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读过叶嘉莹先生的《风景旧曾谙》一书,那是一条古典诗词赏析的纵贯线,从上古讲到晚清,像大河奔流。而此次读《人间词话七讲》,聚焦在一个点上的探幽寻微,则让人深深感受到了嘉莹先生的治学精要。在嘉莹先生的娓娓道来中,满目所见,尽是芳华。
概括来讲,嘉莹先生对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解析,让人清晰地把握了三个要点,同时我认为,从中也可窥得嘉莹先生的治学路径。
一、对经典的敏锐洞察。《人间词话七讲》开篇即对王国维全文的起始点予以质疑。《人间词话》第一则第一句想必大家都非常熟悉:“词以境界为最上”。恰恰就是这“境界”二字,叶先生认为不妥。她的观点是:诗词曲赋莫不讲求境界,以此指为词所特有,并不精准。况且,她进一步深入——王国维所用例证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都是诗而非词,这样,“就给大家带来混乱了。”“诗中不是也有境界吗?你为什么说只有词以境界为最上呢?”之后的几讲中,叶先生运用“添字注经”的办法,试图讲清楚“境界”这个词,或者换言之,试图把王国维所领悟到的那个东西表达清楚。
全书中类似的质疑,都建立在对文本细究始末的严谨态度上,并未因研究的对象是公认的经典而生了妄自菲薄之心。
二、对东西方批评理论的融会贯通。有意思的是,“断章取义”这个词在叶先生的讲述中,是一个正面的文学解释方法,并且她将这种方法的运用考证到春秋战国时代。不管全诗说的是什么,你只取这两句或几句的意思,这是你的眼光。之后又扩展到孔子对其弟子的指导。就是所谓“告诸往而知来者”。引申开来,提出意大利学者墨尔加利的类似观点,叫“创造性的背离”。“你可以背离作者的原意,有你自己更丰富的联想。”
再则,通过对“荷花凋零荷叶残”与“菡萏香销翠叶残”的对比,字字精微之中,引出西方文学批评中“显微结构”的作用。对东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信手拈来,印证互通,可谓修为深厚。
三、对多方话语的辨析与尊重。王国维认为温庭筠的词只是外表华丽,而清代词学批评家张惠言却认为温庭筠的词是非常丰富的。对此,叶先生并没有妄加评判。她认为,这是由于两个人评说词的方式、衡量词的标准不一样。王国维从“菡萏香销翠叶残”看到“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是“显微结构”的作用,而张惠言看出的“蛾眉”“画眉”“懒画眉”则属于“语码”的作用,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特有的寓意的联想。不偏不妄,对不同观点兼容并蓄,又深入体察,胸襟、眼光兼备。
四、植根于深厚底蕴的独到见解。在对《人间词话》或者大而化之,对诗词的深入考究之中,叶先生提出了“双重性别”和“双重语境”的概念,简而言之,就是中国古代文人惯以美女自喻,以美女之高洁,划清与世俗污浊的界限,以美女之失意,影射君王的冷落。而在具体的语境中,必须考量作者身后大的整体环境和背景。这样的看法,是颇为独到的。
书的结尾处,叶先生概括自己的观点,一首好词应该有一种“潜能”。但依我个人的看法而言,似不若叶先生书中所提到的“情致”更为妥帖。
书的封面装帧包括书签都是一派清新淡雅,当是叶先生所爱的风格。由于是讲演集录,口语化的感觉比较明显,某些段落也未免有重复。但是,之于一般读者的观感,反而比较便于理解和阅读。书中所配的光盘未及一一细看,这是后续要完成的工作了。
“要眇宜修”是王国维先生对于好词的评价,用作形容叶嘉莹先生的修为和文辞,当不为过。 (文/水秀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