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秋天,不只是秋天里的满山红叶,如火,如梦,曾经温暖过我的童年,带给我无数的欢乐和喜悦,更不是因为茫茫尘世经历过夏季的严酷以后,大自然惠及人们的一天清凉和半载艰辛的农事终至丰收的喜悦,而是发生在秋天里太多太美也太凄凉的故事。
家乡老屋的后面,有一座山,因为形状酷似令牌,人们叫它“令牌山”。山脚下有一个坪,人们叫“道场坪”。儿时的记忆里,那里是一大片近乎原始的森林,高大的松树、梨树和枫香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令人望而生畏。一直到现在,每当秋天来临,总爱联想到那片森林,那片枫香树,那一树树火红的枫叶,一段段难以尘封的往事就会浮现在眼前,特别是永远六岁的小妹和与小妹分别时的情景。
秋阳晚照,霜叶流丹,丛林尽染,灿若朝霞。“道场坪”的秋天,美景如画。这里,是我们童年时代常来常往的地方。放牛、割草都在这里或从这里路过。每到秋冬季节,我常带着小妹到这片树林里检枯柴,刨树叶,背回家里当“引火”柴烧。每次上山,兄妹俩都会挑选一些又大又红的枫香树叶带回家,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红枫叶平平的铺在木板上,一层一层的,再用木板压好。风干之后,薄薄的红枫叶就像一张张彩色的纸笺,需要玩扑克的时候就是纸牌,需要用钱的时候就是纸币,需要做小人衣服的时就是布料,剪成各种形状,便是做游戏的主要道具。一片枫叶,一种形状,就是一个瞬间的梦想,一片深情地乐趣。
我的妹妹小我三岁,因为没有生存到上学的年龄,所以没有“学名”。小名叫桃春,大家都叫她“桃妹”。在我们家里,父母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只有“重小轻大”的习惯。中年得女,自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一切都是依着她顺着她,因此,对我们来说,理所当然地也要处处护着她让着她。
桃妹虽然身体瘦弱,但却懂事,聪明伶俐,特别讨人喜欢。印象最深的就是经常仗着父母的娇宠,为我们承担责任和谋取小利。那时,家里的一只碗,一个杯子甚至一个鸡蛋,都是一笔财富,不论是谁,若不小心摔粹,惹下的都是大祸,都会受到父亲严厉的责罚。每次,当父母不在家时,兄弟中有人不慎打破了碗或是杯子什麽的,当遭到责骂甚至罚跪的时候,桃妹总会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下,自告奋勇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时,父亲即使不会相信真是她的过错,但也不忍心让她跪着,只好连同我们一起“赦免”。
小妹五岁那年,有一次,我们在家里“吃冷饭”,一下子打破了两只碗,尽管现场打扫得很干净,晚上,还是被母亲发现告诉了父亲,当时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兄弟俩全被罚跪在地上。这时,桃妹连忙跟着跪下,大声喊道;“碗是我打破的”。当父亲严厉地问她:“碗放在柜里,这麽高,你是怎麽拿到的”?桃妹一时回答不上来,急得大哭起来。父亲一看,心软了,只好不再追究。
村里的小学就在家门口,每天上学,桃妹总要跟着,一直把我们送到学校。放学回家之后,总爱搬弄我们的书“匣子”,仔细翻检,看看多了还是少了什么,一副羡慕的眼光。小小年纪,不仅家里人喜欢,周围的人也都非常喜欢她。
桃妹六岁那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刚到十月,天气已经十分阴冷。也是放学以后,照例和桃妹一起去“道场坪”刨树叶、检枯柴,同时挑选了很多新落下的红枫叶。回家以后,还没来得及加工,第二天,桃妹便病倒了。起初以为是伤风感冒,采用了一些土方土法治疗,不见好转,于是,请来了当地最高明的徐老医生,经过详细诊断,竟是患上了伤寒。父母心急如焚,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医生除了中草药也只有推拿和“烧灯火”的技术。几天过后,病情日渐严重,医生和家人都束手无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精心护理。
冬天的阳光,洒在地上,苍白无力,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二十多个日日夜夜,火垄里整天烧着大火,夜里点着“油亮子”,一家人和亲戚邻居,无可奈何地轮流陪着守着。一连十多天没有吃东西的小妹,早就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但是,每次从昏迷中醒来,满眼都闪现着求生的目光。一天的中午过后,小妹的病情奇迹般的有了转机,脸色慢慢变红,竟然喝下了半碗米汤。可是,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小妹却突然地走了,无情的病魔终于夺走了这个可怜的生命。临走的小妹,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恋恋不舍的眼神永远定格在六岁,永远令人伤心和难以忘怀。
桃妹走了,按农村习惯,算是夭折。悲痛欲绝的父母亲还是按照成年人的惯例为她办理了后事:赶制了一付小棺材,请道士开了一个“典子路”,安葬到义祖父的墓侧,也算归入祖茔。
此后,整天以泪洗面的母亲,担心桃妹孤独、害怕,每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侯,都会带我们一起,背着从山上刨回来的树叶,去陪她,在坟头沤上一堆火,插上一盏用竹子做成的小灯笼,我也将一些枯干的红枫叶默默地压在坟头上,一直到满“五七”。
从此以后,每到过月半或过年的时候,给义祖父祖母上坟,我总会同样给她一份,一直到农业学大寨中,这一片坟地被毁掉为止。
小妹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去“道场坪”刨过树叶,再也没有去拾取过又红又大的枫叶。再以后,我到离家很远的资丘镇读书,从此远离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后来,这一片高大的枫香树林被毁灭,变成了一片荒山。
去年秋天,又是满山枫叶红透的时候。我寻踪当年的小路,再一次来到“道场坪”。一条荒废的水沟,横穿而过;一条并不宽敞的公路,经三个回头线缠遍山腰;多年的“光头山”,现在已是树木葱茏,虽然并不高大,但已连片成林。树种依然是松树,梨树和一些的枫香树。零零星星但依然火红的枫叶,夹杂在松针梨叶之间,像一簇簇盛开的鲜花。
晚风轻轻地吹来,看着随风飞舞的红枫叶,饱经沧桑的心情萦绕着片片思绪,穿过岁月的影痕,刹那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满山的红枫叶依然如火、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