年的十二月,册封三王赵承弦为太子的旨意便下来了。想彼时周遭辗转,至此番尘埃落定,也不过一个秋的光景。入冬后,南方虽不及北方酷寒,不见大雪冰棱,却不时地落些雪霰子,簌簌地扑下来,房檐上便起了白白的一叠雾,空气潮潮的,甚是湿冷,冻得浣衣处人人都是惨白着脸,熏红的鼻头。
唤云穿着鸦青色的大衣裳,怀里抱着一摞贵人们的衣物,一边熟络地分发给众女使浣洗,一边掸着雪珠子,碎着嘴皮抱怨风干水冷,她不提还好,这一提仿佛水更寒了些,做活儿的女使也忍不住念叨起来。乐闲瞧着唤云唏嘘跳脚的模样,微微无奈,呵口气狠劲儿搓了搓冻得僵了的双手,才勉强笑起来打趣道,“好唤云,你甭说了罢。趁这时刻雪下得浅,大家一并把活儿先做了才好。”
唤云闻言狠狠剜了她一眼,故意板起脸来,冲她迭声,“你说你,原先殿前伺候得好生生的,我还指望你拉我一把,只不知怎地竟遣了回来。”乐闲淡淡道:“总归是我不好,犯了忌讳。”
“王府里那些个犯了错的,有谁不是直接逐出府去,偏你留得下来?”话这么说着,唤云撂了活儿,杵到乐闲跟前蹲下来,轻轻道:“我说,你同王爷是怎么了?”
这样的话自她从殿前发配回浣衣处便被唤云疑道,她却没个解释的由头,只回说“没什么”,却是敷衍,有些缘由就连她自己都琢磨不清楚,又怎能回答旁人。唤云见她又不说话,跺跺脚便走开了。乐闲低下头仔细瞧着泡在冰水里的那双手,青青的,红红的,像一根根的胡萝卜,瞧着瞧着便也出了神儿。
三个月前发配回了浣洗处,居所依旧是后院那落,王怀遣人给她传话的时候,她也只是愣了半盏,便收拾好了自个儿去浣衣处报道领活计。从头到尾没问个说法。那时赐下来的宣纸越来越少,她便也不磨在一处,停停写写,反是同唤云一块儿熟络起众人来。大抵是瞧着她好梦落空,甚是有些可怜她,从前那些嫌她怨她的女使们也比以往好相与许多。
只是再也没见过那人。
那人吃茶要吃玉泉山的普洱,煮茶要三分茶叶添七分活水;那人被褥要十成十的软绵,浣洗之后必要拿沉香一盏一盏熏了来;那个人喜欢吃醉仙斋的紫米软糕,清蒸三宝,十三年陈的花雕腌的醉虾,不喜食辣,不喜吃鱼;那人亥时三刻便要洗漱了入睡,卯时便起;那人,那人。
乐闲有时候也感叹自己记得委实牢了些。
册封太子的典礼安排在了国宴之后,仍是交给赵承翊同礼部一并操持着。这日,乐闲才洗了两件大氅,利落地抖了抖水,便在一旁晾起来。这季节衣物分外厚重,又多制棉绒,浸了水便似发胀了,沉沉的,只得由女使们悬挂起来,再用手一寸寸拧干。
乐闲禁了寒,突地觉得鼻头微微有些痒,连忙撂了手,半掩着打了个喷嚏,却听见背后有人唤她:“顾乐闲,王爷传你去宝善堂。”她一时有点发怔,只觉得脑子本就晕沉沉的,此刻更甚。唤云忙不迭地撺掇了她一下,笑盈盈道:“王爷遣人来传你了。”乐闲似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埋着头胡乱应了个“是”,便举步朝那小厮跟去。
走了几步她才发觉不对,迟疑地开口,“请问这是往哪里个去处。”那小厮问下停了下来,怪异地乜了乐闲一眼,才道:“适才不是说了,王爷传你去宝善堂一趟。”
宝善堂。不是弘文殿。
她仿佛这时才隐隐清醒过来。宝善堂里搭的是戏台子,传她去那里做什么。却由不得乐闲细想,人便到了。王怀显是在外头候着她来,她略略一福身,便听王怀火燎燎地急道:“怎么来得这么迟,”又道,“王爷同夫人在里头听戏,我却不知何事,回头你仔细说话。”
乐闲便又谢过了才提步往堂内去。平素里她从未到过这里,此时看来,宝善堂内甚是宽阔,中间高处便是戏台,赵承翊一席正在主位。那台子上丹陛煊彩,紫云飞檐,那角儿黛眉浅画,宝髻千变,乐闲细耳听了一听那唱段,疾行的步子蓦地一顿,心下似几遭沸水滚过,灼得燎心燎肺地,却不敢再想。
“奴婢乐闲给王爷请安,给卫夫人请安。”她端着身子伫在一侧,敛着眉目轻声说话,很懂分寸,不失礼仪,他从来都知道她是极沉静,甚至略微含蓄的女子,不逾越,亦不抱怨,就像他打发她回了那粗糙地儿,听王怀说起,她也是半句话没有的。赵承翊瞧着瞧着便有些不是滋味了,发觉几个月不见,她虽整个人都笼在厚实的夹袄里,瞧着微尖的下巴,竟似愈发纤薄了些,也更柔弱了些。
他不唤起,她便盈盈默默地端着,卫夫人见这般,却不识缘由,“咯咯”地笑起来,“王爷快叫她起来罢。”赵承翊“嗯”了一声,笑道:“你先前也说乏了,是我非要留你看看这没什子意思的戏,眼下尽管歇息去。”卫夫人略略含羞地抿着唇,笑睨了他一眼,便由着服侍的女使们伺候着回去了。赵承翊这才肃了容,转身对着乐闲,缓缓道:“你随王怀一同,去把贺礼送到太子府上。”
戏台子上仍旧咿咿呀呀演着生死别离,离合辗转一出出歌舞升平,正是一折《王允献貂蝉》的戏。乐闲原先只猜了个不甚清晰的轮廓,此时却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而从前的一切便仿若挟着风雨雷霆之势隐隐而来,惊得她措手不及。
她充愣间不由得“啊”了一声,又似乎回过神来,整个人刺得缩了一下,觉得痛似的皱起眉,飞快地抬头似要瞧瞧赵承翊的神情,却又很快地低下去。她不说话,他便沉默着,也不催,隔了好阵子,才听见乐闲哑着嗓子细细的声音传来,“奴婢知道了。”
她的反应实在是平静,竟有一瞬地让赵承翊拿不定主意,拿不准她是否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心下一片惨淡,却勉强笑了笑,道:“你素来聪慧,也一向明白曲直。”
乐闲这才抬起头,声音缓缓,眼中却含了泪:“奴婢逾礼,只问王爷一句,王爷何时起存的这般心思?”不等赵承翊说话,她又了然地笑了笑,“是前几个月去三王府那次,还是王爷唤奴婢瑟瑟那刻,或者说王爷一开始便预料到今日,因而避了太子爷的名讳,更了奴婢名字的那时?”
赵承翊只觉得她一口一个“奴婢”,言语里透着沉沉的凄凉,竟似痛到了极处,也不答她的话,只道:“你的双亲我自会好好打点,嘱人照料的,”便是指从前种种一律揭过不提了,顿了顿,见着她的面色隐隐似有不忍,还是叹了口气解释道,“瑟瑟,原是太子早些年前惦记之人的名讳,可惜去得早了,而你诚然肖她。”
乐闲隔着朦朦胧怔了怔,仔细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才道:“谢王爷恩典。”
乐闲随着九王府的马车,连同一担担的贺礼赶到太子府的时候,已是迟暮了。青白的冬渐渐寒起来,天色也跟着沉了下来,门口的管事见着贺礼陆陆续续望府里头的送去,打量似的瞧了几眼乐闲,乐闲见着差不多了,便朝那管事一福身,清淡淡的开口道:“烦请师傅通传太子爷一句话,就说九王府的瑟瑟在外候着,”说完,又似乎觉得冷,顿了顿,才补了句,“九王爷说,买椟岂有还珠的道理。”
“你来了。”内殿那人长身玉立,眼里微微含了笑地冲着来人道。乐闲却蓦地被那薄薄的笑意惊了一惊,连忙俯身跪下,略有凄惶地啜泣道:“瑟瑟无能,有负殿下所托,求殿下恕罪。”
太子“嗤”地笑了声,“瞧你这样子,我若不知你,岂非真以为你是怕极了,”顿了顿,见乐闲收起了泫然欲泣的模样,才道;“那小九什么人,怎会不晓得你的作态,我竟不知你有这番能耐,硬是哄得他一股脑儿地把你往回送。”
乐闲早已止了轻泣,淡淡道:“不是奴婢哄他,是九爷嫌腻,又兼有成人之美罢了。”太子闻言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她继续轻声道,“比之六爷,九爷着实无心上头的位子,这也是瑟瑟的运气。”
太子似笑非笑,“哦,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个六王妃的姐姐,想那沈月弥的本事倒还比你大些。”
似是不怕他恼,乐闲静静地抬起头来瞧了他半晌,微微眯起眼,才捡着措辞轻笑道:“殿下现今已是天下储君,自然不会同我姐妹二人一番计较。姐姐虽是六王妃,却也不过殿下袖里堕云覆雨间,一粒些些许用处的纽扣子罢了。”
“适才还说是买椟还珠来着,这下便妄自菲薄成了纽扣子?”太子斜斜睨她一眼,挑了眉,突地又吃吃一笑,辨不出来意味,只道:“沈国公府上的两位娘子当真是与众不同,有趣得很呢。”
乐闲这才变了脸色,连忙收敛了轻佻,挂起薄薄的笑,微微颔首,竟是极其温顺道:“瑟瑟与家姐二人有幸承蒙殿下庇护十余年,此番恩情唯有结草衔环以报。瑟瑟如有失言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这般倒会说话了,”太子轻轻笑起来,“只是,我该罚你些什么好呢?”他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支颐,似乎真的是很为难的样子,隔了半晌,却是扬声遣了殿外服侍的管事进来,凉凉一哂,“把栖梧阁整理收拾了,迎顾孺人过去。”那管事闻言愣了愣,乐闲也愣了愣,又很快地反应过来,给她孺人的名份圈住她,便是将她的人同往日的心计一并锁入四方的天地,此后种种再无关于他,也无关于她。乐闲这般冷冷地想着,便了然地俯身谢恩。
太子瞧她神色淡淡,又忍不住道:“不知那小九若知道你是我府上送去的人,又会是作何反应?”
乐闲不说话,想起依稀还是那日,那人生生逼得了她的两滴泪,不自觉地扬了扬唇,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他是知道的。”
乐闲夜里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做着零零散乱的梦,沉沉的哀伤似油脂,层层地浸湿着薄薄的夜,索性眩晕了叠叠蒙昧的梦境。这个梦里,是他清清浅浅的笑意,那清清浅浅里他仿佛只看见她,“花月不曾闲,倒是个好名字”,她却伫在一侧赧红了脸,不敢逾越半句。纷纷杂杂的记忆此刻如浪迭迭,奔涌不息的浪头生生朝她打来,又仿佛听见他说,“别怕,我信你。”
醒来的时候,软绵绵的泪水已经濡湿了半块儿的枕头,被森森的风一镇,并凉得刺骨。
转瞬又是另一个梦境,她似乎要溺毙在了往事里。那处梦里,她依稀还是沈国公府的幺女,那个时候,她的爹爹沈修还不是辱极国本、被判抄家的罪臣,她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
那日,她照例乖乖地在爹爹怀里摇头晃脑地背书,“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则,”却是背不下去了,见爹爹刻意拧起的眉头,她笑着便要去抚,却听一男声从屋外头传来,“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走得近了,才见那人清隽雅致的模样,沈国公见了那人,忙放下怀里的她准备行礼,那人却虚手一托,朗声道:“老师不必多礼,”顿了顿,只见着一旁的小姑娘直溜溜转着眸子,不由笑道,“这便是沈家的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她是臣的幺女,名唤月闲。”沈国公宠溺地瞧着她,又示意她赶快行礼,她却突然青涩涩地开口道:“你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闻言只觉得可爱有趣,伫着身子朝她那里望了一眼,眸子里便似零星地溅起潋潋的光,迭迭的惊艳,不由得连话里含了满满的笑意,“我行三,你便唤我一声三哥吧。”
“嗯,”她也笑,“三哥哥,我是瑟瑟。”
而那之后种种,不过世人逆风执炬,纵是有蚀骨烧手之痛,亦无力转圜。
前尘往事便尽在那一望里头。(文/卫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