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学校旁,在文革中,所有的游行队伍不管选择走哪条道路,都非得从学校门前通过。所以用一张凳子,站在上面看大路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游行队伍,就成了我的童年乐趣之一。
当时的游行真是好看,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通常,一支队伍的基本构成是,前面红旗开道,后面锣鼓压阵,中间红旗飘飘,一路口号阵阵。有的时候,游行的人还会撒传单。如果是押坏人游街的队伍,前面就不是红旗开路了,而是被押游街的坏人开路。
我们最喜欢看的是押坏人游街的游行队伍。最简单的是坏人在胸前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人的名字和罪名,不过牌子也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最小的牌子只一尺见方,最大的有一米见方,而且是用很重的木板,用铁丝挂在脖子上,脖子被铁丝勒出的血痕清晰可见;复杂一点的头上还戴一个高尖帽子;或将这人双手涂黑,表示这人是坚持反动立场的“黑手”;或将这人头发剃掉半边,表示这人是两面派;还有将一双鞋挂在脖子上的,这人一定是女的,表示她是个“破鞋”;或者让游街的人自己拿个铜锣,走几步,说一遍自己的罪名。被押游街的大都是自己走,但也有的是被两个人从后面押着走的,还有被人在旁边打着走的。除了这些政治性的坏人,还有另一类的坏人,比如赌钱被抓住的,游街时就抗着麻将桌;有投机倒把被抓住的,游街时就将投机倒把的货物挂在身上。
一般情况下,这些游行队伍都是步行,但如果是全县集体行动,也会动用汽车。让许多坏分子站在车上,每人后面有两个造反派押着。用汽车不是为了减轻坏分子的疲劳,一来是让大众看得更清楚,二来是游街的范围更大,不只是在城区,还要到四乡去游街。
每听到街上传来锣鼓声,我就会兴奋地跑到学校的围墙边,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凳子。观看游行队伍,就当是观看免费的杂耍节目。在我的心目中,被游街的人都是坏人,这些人活该。所以有时也会像街上其他顽童那样,用菜头蒜脑之类的东西往这些人身上扔,以此取乐。一旦击中了,大人不但不管,还会发出叫好声。可是不久以后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的看法,而且从此怕去看游街。
那天一大早,妈妈就叫我出去玩,不要待在家里。妈妈虽然没有说为什么,我也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所以就听话地出去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回到家里,发现四处静悄悄的,爸爸也回来了。爸爸苦着脸,不说话,更看不到生火做饭的迹象。再往里屋看去,一块一米见方的大木牌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XXX必须老实交代!”在妈妈的名字上,用红笔画了一个法院枪毙人犯时才画的大大的红叉。
我顿时吓了一跳,妈妈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我定了定神,再仔细看,发现这个大木牌是用架子架在妈妈的床前。妈妈脸朝里和衣躺在床上,床前地下有一堆煤渣,上面有鲜红的血迹。
我知道一定是妈妈的病又犯了,妈妈只要受寒或者受气,肺病复发就会吐血。我想大概是白天批斗时,妈妈肺病复发。但显然造反派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人虽然被送回家,批斗还不能结束,所以才会将这块大牌子放在妈妈的床前。他们要妈妈交代什么罪行呢?在我的记忆中,妈妈一直都是教导我们要做个好孩子的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我进屋的声音惊醒了妈妈,也许妈妈原本就没有睡着。这时妈妈起身说:
“你平安回来了,我就放心了。你也不小了,我的事要跟你说一说。我的罪行是旧社会给的,我也没有办法,所以你们要谅解我。我的罪名是历史反革命,原因是我在内乡女子师范时加入了基督教,还担当了基督教执事,所以造反派说我是反动会道门,反革命分子。他们要我交代我是通过怎样的方法,逃过了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我都如实向组织上报告了,档案上也有记载,否则造反派不会知道我这些解放前的事。所以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好交代的。明天造反派还要继续审问我,但是不管他们怎样审问我,我是问心无愧的。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妈妈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我愿意在这场革命中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审查和监督。”
我此时已经十八岁了,已经明白事情了。这是妈妈第二次遭遇不幸。
我不能因此就断定那些被批斗游街的人都是像我妈妈一样的好人,但我在内心是无法将妈妈归到坏人一类的,更不想别人将妈妈与那些被批斗被游街的坏人相提并论,尽管妈妈和他们都事实上已经成了公认的坏人。一想到妈妈也要像那些游街的坏人一样从大街上走过,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我更加不能想象,一旦街坊指着我的鼻子说:“快看哪,那个挂牌游街的是你妈!”时,我会怎样。从此以后,一听到别人喊“看游街啦!”我就会下意识地想躲进屋去。
由于妈妈的被批斗,并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也就由一个普通贫农子女,一下子变成了地主坏分子的子女。我也因此成了同学们嘲笑和消遣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