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四文对潘大胖说:“你去告诉苏二狗和管三道,明天中午在枫树坳集合,那里我已经找好了一口大鱼塘。听说那里的鲫鱼一条差不多有一斤重左右,小的也有五六两;甲鱼二三斤一只。明天在那里摸鱼,叫二狗不要带林小花去,也不要告诉徐小蕙。我们明天要脱光了下水,带着她们俩不方便。”
张四文、林小花、徐小蕙都八岁了,那时农村吃不饱饭,身高只相当于现在的六岁小孩。苏二狗和管三道都九岁了。二狗又黑又瘦,他们几个当面叫他“二狗”,私下称他“瘦狗”。潘大胖十岁,其实一点也不胖,只是比其他五个小孩稍微胖一点点。他身高接近一米四,体重还不足四十斤。他们都在“菱角湖小学”上学,早晨天不亮就得起床。他们的母亲头天晚上放点米、盐在瓦罐里,再放点猪油或者棉花籽油进去,蒸点 “瓦罐饭”,第二天清晨热一下,吃了就上学去,步行到五里之外的学校读书。中午在学校饿一顿,晚上回到各自的家里。每天吃两顿,顿顿都吃不饱。
从家里到学校,要翻过几座山,下几次坡,还要经过几道坎。山村上学的路,都是孩子们自己用脚踩出来的。逢山爬山,遇水趟水。一路上杂草丛生,天晴沾露水,下雨沾雨水。孩子们无论男、女,到了学校,下半身全是湿漉漉的。上课时就只能穿着湿衣服,靠着自己小小的身体的体温烘烤衣服。有时课上完了,衣服还没有被烤干。
六个小学生中,只有张四文从没缺过课。即使是全天吃不上一顿饭,饿着肚子张四文也要去听课;无论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他都会按时赶到学校去听课。张四文从小聪明伶俐,刻苦好学。所以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好,一有大型比赛,他都要被学校作为“尖子生”,派出去参加比赛。每次他都能拿到好的成绩回来。
星期天,寒暑假,他们六个同学除了做做家务之外,多数都是结伴在一起玩耍。有时生产大队、生产队硬性派给农活要他们做,他们也不肯分开,要做就在一起做。
这四男两女六个小家伙在一起的活动是多种多样的。非常丰富,下水塘摸鱼是他们的强项。有时他们还会到湖泊和水塘中去弄些莲藕。那时的莲藕多数是野生的。夏季时雨水多,要想有所收获必须先潜入水底,然后用脚去踩。弄到的莲藕又白又嫩,吃起来又脆又甜。冬天水枯,要想弄到莲藕必须要用专门的挖藕铲去挖。挖开一米多深的污泥后,泥下的世界五彩缤纷,莲藕长得盘根错节,长短粗细不一。小家伙们看着他们的“战利品”,不知道有多兴奋。有时他们还会结伴上山去采摘黄栀。满山遍野的野生黄栀,用途很多,既可以泻火除烦,清热利尿,凉血解毒,又可以作为天然色素用。土产公司长年都在收购,价钱也好。有时还会去摘野玫瑰果,取出果核后,既可食用,还可制糖。有时也会去湖甸采泥蒿,拿到市场上去卖……他们这伙人年少幼稚,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他们“少年不识愁滋味”,居住在农村,享受着大地赐给人类的各种天然物品,将身心放飞在广阔的天地间。他们的童年也曾有过短暂的、瞬间的天真快乐。
二
菱角湖那个地方自古以来水田多,大人小孩人均都有四五亩,每户至少也有一二十亩。农村的小孩正应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言辞,从小就看着父母做农活,所以什么农活都是与生俱来的会做。拔秧,收割水稻、麦子,对小孩子来说,那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那时生产队在插秧和割稻谷时都采用了“按件记工分”,谁做的多,工分就拿的多。苏二狗和林小花在这两方面都是能手。所以,他们干活时经常在一起。他们两人插秧每天每人能插完八分田,割稻谷可割完一亩。尤其是二狗干活更快,管三道说:“这与小花经常陪伴在他身边有关。”
在乡村的山水间,不时可以看到二狗、小花两人在一起的身影,人们说他们俩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鸳鸯。
到湖泊和塘堰中去采摘菱角和莲蓬,是他们六个小孩经常干的事情。二狗、小花和管三道乘一只船。二狗在船后面划船,小花坐在船头采摘,三道坐船中间。张四文、潘大胖、徐小蕙乘另外一只船。
夏天穿得比较单薄,都是小屁孩,上身随便穿件衬衫,下身穿一件宽松的短裤。不像现在穿那种紧紧的包屁股的牛仔短裤。管三道有好几次告诉张四文:“二狗在船后头,那对小狗眼,经常瞄着小花的两腿间看。有一次二狗告诉我说:‘小花那个地方真好看。’”四文听后只是笑:“这二狗用歪了心,难怪他的学习成绩那么差。”三道还说:“其实小花也知道二狗在看她,有时她不但不遮掩,反而还蓄意将两腿叉得开开的,让二狗看。”
人间的男女,难道真的有青梅竹马吗?谁见过?二狗和小花有点像。他们两个无论是做什么,总是形影不离。就连平日不上学时,他们上山放牛,也是经常一起赶牛上山,一起引牛回家。牛在山上吃草时,他们俩个头挨着头,一起玩。管三道还几次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在草地上睡着了。潘大胖跟管三道说:“二狗和小花以为山多林密,没有人。有一次我亲眼见到二狗把小花的裤子脱下来了,小花也没有反抗。两个人还在那里高高兴兴地玩着……”
小花的姨妈住在磷火镇,一个有点名气的城镇。她未有生育,无儿无女,就把小花接过去抚养。后来听说小花在城里找了一个拣垃圾的男人结了婚。对二狗来说,这是一次灾难性的打击,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苏二狗一直未娶媳妇,别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其中还有一个是小城镇上的知青,他都没感觉,一个也没要。小花结婚后,他还是去找小花,小花也很眷恋他。不幸被她的丈夫发现了。二狗的腿被她的丈夫叫人打断了。痊愈后留下了终生残疾,走路一拐一拐的。小花后来与她的丈夫离婚了,带着她的儿子与二狗生活在一起。张四文说:“我见过小花的儿子,长的跟二狗一模一样。”你说,这人间的事复杂不复杂,好好的一对有情人,现实却给他们弄出这么多波折和劫难。
三
张四文、潘大胖他们几个小孩在菱角湖小学读完了二年级,三年级后,学校就不怎么上课了。老师们都忙着写标语、贴标语,要他们干更“重要的大事”。学校的墙壁上到处都贴着“高举‘大跃进’、 ‘总路线’、 ‘人民公社’三面红旗”, “认真贯彻执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还是办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的特点就是‘一大二公’”,“全体人民行动起来,大办钢铁”,“掀起兴修水利的新高潮” ……各种各色的标语随处可见。
全校老师、张四文他们这帮小学生都成了主要的“炼钢工人”。炼钢炉就建在“菱角湖小学”的小礼堂里,用黄泥巴、掺上细沙、和上石灰,用水调拌,像揉面团一样反复搓揉。泥团如面团,越揉越有韧性。徐小蕙将揉好的泥团交给张四文和潘大胖他们。四文、大胖他们在地上划上一个圆圈,然后用泥团往上垒,用小拳头边垒边夯。垒到一米高后,他们只能站在“高炉”上用脚踩着垒。连续垒了四天四夜,九十六个小时,“高炉”终于建好了,再通上风箱,就可以“炼钢炼铁”了。“菱角湖小学”在书记和校长的带领下,以及全体老师的配合下,“炼钢铁炉”统一设计为直径两米,高一米半。苦战一个月后,十几座炼钢铁炉在小礼堂里并排站立起来了,昂首挺胸,气势磅礴。
张四文、潘大胖、苏二狗、管三道、林小花和徐小蕙,还有其他人共二十几个学生,以及两个老师分在同一个炼钢铁班组。找上一些煤炭放在木材上,再找一些铁矿石,点上火,拉着风箱,就开始炼钢铁了。这样反反复复地炼了两个多月,也没炼出钢铁来。全校最好的炼钢铁炉也只是把铁矿石烧熔了,连废钢铁都没炼出一坨。
菱角湖小学分有必须炼出两百公斤钢铁的任务,建高炉,炼铁矿石,折腾了差不多半年多的时间,也未炼出一滴钢铁水。支部书记、校长的位子不知是否还能保得住。书记、校长急红眼了,于是召号全体老师、学生回家找钢铁用品来炼。一时间,家里的锅,犁田用的犁头,耙田用的耙齿,锄地用的锄头等,凡是有钢有铁的东西都找出来了,丢进学校的炼钢铁炉里。并大张旗鼓地号召学生上山砍树当柴烧,上城里去拣煤炭烧。准备就绪后,学生排着队扯风箱,口号是“人停箱不停!”炉膛里的火在熊熊燃烧,丢在炼钢铁炉里的一些钢铁用品有的在开始熔化。
都是一些不懂专业的人在炼钢铁,黄泥巴垒的炼钢铁炉经不住烧。烧久了,就崩塌了。徐小蕙几天几夜没睡觉,加上没吃饱饭,体质又差。在炼钢铁炉崩塌的一瞬间,她来不及逃离,被突然蹦出的已经烧红了的钢铁块击中了头部,一朵还来不及开放的花蕾就这样凋谢了……
菱角湖小学差不多有一年没上课了,在轰轰烈烈地、千方百计地炼着钢铁。就是这样,也未能完成炼出二百公斤钢铁的任务。支部书记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教了三十多年书的老校长,被解职回到农村种田去了。
四
菱角湖小学完成不了冶炼任务,那里就不让再炼了。全校师生必须移师到铁幕人民公社的所在地:磷火镇。这里的场面大多了,气派许多,有领导统一指挥,技术人员现场指导,物资全面调配。炼钢铁炉统一设计成直径十米的圆形底座,高五米的铁幕形,有人比喻说像牛屎堆。内部结构十分诡异,一层耐火砖,一层火砖,一层石头。砖头不够,就去拆文物和建筑物,用那里的砖头来补充。很多贵重文物和重要建筑物被拆毁。用钢筋、水泥将各种材料连接起来。一层又一层,横切面如同千层饼,十分壮观。全铁幕人民公社的冶炼炉都一字形排开,在磷火镇西郊向外延伸有十里长,十分像一座大型坟场。
那座被当地草民称为“大型坟场”的冶炼场,每天都在此起彼伏地冒浓烟。此炉停火,彼炉必须开火,要保证必须有冶炼炉不停火,领导检查时,必须要看到有烟囱在冒烟。
那时据说在神州大地上的各个角落里,各行各业、所有的人都在进行炼钢、炼铁,因此,铁矿石、焦炭、燃料都非常短缺。
领导有的是办法,缺什么就突击什么:没有铁矿石,就命令各家各户想办法搞成品钢、成品铁来炼;没有燃料,就强令上山砍树。
张四文、潘大胖等一批小学生正好派上了用场,让他们砍树去。
开始是在磷火镇周边砍,方圆十里的山上的树都砍了个精光。一些懂点气候、风水知识的老农在叹息:“看来很快就要发生自然灾害了,山上不能没有树,没有植被。一旦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那大自然中的水分和热量交换就失去了平衡,预示着不久可能要引发灾难。”
铁幕人民公社成百座冶炼炉张开着血盆大口,每天都在吞噬着成吨成吨的树木。磷火镇周边树木很快被砍光了,只能到十里之外的荒山野岭去砍。
四文、大胖等学生,一些中老年妇女是砍树的主力军。他们晚上在漆黑的山野里砍树,去掉树枝,将树干锯成一节一节的,用肩挑着送到磷火镇,来回一趟要跑二十多里路。夜晚不能睡觉,白天更不能睡,连续不断地干,加上又吃不饱饭。他们处在极度的劳累中。
这些学生都处在八九十来岁的年龄段,都在长身体的时候。他们精疲力竭,忍受折磨已达到了极限。他们渴望睡一下,哪怕每晚躺在地上休息一二个小时也好。
他们实在是迈不动步子了,双腿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趁着深山野岭、地广人稀,加上又有黑夜的掩护,他们找到了一处十分隐蔽的凹地。张四文、潘大胖、管三道三个小家伙一头栽倒在地上,相互依偎在一起,身上用树枝、杂草掩盖着。此时他们也顾不上可能遭遇毒蛇的攻击,也不管那满山遍野、成群结队的蚊虫叮咬,全都顾不上,全身处在虚脱中。四文、三道、大胖小腿肿得和大腿一样粗。他们白天干了十几个小时的活,晚上实在累了、困了,非常想睡一会儿。
也该他们倒霉,这大胖自小就有打呼噜的习惯,只要一睡着就鼾声如雷,不幸被夜晚巡逻的民兵听到了。民兵连长接到报告后,带着四个民兵跑过来,毫不留情地就扒开树枝,扯着他们的头发,揪着他们的耳朵,就给了他们一顿毒打。并责令他们加倍努力,拼命去干活。
这管三道打从识字起,就爱看武侠小人书,有点好打抱不平,遇到黑道、白道、红道上的事,他都要据理力争。以前,他与四文、大胖、二狗等人在一起活动时,碰到了与其他人有矛盾时,都是他出面摆平的。他能说会道,引经据典,以理服人,总是赢的多,输的少。由于这一惯性的作用,让他这一次未能逃过鬼门关。他以前没有遇到过红道,不了解红道的厉害。
他被民兵们打懵了。等清醒过来后,他还跑到民兵连长面前说:“苟连长,我们几个以为活干完了,抽空才休息一会儿的。你好好说嘛,不要打我们!”这苟连长一听就冒火了:“好你个管三道,兔崽子,你眼里好像没有老子!给我吊起来打!”
管三道被民兵们吊在了一根粗树枝上,已经累成、饿成这样了,还经得起打吗?民兵们下手又狠,用木棒在管三道的头上、腰上猛打。等到四文、大胖把他从树枝上救下来时,他已经不能呼吸了……
那个时候死个人不算什么稀奇事,每隔几天就可以见到一具尸体。饿死的、冻死的、累死的、打死的……都有!不知道是谁家的人死了,也不知道死的人是什么人。尸体很长时间无人过问,遇有好心人,弄点杂草在尸体上掩一掩,就算是走运了。
只是由于管三道是小学的学生,民兵连长好歹还向磷火镇的领导报告了一声:“菱角湖小学的学生管三道,怕苦怕累,畏惧砍树。趁夜晚天黑无人知晓,上吊在树上,自杀身亡。”
文物、建筑物也破坏了,山上的树木也砍光了,各种钢铁器具也毁了,人也累了、有的还死了,铁幕人民公社通过大兵团突击奋战,也部分完成了上面交给的炼钢铁的目标任务。但是,所炼出来的钢铁都是一些豆腐渣形状、有的像蜂窝形状的废品,完全没有一点用途。
五
铁幕人民公社管辖着十多个生产大队,每个大队下面还设有若干个生产队。张四文、潘大胖所在的生产队叫红旗生产队。外出时不认识的人问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会回答得非常详细:“湖甸县铁幕人民公社卫星生产大队红旗生产队。”
红旗生产队有二十来户人家,一百三十多个人,分别分布在六七个山坳中。每户的房屋基本上选择建在三面环山,一面有水的地方,符合风水学上宜居宜旺之地脉,都是泥砖红瓦结构的房屋。每户在房屋的周边种有桃、李、杏、桔子、枇杷、枣子等果树;吃的蔬菜在各家自留地去采摘;牛、羊、猪、狗等家畜和鸡、鸭、鹅、鸽等家禽或圈养,或放养;水塘养鱼……过着自给自足的乡村生活。日子过得虽然十分清苦,但每个人心中充满着梦想。这梦想虽然多数难以实现,但人活在世上,总得有一种希望充当正能量来给予支撑。有人希望孩子能多念些书,有人希望庄稼长得好一点,有人希望建新屋……
是年八九月间,红旗生产队的领导被多次叫到卫星生产大队,通知说是要传达上面的重要文件。生产队的领导也是领导,尽管在共和国的版图上,他是最小的。他没有工资拿,也得靠挣工分养活自己和家人。但他起码比普通的生产队的社员(公社社员)高一等,再也没有谁能比普通的公社社员的地位更低了。
领导拉着脸回到了红旗生产队,满脸的阴沉、不高兴、愤怒、无奈,叹气,五味杂陈。他不敢不传达上面的文件精神,试问他是九头鸟不是,长着好几个脑袋不成?!他毫无表情地念着文件。社员们有些可能听出了大意:红旗生产队前一段时间,炼钢铁不力,在全公社排名靠得比较后,挨了批评。从九月初开始,红旗生产队现分布在六七个山坳的二十来个住户,要全部搬出来,住到一起。一百三十多人吃大食堂,在食堂开饭。家里现有的自留地、家畜、家禽、果树、粮食、农具、房屋等全是生产队的,由公社、大队统一调用,不许私用。谁敢不听,食堂就不分给饭吃。另外,听说“湖X省长风生产大队,早稻亩产15361斤;河X省保X市X水县,一亩地产山药120万斤、小麦12万斤、水稻12万斤、皮棉5000斤。”红旗生产队从今年开始,水稻亩产最低也要达到1万斤;达不到,又要挨批。还有一点,跟各位都有关系。现在先打声招呼,今年十二月中旬之后,所有七十岁以下的男社员、六十五岁以下的女社员,全部都要上水利,到本县(湖甸县)“鬼门关”去修水库,大家做好准备……
张四文家有一栋三间泥砖瓦屋,八十平方米。中间一间做堂屋,四十平方米;左边一间二十平方米,中间用半截墙隔成前后各十平方米的两间房;右边一间也是二十平方米,也是用半截墙隔开,前面十平方米为卧室,后面十平方米做厨房。现在大家都在大食堂吃饭,很少用,主要用作烧开水饮和烧热水冲凉。爷爷、爸爸、妈妈、张四文一家四口人原来住八十平方米不算很挤。传达文件后,先搬来一家姓史的夫妻俩带着一女一儿四口人住进来,紧接着潘大胖的爸爸、妈妈、他和妹妹一家四口人也搬进来住。一栋八十平方米的泥砖屋一下子住着十二口人,非常拥挤和不方便。其实农村的地域宽广得很,几户人家住在一个山坳里,想去找都找不到,完全用不着这么挤。那个时候只“唯上不唯下”,只“唯官不唯民”,“一切行动听指挥。”
吃公共食堂,每户家里的粮食全部都要交到食堂去,不留一粒米。食堂听领导指挥,给谁吃什么,给谁吃多少,全是领导说了算。有一次,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要张四文去砍树,四文没领会清楚,以为是书记让他放了学之后去砍树。结果张四文上学去了,去放学后立即去砍树。其实书记是让四文以后永远不要上学,就在生产队干活。结果是:书记让生产队队长三天不要给四文饭吃。四文饿得病倒了,他妈抱着他痛哭,那场面十分悲戚。
到了快要收割稻谷的时候,红旗生产队那些老农估计,每亩顶多能收一千斤左右,离一万斤差得远哩。领导怕“官帽”不保,让生产队的社员将其它九亩田的快要成熟的稻谷移到一块田里。结果稻谷之间密不透风,吸氧不足;又不透光,起不到光合作用。造成了稻谷熟不透,制作出来的大米几乎不能吃。
是年冬天,红旗生产队全体男女社员都被赶到本县鬼门关去修水库去了。这一修就没完没了,到第二年春耕农忙时,也未见返来,田地已无人耕种。
六
湖甸县,是年冬天开始,一直到第二年夏末,都没下过什么雨。红旗生产队的水塘慢慢地干涸了,连枫树坳那口大鱼塘都见不到一滴水。那些原来采摘菱角、莲蓬的湖泊和塘堰也干涸了。春种的大好时节,社员们都在水利上,未能按季节播种。第二年秋收时,一颗粮食也未收上来。再此后的两年,情况一直未见好转。没有米下锅了,人们开始没有饭吃了。大家纷纷到湖里的泥地上去找菱角回来吃。菱角吃光了,人们又将原来已丢弃的稗子找回来磨成粉,用来充饥。人们还将原来冬天用作取暖的粗稻糠磨着来吃;有人找树皮吃,有人找树叶吃……
张四文的爷爷只有粗稻糠吃,有时吃树皮。那时,他爷爷已经七十四岁了,吃过糠和树皮之后,消化不了,吃着吃着,肚子就膨胀起来了,拉不出屎来。四文的爸、妈在水利上。四文开始拿手指从爷爷的屁眼里往外抠东西,抠不出来,又用竹筷子从爷爷的屁眼里往外掏,也没有掏出多少。爷爷就这样被活活地胀死了。姓史的那家什么都没得吃,只好将他家的棉被拆开来,扯里面的棉絮吃。棉絮哪里能吃啊?母亲饿死后,儿子接着死了,女儿也死了。史姓社员那年冬天被赶到水利工地上,在尚未到达水利工地时,就在前往的路上冻饿死了。
潘大胖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吃的,就到山上去挖树根吃,这树根也不是人能吃的。大胖妈先饿死的,接着大胖也跟着饿死了。大胖的爸只好将不到半岁的妹妹抱到磷火镇,丢弃在人多的地方,指望别人能拣去,留给妹妹一条活路。但妹妹最终能否活下来,只有天知道!做完这件事后,大胖的爸爸就失踪了,永远也没有回来……
七
只有张四文命大,最终逃过了这一劫难,侥幸活了下来。多年以后,他从媒体上看到了许多对那个时期的评论,其中两则他多少还有些印象:
一则是,2009年4月9日,《广州日报》采访表隆平。袁院士说:“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几千万人啊。大跃进把树都砍了去炼钢铁,把生态破坏了。1959年干旱,一年基本没收成,饿死了四五千万人啊。我看到路上有5个饿殍,倒在田坎旁边,倒在桥下和路边。我亲眼看见啊,那很凄惨的。”
另一则是,在1993年上海市《社会》杂志四五合期上,登载了作者金辉所撰写的文章《三年自然灾害备忘录》,明确提出其间的非正常死亡大概4060万人。
张四文乃一介农村草民,那一段时间全国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更不知道。那些知道的人又不说,那些想知道的人又说根本无法知道,知道了反而徒添悲伤,还是不知道为好。张四文只是亲历了他们生产队的一些情况,那里本来有一百三十多个人,三年之后,只剩下五十来人;其间,也未出生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范围内,这消失了的人的数字,印证了上述两则评论,说明了它们的可信度。他在想,冯小刚拍了一部《一九四二》的电影,将来会不会冒出一个什么何(?)小刚,突然有兴趣去拍一部类似题材的电影呢。天知道,管他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