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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 编辑: 纪黎初涵
  • 发表于: 2015-03-22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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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转载自2007年02月03日榕树下

原标题:茨威格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玛丽王后的故事之于我实在太熟悉了,就象格林童话和大力士的故事自孩提时代起就根植在男孩女孩的心底。如果这样来看,属于我的这个故事是未免太伤感了。

  我们知道,一部好的人物传记最基本的标准是:站在回首历史的顶峰,客观、公正的记录已作古的人物。尽管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茨威格对玛丽·安托瓦内特饱蘸同情(这当然也是他决定从历史中挖掘出这个已被遗忘的女人的初衷),我们仍然不能怀疑他秉持着绝对的公正与客观。在描写玛丽少女时代的生活时,甚至能强烈的觉察到这种“公正”与“客观”似乎表现得过了头,说教的意味太浓。一个身处青春期的少女,无论她做了什么(即便她的身份为她规定了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都犹如在秋日清晨的迷雾中眼蒙薄纱捉迷藏的女孩,她对外部环境一无所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需对她的所作所为,及其行为带来的后果表示惊讶。然而茨威格总是太急于给玛丽的行动做注释、下判断:在详细描述她的具体行为之前,已经对其是非给出了论断—她应该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什么样的行为才显得明智,如若不然,将导致怎样的后果。这当然是以一个历史学家审慎严谨的态度在分析,却无法不让我们想起数学中的公式,我们将数字代入公式进行演算,而在演算过程中甚至是之前,我们其实已经知道最终答案了。描写一个人的一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吗?如果读过林德尔·戈登为伍尔夫所做的传记,就会怀疑茨威格的真诚度。

  从个人角度出发,对玛丽·安托瓦内特我是包容甚至是爱她的,幼年时期看日本漫画《凡尔赛玫瑰》,已经使她以一个天真无辜的少女形象扎根在我的脑海,后来知晓的历史中的真人真事也无法将其颠覆。这些年成长中的经历更让我能够理解她:生而为一种人,命运却为她选择了完全不相容的生活,在生活中背负自己不愿承受的义务。当个人的性格特质与外部环境发生冲撞时,她注定是悲惨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可以被看作是社会至高阶层中的爱玛·包法利。当时的妇女生活中没有预先设定好的人生目标,她们不能与直接与外部接触,或通过与外部的摩擦迸发出生命的活力。女性的全部生活就是她的内心,她被强行逼入空洞的内心生活。我们不太难理解,为什么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那些养在深闺的贵族小姐常被作者安插一个侍女在身边,而这些侍女也总是清一色的蕙质兰心、巧言令色,担负起心理医生的职责,倾听女主人滔滔不绝的内心剖白,并给予自己的意见。譬如黛玉和紫鹃、莺莺与红娘。以往的妇女从来就不能直抒胸臆,她们无法获取到展露自己的途径,她只能间接的透过于另一个个体才能进行自我剖白,将一个残缺的自我含蓄委婉的透露给外部世界。两个分属不同阶级却置于同一个环境的女性彼此辉映、交响,才能烘托出独立完整的人物形象。

  玛丽和爱玛·包法利还拥有性格上惊人相似的丈夫。夏尔·包法利经过福楼拜的加工再造。路易十六在历史上是确有其人,而我相信,再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家也不可能从这个平庸的老实男人身上创造出更多内容——他所能激发出的想象力极其稀有。现实主义的平庸男人对外部世界无所欲求,他们从不压制自己的妻子,对妻子的各种非分要求和渴望一味持温和的包容态度照单全收(没体验过的人不会明白一个对其没有丝毫感情的人对自己的包容只是痛苦,是毁灭力量中伸出的一只有力的手将你彻底拽进去)。试想,如果我们生活的极为有限的空间仅被一座庞然大物占据了,而这座庞然大物是无形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丈夫——路易十六却完全可以被视作无形,无论什么场合,他也显示不出重要性。向往热烈的女人超越过这个无形的身躯,获得的不是自由,而是跌入更大的陷阱。必须要采取些措施来应付漫长空虚的宫廷生涯。普通人可以用渺小的举动来对抗生活的苍白无聊,而身为法国王后则有权穷奢极欲,以拖垮整个国库作为自己青春年华的陪葬。

  要讨论玛丽·安托瓦内特,我们不可避免要接受一些陈词滥调的观点。她的一生既有其特殊性又显得大众化,浪漫主义的怨妇在文学中比比皆是,被人们拿出来反复谈论、研究。我们怎样才能得出一些更新的观点呢?她身处的历史环境固然能为其提出一些新颖的论点,然而法国大革命又被世人条分缕析得让我们几无容身之地。理性的思考已不占席位,只能从感情的角度向她投去我们的注视。于是,我们将重点投向她生命的最后历程。她生命中最黯淡的章节也最少被人提及(或说是详细提及)。历史学家和普通大众较容易将她看做法国大革命的导火索,推动历史进程的必然物,仅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她悲惨的最后时光融入轰轰烈烈的革命中,个人命运已无关宏旨,历史交付的使命已完成,她可以黯然退场了。如果历史可以不为个人的命运负责,我们会对茨威格的这部传记颇感吃惊。全书有超过二分之一的的篇幅被用来描述玛丽·安托瓦内特黯然退场后的最后时光。

  有一点我们必须注意,这部传记在进行到一半时,产生了强烈的变奏。在玛丽的少女时期,茨威格的批判是强烈的,还略带嘲讽。作为阅读者的我们也将跟随他对玛丽的荒唐行径报以谴责,我们会想到她最终的悲剧结局与她年轻时的荒唐行径遥相呼应,是必然也是报应。然而,茨威格那长者式的责备伴随玛丽思想上的觉醒而渐弱,法国大革命的前奏已然拉响,革命之潮风起云涌之际,玛丽王后那“洛可可”式的迷醉生活就此告终。庞杂的人生交响乐急转直下,转入哀怨凄切的乐章,茨威格以细致的感伤笔调为我们勾勒她在特里亚农宫的最后逗留:

  “现在她只想休息,只想静静地在深秋的公园里度过几个小时。不见人群,不谈政治。树上的叶片在10月的阳光下变成铜一般黄。她想趁可怕的冬天降临之前,摘下花坛里最后几朵鲜花。也许再喂一喂小鸽子和小池中的中国金鱼,然后她便休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穿上简朴的晨服,无拘无束地坐在花园的假山洞里(凳子上摆一本书,但不去读),去体验大自然的倦意和自己内心中的秋天。

  王后就这样坐在山洞里的一张石凳上。突然看到一个宫廷侍从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她立刻站起来,迎上前去。信是圣·普里斯特大臣写的。告知暴民正在逼近凡尔赛,请王后立即回宫。她连忙抓起帽子,拿起大衣,迈开那仍然有力而轻快的脚步,匆匆离去,可能是走得太匆忙了,以致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她心爱的小小的特里亚农宫,没有再瞅一下那精心建造起来的人工美景。因为她怎会料到再也见不到那柔软的草地,充满深情的山丘,还有那山丘上的爱神庙和小池塘,怎么会料到,这就是与她的别墅,与她的特里亚农宫最后的一次见面?怎么会料到这离别就成了永别?”

  应该注意的是,这种的小说情节式的描写在全书中仅此一次,以合理的想象性阐释替代传记中平铺直叙的描写,横生出这一必要的枝蔓。我们在这画面中窥见的不是法国王后,更象是一个落难的、寂寞的生灵。当“大自然的倦意”、“内心的秋天”和“铜一般黄的树叶”开始进入她的心底,她已开始一种冷静的思考,她已为自己选择了区别以往的生活轨迹。只是她没等到这种转变在她生活中所起的作用。这段“向过往告别”的哀悼性的描写在客观上是置于革命狂飙的背景下,却又与现实拉开了距离。从此时起,茨威格抛弃了批判,更多的是同情起这个女人,而我们也开始深入到她悲剧的核心中,同她保持了同一步调。转变是突然的,人若在软性生活中浸泡时间太长,就容易忘记世界原本的真实面目。当这种生活被看成是必然且是唯一的,外部世界就会来进行残酷的打压。仅在瞬息之间,便由云端跌入底层。

  回顾茨威格的传记作品,我们就会发现,他捕捉过的并为之立传的人物并非常人眼中所定义的伟人或时代的代表性的人物,那些平素振聋发聩的人名于他只是耳旁风,他所关注的,是那些“湮没无闻者”,这些人在所属的时代中或是一时之焦点,或是制造事端、改变历史者。然而沉淀过后,几世的流转中,他们鲜少被人提及,历史已为他们打上封印。后世人不去惊扰她们已经安息的灵魂,不为她们翻案。历史中那道厚重、已积满灰尘的棺椁没人屑于打开。只有极少的人凭着自己的真知灼见,感到有必要去唤醒那些被遗忘的人。让她从岁月的晦暗中走出来,时光从她身上匆匆抹杀掉的细枝末节有必要进行申诉。填补历史中的裂缝,抚去历史的粗糙。常常被一笔带过的人物是值得茨威格立传的。当然也不应忽略他对这类人物的情有独钟。因为玛丽·安托瓦内特和玛丽亚·斯图亚特的性格与遭遇是如此相似——身陷政治时局的囹圄却不愿背负自己的义务(也可以看做是对命运的反抗),一味听从自己内心的驱使最终导致毁灭——在茨威格看来,这样的人无疑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至少她也是特殊的,区别于一般的当权者。

  玛丽·安托瓦内特生命中最凄惨黯淡的时光也是她人性光芒最闪耀的时光。凶险的环境让她沉思、让她反省。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巴黎附属监狱裁判所是她在尘世中的最后居留地。在这里,乡下来的纯朴女孩罗萨莉负责照应昔日法国王后的生活起居,也是她的日记为我们留下了唯一真实可信的王后最后日子里的生活写照。

  “秋天的征兆已经可以感觉到,凉气从近处的塞纳河越过围墙侵袭过来,使每一根木头都变得湿漉漉的,好象要腐烂了,可以嗅到陈腐味,死亡的味道越来越浓。衣物也发霉,变脆,潮湿的冷气袭击全身,风湿痛使人难受。这个从外到内受着冰冻折磨的人一度是这个国家的王后,一个最无忧无虑、生活愉快的女人,但在她的感觉中这已成了千年往事了。她现在已变得越来越憔悴,在她周围笼罩着越来越冷酷的寂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如果死神来呼唤她,她也不会害怕了,因为她在这个囚室里已尝过躺在棺材里的味道。”

  昔日的法国王后曾过着穷奢极欲、轻浮曼妙的生活,那种生活虚幻如云烟。眼下,往昔绚烂的帷幕全部撤下,她已被逼入黑暗的死角,与世隔绝的王后不得不思考,当一个人的生活得单调苍白时,她会重新审视起曾被忽略过的某些事实。她已意识到往昔的荒唐无知,那些曾盘旋在她周围,为她编织过一幅幅生存假象的人与物都已弃她而去。此时的我们会有强烈的愿望:如果命运肯再给予她一次机会,让历经人世沧桑后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再次当上法国王后,或许她会带着忏悔的心情,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履行起曾经不愿履行的义务。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在她最后生涯的黯淡场景中,一次次从我们脑海中掠过。

  可惜,愿望总归是愿望。历史的车轮风驰电掣般从安托瓦内特的身体上碾过去。玛丽·安托瓦内特之死是法国大革命进程中一次嗜血的、病态的狂欢。人民盲目疯狂的将压抑已久的自我发泄到这个落魄的奥地利女人身上。在场的人可曾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背负着无形的枷锁踏上法国国土,一颗空虚的心领受着人民的爱戴,沐浴着上天的恩赐。如今的她,只想有尊严的死去。这是她最后的坚守。

  “王后坦然地踏上断头台的木板台阶,不用任何人搀扶。她穿着黑色缎面的高跟鞋,步伐轻快地跨上最后的几个阶梯,就象从前登上凡尔赛的大理石台阶一样。“

  面对安托瓦内特的悲惨死亡,茨威格已经无法按耐自己的愤怒,他不动声色的严厉谴责法国人的暴行:

  “中午时分,群众已离去,侩子手用一辆小手推车将尸体运走,血淋淋的头颅(当然是玛丽王后的)放在死者双腿中间。断头台继续由几个宪兵守卫着,没有人对那滩慢慢渗透进泥土里的鲜血感兴趣,广场又变得空荡起来。

  就只剩下自由女神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上,继续凝视那看不见的目标(自由的定义被曲解,它原先的模样模糊难辩)。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对人们野蛮和愚蠢的行为无动于衷。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们用她的名义都干了些什么。“

  当然不必奢望世间会留给我们一处去凭吊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公众共享空间。大众记忆中的历史已让她臭名昭著。现在,如果我们在GOOGLE中输入她的名字,会立即出现上千个相关连接,其中不乏后人为她建立的个人网页。网页里填塞着关于她的详尽资料记载以及肖像画。印有她头像的邮戳和后世作家为她所作的各种传记被标价出售(当然也包括茨威格这本轰动过欧洲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一个普通女人的真实写照》),是为了让她更为人所知。显然,今天的人们已在逐渐修复对她的记忆,同时也反思对她的误解。

  但她毕竟已从人世间消失了两百余年,消失得如此干净彻底。路易十八——这具顽固的封建帝王制的遗骸,命运给他设置了诸多阻碍,沿着他蜿蜒曲折的帝王之路,将拿破仑从巴黎轰了出去,建立起自己短命的朝廷——曾试图从上千具无名尸首中掘出她的尸体予以厚葬(虚伪的悼念),人们“根据一条腐烂了一半的袜带认出那一小堆从湿泥中分离出来的灰白粉末就是慢慢化掉的人体的踪迹。这属于当年一位容貌俊丽、品位高尚的女神,但后来却成为一位历尽沧桑、受尽折磨的王后。”

  于二00七年二月一日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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