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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找名字

  • 作者: 风在动
  • 发表于: 2015-04-03 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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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木匠死了。

 

在黄泥堡,死个人是很平常的事。每到冬天,一些经不起风寒的老人,就会隔三差五死去。如同草要枯败,大家见怪不怪。无非是告别仪式上乡里拢个面,到主办丧事的孝家情薄上随个礼,以示哀悼。需要出力的,多是关系要好,孝家会早早来请。现在死了人,家里会请红白理事会,吹吹打打摆门面。锣鼓、歌师,壮劳力一应俱全,省得四方劳动。到了晚晌,大家只要揣上随礼钱,去吃饭、听丧歌就行了。

 

不过,因为名字,瘸木匠的死却引起了一些风波。原因很简单,是瘸木匠到底叫啥名字?竟没人知道。黄泥堡的人口名册上也没有他的号。一查,竟然发现黄泥堡人氏瘸木匠连户口都没有。村长开始不以为然。名字本身并不重要,很多人原本都有大名,却没人叫,这普通人太多,名字就是一个代号。很多人直到死后,名字才能正儿八经供在灵牌上用一回。不过很快就会随着棺材和人,一起埋进黄土里。

 

大家瘸木匠、瘸木匠叫了一辈子,临到死了,他没有名字的问题却出来了。

 

原因有二:其一,村里死了人,村委会要第一时间上报上级机关;其二,瘸木匠孤寡,现在是和谐新农村,死了人不能像死了小猫小狗,随随便便挖个坑埋了。得有个仪式和响动,总不能让人指责乡里诟病。

 

村长王麻子为此大伤脑筋。他专门就死者没有名字的问题请示了镇长。镇长正在搓麻将,哗啦啦地洗牌声让电话收听效果不太好。起初,输了钱正窝火的镇长并没在意,后来听说是刚死的村民没有名字时,才有些窝火地离开了麻将桌。他一改往日王麻子长王麻子短的称呼,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说:“我说王村长,你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够细致啊!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这个镇长估计得挨老百姓的骂啊!上头关于和谐社会、建设新农村的工作早就在你们村儿开展了啊!村中无小事啊!这事你要处理不好,我看你直接下课算了啊!”说罢就挂了机。王麻子紧握着电话,镇长几个“啊”尾音很长,让他在穿裆风中出了一身冷汗。

 

黄泥堡村一天内紧急召开了三次村委会议。会上,王麻子日爹骂娘,逮人就骂。他传达了镇长的指示。要求大家拿出一个解决方案,

 

否则,他下课前也要拉村委垫背。

 

主管名册的是会计刘老幺,他戴着老花镜,趴在桌上哗啦哗啦翻各小组名单底册。底册他已经翻过了无数遍,其实不用看,他就知道上面根本没瘸木匠这个号。他一边用手揉着发红的酒糟鼻,一边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偷偷瞄脸色发青的王麻子。好半天才抬起头看着治保主任钱三多说:“老钱,瘸木匠不是你家的远房兄弟吗?你回去问一下你家老人,或许他们知道他到底叫啥名也不一定。”

 

治保主任一听刘老幺开口点他的名,恨不得跳过办公桌一拳打碎刘老幺的老花镜。直骂狗日的不是个东西,问候了他家的婆娘、闺女和祖宗十八代后,才没好气回答说:“瘸木匠是和我沾亲不错,不过,这个兄弟是我四叔解放前在土地庙捡来的,这个大家都知道,再说他自从跟了我四叔,半大了学艺,跟着四处做活,也很少在黄泥堡落脚。后来出师了就更很少回来,四处做手艺,很多年都没有音信。没婆娘也没个后人,虽说我四叔的后事是他操办的,四叔临终前也把家产留给了他,可我们没有来往你是知道的。再说了,他一年四季很少回来,住几天就没了人影儿,鬼魂一般,房子都是我帮着经管着,才没被风吹滚雨淋塌。我们没得半点关系,我早问了我爹,他也不知道他叫啥……”

 

村长,我看咱们不如按照钱主任的姓和排行,胡乱给瘸木匠取一个名字得了,费那事干嘛?赶明儿人一入土,谁会管他姓啥叫啥!”

 

民兵连长葛蛋是个心直口快的粗人,一年四季穿着儿子从深圳捎回来的保安制服,衣服领子黑油油直反光。一滴亮晶晶的鼻涕挂在胡须上,像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自己硬是没有发觉。弄得坐在他对面的妇女主任王二妹对他横眉怒眼、满脸厌恶。这货还洋洋自得,一个劲向王二妹挤他的公鸡眼。

 

说起妇女主任王二妹,关于她的话题,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人年青漂亮不说,还一肚子弯弯肠子。村委四个老爷们把计较加在一起,也赶不上她眉毛一抖。加上生得白,人们就送她一个白骨精的浑名。人前人后叫着,这娘们儿也不生气,反以为荣耀。据说和某某县长有一腿,是内定的下届村支书。在黄泥堡,她是唯一敢和村长顶杠的人,连王麻子都不愿意招惹她。

 

王二妹正低头玩手机。她把瘸木匠死后没有名字的事发到微博上,就立即有人跟贴。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访问量就超过了一百。几个老粉更是七嘴八舌跟帖,其中,她的网上情人潇湘诗虫也跟了帖,帖子内容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个潇湘诗虫是湖南人,会写点小诗,平时没少帮她改文章,也很懂她的心思。俩人在网上柔情蜜意,已经聊了两年多了。她早就萌生了去看他、一偿相思的想法。潇湘诗虫在帖子上说:“人本无名,只不过用来分清如何来、如何去而已。既然一个人没名字的人死后非要找到名字,不如借题发挥,做一场戏最好不过。”

 

王二妹顿时眼前一亮,心里便有了注意。她抬头见大家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就故意清了清嗓子。果然,大家立马都拿救星的眼神儿看她,让她好不得意。她嘿嘿笑了,扬手招呼几个老爷们,要他们挤近了说话。

 

当晚,王麻子就在广播里召开了村民大会。大会由他一个人发言。具体是关于瘸木匠的丧事、去湖南找他没拿结婚证的老婆和找名字的

 

安排。他说:“人死了,名字一定要找到,这也是村委对每一个村民负责任的态度。”

 

王麻子讲了很多,此时正当晚饭饭点,人们围着炉火边吃饭边听他讲话。很多人直骂操蛋。讲话就讲话呗,干嘛掐电视信号耽误了大家看武媚娘。

 

王麻子越说越严肃,越说越激动。从小家常上升到国家和民族大义。最后,他一连摔下了几个炸弹,搞得大家想起到现在还没入棺的瘸木匠。好好一顿晚饭也吃得闹心。

 

王麻子说:“一,由村长王大宝同志任丧事委员会主任,负责操办丧事事宜。

 

二,由妇女主任王二妹同志即刻赶往湖南,负责寻找瘸木匠没拿结婚证的老婆,争取把她请来参加葬礼。如果对方不方便来,务必要找到瘸木匠的名字,让瘸木匠可以安心上路。

三,村民每户出五十元的随礼钱,用来置办酒席、请红白理事会、以及王二妹寻找瘸木匠家属的费用。超支部分一律有村财务承担。

 

四,瘸木匠的两间瓦房即刻拍卖,所得款项填补操办丧事的不足部分,余下用作修建棋牌室,娱乐村民生活。

 

五,告别仪式每家至少要到场一个人,送一下死者,到时候领导和电视台来了,总要看到大家的爱心和热情。”

 

王麻子一口气念完由刘老幺写的五个通知,喉咙发痒,端起大茶缸猛喝一气。心里直骂刘老幺缺德。村民听了五个通知,也胡乱骂开了。骂着骂着,想到酒席和电视台,就懒得再骂。不就五十块钱吗?到时候老子一家都去,吃你个狗日的倒贴皮,闹不好老子还能蹭个镜头,上一回电视触个电呢!

 

村里很快就搭起了灵堂。瘸木匠的家已经落败得进不了人,灵堂就临时布置在村委会。王麻子雷厉风行,亲自买来衣服和寿木,把冷炕上的瘸木匠请进了亮堂的红漆棺材。红白理事会也早早来了,把架子鼓、手风琴这些物事搬到了现场,只等王二妹那边传来消息,就立 马热热闹闹唱它个昏天地暗。

 

猫冬的村民也没来由兴奋起来,有事没事就往村委会跑,不停向王麻子、刘老幺几个打听王二妹的消息。王麻子热情高涨,村民关注,引发了他的成就感。通过电话,他及时把王二妹的信息传递给大家:

 

“王二妹同志已经上火车了,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二妹同志已经到长沙了,正通过媒体联系当地政府。”

 

“二妹已经到了一个叫靠山屯的地方,正在寻找瘸木匠落脚的地方。”

 

“大家不要着急,请大家理解一下妇女主任同志的奔波辛苦,几千里路程呢,她一路饱经风寒,真是个能打硬仗的好同志,我们村民的好公仆。”

 

“…………”

 

灵堂是钱会计设计的。为此,他专门请村里的老学究为葬礼写字。灵堂门是充气的牌坊,也是从殡仪馆租借的。两边分别写到:“沉痛惦念和深深缅怀”八个大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棺材两边摆着童男童女,个个唇红齿白,棺材前的供桌上,摆满了燃烧的香烛、水果和馒头,好不丰盛。村委会一班子人忙前忙后、呼三喊四,既当跑腿又当孝子。生怕遗漏了哪一个细节,到时候镇长和电视台来了出洋相。只有老学究坐在火塘边,吧唧吧唧抽老旱烟。他半眯着结满眼屎的老花眼,瞄着棺材前用白纸糊的灵牌位,琢磨着名字找到后,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字体来书写死者的名讳。

 

转眼王二妹出门五天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消息突然就中断了。王麻子从第五天早上一直打电话,却始终无法联系上她。他暗道幸好是冬天,滴水成冰,可以由着王二妹折腾。否则,已经死了快十天的人估计都要长蛆发臭了。

 

一直到晚上,村民们都放弃了看露出大半个胸部的武媚娘,眼巴巴瞅着王麻子的嘴,他们也迫切想知道结果。瘸木匠这个生前没人理会的人,死后,竟受了一回空前关注。

 

且说此时的王二妹,正愤怒地在长沙街头骂街。网上早就流传见光死的预言,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会落在自己头上。她和网友潇湘诗虫见了面。不过结果出人意料,网上的博士,在现实里只是个刮大白的农民工。在相册里看过无数次的帅哥哥,也一下子变成了四十老几、又老又丑的光棍汉。这个四川来的土包子,身上干活的衣服都没换。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说:“去西河街吧,哪里的房间便宜,一夜只要三十块。”

 

起初,王二妹之所以同意加他好友,也是看他的网名比较文气,加上空间会不时上传一些情诗。现在看来,自己之所以被骗,根源也是出在网络世界里虚拟的名字上。骂着骂着,突然想起自己还肩负找名字的使命。一边骂自己贱、一边掏出电话。一开机,短信和铃声就接踵而至。

 

一大早,镇长就被电话铃声闹醒。他昨夜在牌桌上激战半宿,才刚刚睡下不久,他奋力睁开通眼睛,瞄到来电显示是王麻子三个字时,呼地爬起来,抓过电话就咬牙切齿骂起来。等骂够了解气了,停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床上,一丝不挂。

 

王麻子一清早挨骂,也有些生气。等镇长骂完,他才说道:“王二妹找到瘸木匠的名字了,拍了瘸木匠婆娘的照片,还录了音。她说人家岁数大,受不得天寒地冻,就不来参加葬礼了。不过,她替老头子感谢政府。”

 

王麻子第一次没有像狗一样摆着尾巴叫镇长的名讳。干完这一届,他也没打算再干。他不冷不热地说:“二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据说给张副县长已经打过电话。张副县长和县电视台中午就会来黄泥堡村。”

 

说完,率先挂了电话。他恨恨骂道:“狗日的,占茅坑不拉好屎的东西,老子六十多了,姓王名大宝,王麻子是你个毛都没长全的东西胡乱叫的么?”

 

好消息不胫而走,村民们风一般聚拢到瘸木匠的灵堂前。当听说妇女主任已经找到了瘸木匠的名字、下午就会赶回来的消息后,都忍不住欢呼起来。如同过节一样开心。鼻子长的人,已经闻到羊肉汤的膻腥味了。毕竟,村里过红白喜事的多了,全村男女老少能聚齐的却很少见。何况县长和县电视台都会来的场面。大家也不用使唤,主动生了几大堆火。背着刀子一样的北风,东一堆,西一坨围坐在火堆边吹牛。不一会,口水乱飞,都投入到对瘸木匠名字的猜测中。已经死了十天的瘸木匠躺在棺材里,从赵钱孙李的姓开始,一下子变成了有很多、很多个名字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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