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2011年10月10日《北京晚报》。
关注诺奖得主特朗斯特罗姆
47年163首诗
我的诗是聚点。它试图在被常规语言分隔的现实的不同领域之间建立一种突然的联系:风景中的大小细节汇集,不同的人文相遇,自然和工业交错等,就像对立物揭示彼此的联系一样。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论诗
又一轮的诺贝尔文学竞猜活动结束,今年的奖项颁给了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而不是传说中呼声很高的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以及后来赌彩公司赔率最高的鲍勃·迪伦。但这同样不令人意外。因为他也是多年呼声很高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之一。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和中国颇有渊源。二十一世纪初的几年,他曾两度获得中国诗界给他的奖项。并由当年的南海出版公司——今天的新经典,出版了平装与精装两个版本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
诗人北岛是他的诗歌的第一位译者,李笠、董继平则是他的诗歌中译本的主要译者。李笠根据瑞典文译出,董继平从英语本转译。北岛在他的《时间的玫瑰》这部随笔集中,专门有一篇记述到诗人,同时还坦率地评价了其他两位译者的译诗水准。不难看出,他对李笠的评价要高于董继平,但也指出李笠的译文缺乏力度……消解了托马斯那纯钢般的力量。不过,从那本已经出版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后记中也能看到,李笠的翻译仍然得到了王家新、陈东东等诗人的认可与高度评价。
因为陪诗人到中国领过奖,译者李笠因此记下了诗人在中国的一些片段。在《东西是怎样变成诗的》一文中,李笠记述到了诗人对中国饭桌上猪血、鸭血的畏惧与努力尝试。特朗斯特罗姆认真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这种咀嚼,或者品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聆听,聆听事物深处的语言。正是有了这种姿势,诗人才会听见星星在橡树上空的马厩里踩踏(《风暴》);听见草的生长如“几百万支煤气火苗在嘶嘶轰鸣”(《波罗的海》);听见天上“夜班机的轰鸣像来自轮椅的铁轮”(《值班》)……
李笠说特朗斯特罗姆是用自己的身体触摸世界,并“把世界当作手套来体验”。他的诗一般需要花几年时间完成,所以自1954年写诗至2001年中译本出版,一共发表诗歌163首。有人将之归为身体的原因——诗人1990年患脑溢血,半身瘫痪,但诗人妻子却向朋友说,没有别的原因,“他写诗确实慢。”
10月6日晚,我在微博看到的第一条关于托马斯获奖的消息,是网友dodoro发布的。我询问她消息来源,未等得到回复,便见铺天盖地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消息在网页上出现了——
【快讯】诺贝尔文学院刚刚宣布,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omer)。诺贝尔委员会的颁奖理由是:“通过凝炼、透彻的意象,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Through his condensed translucent images he gives us fresh access to reality)。
199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沃尔科特曾说:“瑞典文学院应毫不犹豫地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特朗斯特罗姆,尽管他是瑞典人。”托马斯的瑞典国籍,使这份荣誉姗姗来迟,但今天终于把桂冠戴在了这位实至名归的诗人的头顶。
特朗斯特罗姆在弹琴
记得是2001年,诗人陈东东在电话里告诉我,托马斯要来中国,他的汉语译者、诗人李笠陪同,能否到北京见一面。那时因为孩子太小需要照料,我错过了见到托马斯的机会。不过,托马斯的诗集一直是我案头的书,有几位诗人借去看,没几天就又被我讨回。一直到2009年8月,我和中国诗人王家新、赵野、沈奇应邀赴瑞典参加“歌特兰国际诗歌节”,在斯德哥尔摩由李笠带我们去托马斯家做客,我才见到了这位仰慕已久的诗人。
托马斯住在梅拉伦湖畔的高地,五楼的窗口盛开着火红的天竺葵。给我们开门的是他的夫人莫妮卡。她身穿深蓝色衣裙,一头栗色的短发,大大的眼睛透出温和的笑意。托马斯坐在沙发上,看到我们进来,便颤巍巍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自1990年他中风之后,他便半身不遂,右手几乎无法自由行动。看得出这位老诗人极其自尊倔强,除非他要走路,否则,任何其他的行动,他都会坚持自己来完成。善良的莫妮卡须臾不离其左右,这对儿老夫妻之间的默契和默默深情,令所有在场者无不感动。
眼前这位白发的老人就是写出“我打开第二扇门/朋友,你们喝着黑暗/暴露于日光之中”的诗人吗?我不禁睁大了眼睛,凝神望着他。而托马斯注意到我的好奇,忽然也睁大了眼睛,孩子般直直地盯视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那是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那样的眼睛你一旦见到过,便再也不会忘记。
托马斯的家有一道狭窄的走廊,靠东面是餐厅、客厅和他的书房。西面则是卧室。据李笠介绍,这套房子是市政府给他们的,因为诗人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这里离市中心比较近一些,所以他搬离了北岛某篇随笔中写到的离斯德哥尔摩不远的小岛上“蓝房子”,居住到了这里。
看得出,老诗人那天非常高兴,他慢慢举起左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莫妮卡成了他的翻译,告诉我们,他在问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大家坐着聊天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客厅一角高挂着一幅汉字书法,但奇怪的是挂颠倒了。这个发现令托马斯夫妇和诗人们大笑起来,李笠搬来一把椅子,又重新把那幅字挂正。在莫妮卡准备家宴的时候,托马斯默默无语,用他那双像梅拉伦湖一样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们,嘴角洋溢着慈祥的微笑。在座的诗人开始唱歌,王家新唱了一曲“兰花花”,沈奇唱了一曲“信天游”,我唱了一支哈萨克民歌。随着托马斯一阵喃喃的话语,莫妮卡走过来通过翻译给我们说,托马斯特别喜欢音乐,他要弹钢琴给我们听!
我们简直喜出望外,因为莫妮卡说,他轻易不会为客人弹钢琴,今天算是破例了。
钢琴放在托马斯的书房里,四壁都是书柜。我们几个安静地坐下来,看着老诗人掀开钢琴盖板,缓慢地举起了他的左手。
这是一首单手钢琴曲,俄罗斯作曲家埃利格尔专门为半身不遂的托马斯写的曲子。一时间,幽深的音乐声在屋子里响起,把我们带到了白桦林金色树叶在风中闪烁的深秋中。一位老人在弹钢琴,用他的一只左手。他的白发在午后的阳光中发出银子般的色泽,他微微晃动的脊背似乎承受了岁月的风霜覆盖过的沧桑。有一会儿,我盯着窗口的天竺葵久久地愣神……这个情景,后来我深深记在了脑海中,从斯德哥尔摩返回中国,我写下了一首题为《特朗斯特罗姆在弹琴》的诗。
午宴是丰盛的,莫妮卡亲自下厨,一盘盘给我们端上来,有虾仁三文鱼沙拉,烤肉,蔬菜拼盘,奶酪,切得整齐的法式面包。好客的她给我们斟满了白葡萄酒,诗人王家新拿出一瓶托马斯最喜爱的威士忌,也给老诗人倒了半杯。席间,我们谈论诗歌,谈论诗人,谈论北京和斯德哥尔摩,托马斯大多数时间在沉默,偶尔微笑着和大家碰杯。由于言语困难,他用他的蓝眼睛和我们每个人说话,用沉默和明澈和我们交流。窗下不远处的梅拉伦湖上,不时有驶过的轮船汽笛声,天空蓝得一片澄明。我想起他的诗句:“有时我的生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感到人群盲目焦虑地/穿越大街,向奇迹涌去/而隐形的我站在原地不动……(主啊,怜悯我们!)。”看着他,我默默地想,一个沉默的诗人就是神秘本身。我们对他的了解能有多少呢?
那天午宴过后,托马斯向我们每个人赠送了自己的诗集,他用左手,慢慢地在扉页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莫妮卡告诉我们,自从托马斯中风之后,他坚持锻炼用左手练习写字、弹琴,从来没有放弃。
诗人的裤子
告别托马斯几天后,我们一行五人坐渡轮前往波罗的海最大的岛屿歌特兰,参加那里的国际诗歌节。一周后,我们再次返回斯德哥尔摩。逗留了几天后,在我们临别的前一天下午,李笠和他的夫人宴请了托马斯夫妇和瑞典的一些诗人。
北欧冬季漫长,所有人都像向日葵一样迷恋阳光。下午,李笠家的花园早早就摆好了桌子,铺上了桌布。利索精干的李笠夫人维多利亚招呼早来的诗人们,李笠支起烧烤架烤肉,我们几位中国诗人在厨房做中国菜、包饺子。托马斯和莫妮卡是坐出租车来的,看到他们慢慢走进花园,大家都站了起来,纷纷向他们致意。因为我们前几天见过面,再见面更显得亲切。坐在轮椅上的托马斯穿着西装,又披上了一个厚厚的披肩御寒。莫妮卡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裙,戴着一条用玉石和雕贝串起来的项链,搭配得非常和谐。
饭前的开胃酒端上来了,诗人们或坐或站,开始朗诵诗歌。有人朗诵自己写的诗,也有朗诵托马斯的诗。我选了一首他的《巴特隆达的夜莺》:“夜莺北侧的绿色午夜/沉重的树叶痴迷地挂着……时间从太阳和月亮那里汹涌直下/流入滴答作响的同样的钟表/但这里并没有时间/只有夜莺的婉转/那朴素悠扬的歌声磨着夜空明亮的镰刀。”
托马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李笠在一旁把诗的题目翻译给他听,他微笑着一边点点头,一边听着他完全陌生的汉语中传出的瑞典诗句的回声。
宴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我到厨房帮着取食物的时候,看到莫妮克搀着托马斯慢慢走到卫生间门前。老人艰难地推开门,一寸寸挪进去,又关上门。我对莫妮卡说:“您可以进去帮助他……”,莫妮卡摇摇头说:“他自己去,他说他能行。”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卫生间门开了,托马斯的衬衣有一半塞进了腰带,而另一半却露在外面。莫妮卡伸手搀他的时候,我瞥见了他的裤子前面已经濡湿了一小片。
一阵心酸的感觉袭来。李笠夫人维多利亚也感慨地摇摇头,我们轻轻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这位公认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在日常生活中要忍受如此的病痛和不便?我记得有人甚至感叹说:“特朗斯特罗姆瘫痪以后,欧洲最好的诗人在哪里?”而那天我看到了,这位早就应该获得诺贝尔奖的诗人在年近八十岁时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李笠和莫妮卡告诉我说,虽然托马斯中风后备受疾病困扰,但他一直以坚韧的毅力坚持创作。作为世界著名的短诗大师,他的作品并不算多,但多是精品。近些年托马斯平均每年也能写三到四首诗。
托马斯和莫妮卡离开李笠家的时候,天空正高悬着一轮明月。正如诗人诗句中所写到的那样,夜莺的歌声在磨着夜空中的镰刀,而诗人那颗纯净的心在磨着犀利清澈的诗句。
托马斯和中国
托马斯1931年出生,职业是一位心理医生。他于1966年获得谢尔格伦奖和彼特拉尔卡奖,他还获得过日本的飞行员奖,他的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他也是美国诗人罗伯特·布莱的英译者之一。他曾经两次来到中国,第一次是1985年,第二次是2001年。
有意思的是,他还获得过中国的诗歌奖项。2004年,由民间刊物《新诗界》主办并评选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中国老诗人牛汉和洛夫共同获得“北斗星奖”。这个奖在当时并未获得太多关注,此后也没有再继续举办。就在今年四月底,由广东诗人黄礼孩个人设立的第六届《诗歌与人》诗人奖,颁发给了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与人·诗人奖”由黄礼孩于2005年以其创办的诗刊《诗歌与人》名义设立,是目前中国有影响力的民间性质的国际诗歌奖,每年一届,每届一人,发给获奖者奖金一万元人民币、为获奖者出版一本中文诗集、举办一次颁奖大会。自第一届颁给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起,先后有俄罗斯女诗人英娜·丽斯年斯卡娅、中国诗人彭燕郊、张曙光等人获得此奖。年初,黄礼孩先生给我电话,说希望托马斯能获得这一奖项,随后我便和翻译家、诗人李笠联系,李笠高兴地表示可以转达礼孩的美意。2011年4月底,我应邀和李黎一起赴广州参加颁奖典礼,而托马斯因行动不便,无法前来领奖,委托他的译者李笠代为受奖。
4月23日晚,颁奖典礼在广东现代舞团小剧场举行,来自瑞典、德国等国家与地区的文学界、艺术界人士,以及广东的很多诗人和媒体记者出席了颁奖典礼。作为嘉宾,我在台上回忆了和托马斯两次见面的情景,我说,希望特朗斯特罗姆能够知道,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有如此众多的中国诗人因为他和诗歌,相聚在广州。但愿这个真正的民间诗歌奖能为这位八十岁的老诗人带来快乐。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五个月后的今天,蓝眼睛的老诗人终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虽然没有哪个诗人会为获奖写诗,但是,自从1996年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获奖之后,诺贝尔奖在整整十五年间诗人缺席,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现在,诺奖再次颁给诗人,正如互联网上的网友所说:“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终于走上了正途。”从某个角度讲,这不是诗人的胜利,诗人在粗暴的世俗的生活中永远是个失败者,这仅仅是诗歌的胜利。
就在那天晚上,我朗诵了两年前写给托马斯的诗——《特朗斯特罗姆在弹琴》:
特罗斯特朗姆在弹琴
用他的左手。
一道山岗上有午后的书房
格利埃尔的谱子,风中的
白桦林齐刷刷站立在
梅拉伦湖畔的房屋,等待
一只手收回它们风中的落叶
那些已知的痛苦和未来的悲伤。
他微微闭上眼睛
手指下蔓延着风和波浪
窗台上的天竺葵突然一片火红!
人们认为所有重要的事情
都可以用右手来做。失败,
这是他想要的抵达——
特罗斯特朗姆在弹琴,用他
老人的左手。
2011/10/6日夜
托马斯访问记
“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
问:你受过哪些作家影响?
答:很多。其中有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艾吕雅和瑞典诗人埃克罗夫。
问:你认为诗的特点是什么?
答:凝练。言简而意繁。
问:你的诗是否和音乐有着密切的联系?
答:我的诗深受音乐语言的影响,也就是形式语言、形式感、发展到高潮的过程。从形式上看,我的诗与绘画接近。我喜欢画画,少年时我就开始画素描。
问:你对风格是怎么看的?
答:诗人必须敢于放弃用过的风格,敢于割爱、削减。如果必要,可放弃雄辩,做一个诗的禁欲主义者。
问:你的诗,尤其早期的诗,试图消除个人的情感,我的这一感觉对不对?
答:写诗时,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诗不是表达“瞬间情绪”就完了。更真实的世界是在瞬间消失后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对立物的结合。
问:有人认为你是一个知识分子诗人,你是怎么看的?
答:也有人认为我的诗缺少智性。诗是某种来自内心的东西,和梦是手足。很难把内心不可分的东西分成哪些是智性哪些不是。它们是诗歌试图表达的一个整体,而不是非此即彼。我的作品一般回避通常的理性分析,我想给读者更大的感受自由。
问:诗的本质是什么?
答: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访问者李笠注明说:“1990年7月。我和特朗斯特罗姆坐在波罗的海的龙马屋岛上。”依我看,李笠对日期的记忆有误,应为1990年8月4日,因我当时也在场。
——摘自北岛《时间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