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和陈军军推心置腹的交谈,苟洱觉得麻婆闹法庭的那一出简直是无理取闹的刁民。
陈军军这个人,正眼看,是一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彪形大汉,侧眼看,他是个胸有城府的隐形杀手,可是,不管怎么看,他都比台上是正人君子,台下是男盗女娼的人要强一百倍。陈军军被收监后就一直保持沉默,怎么判他也没意见。苟洱想不通了,为什么他一开始被抓却要逃呢?抓回来后却又死心塌地甘愿把牢底坐穿?苟洱作了一个全面的总结,比局里每年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工作总结都要推陈出新。水浒她看了N遍了,苟洱第一眼见到穿白大褂的陈军军后,直觉在说:施耐庵少写了一个地煞星么——陈军军。
让陈军军回忆花花,他非常不情愿,三言两语就把苟洱给打发掉了:“我既然愿意为我姐报仇,就无所谓了,反正,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
苟洱想不出话来答,只好用麻婆来诱他:“你的儿子和素凤阿姨不想管了吗?”
陈军军不怕挨枪子,但特别害怕听到他母亲和姐姐的名字,苟洱抓住他的命门了。只要人不变成兽,一切将如常,陈军军开口了。
“还是二十年前,我在镇上替面包店老板扛了几个月面粉赚了去深圳的路费,在深圳学会了倒模,后来去了一个模具厂当工人。因为我喜欢刀,我一直想亲手杀死那个禽兽牛贩子,所以我走到哪里都特别留意刀。大概是两年前,我回来了,在镇上开了一个铁艺店,打铁,还做点模具。后来,我认识了西藏来的拉巴,他每天都到我铺里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来找跑了出来的老婆的,我说他,老婆跑了就算了,再找一个算了,他却说,如果不找到,神会怪罪他的,她是他的女人,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外面,要死到神那里去,否则下辈子不得投胎。我还笑他,他也没多讲,但我每天看他都闷闷不乐的。
但他有的是力气。我们都有在模具厂打过工的经历,他去的时间短,我的时间长。他之前混得比我差,因为他是西藏人,老板挺怕他的,就有意让他走人,又不敢明着说,把他的工资压得很低,他脾气不好,吃了酒就把老板揍了一顿,然后跑了。他问我的铺子要不要干活的人,我那店子养自己还勉强,养人怕是不行,但我想,有了他,今后也许可以帮我做成大事,所以我决定再难也要把他留在身边。
模具店是亏本的,我很快就撑不下去了,于是我在杂耍街租了个铺子,巴拉带着那条藏狗摆地摊卖藏刀,我卖草药,我们就各自糊各自的口了。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杀牛贩子。哪知,有一天,我看到了离散多年的姐姐,她已经苍老得不像个人样了,如果不是她耳朵底下那个褐色胎记,我都认不出她了!”
苟洱看不得硬汉哭。苟洱慢慢回忆,第一次见到陈军军的时候是在平房,他充满了敌意,但他并没有丧尽天良,从他给卖血人的眼神就可以断定,如果他真是个畜牲,他就一分钱也不给卖血人了。苟洱递了纸巾过去,他看都不看一眼,继续说他的。
“她还是个人啊?……浑身浮肿,脑袋肿得……起先,我还以为她是胖成那样的,往下一看,她的骨架细了,萎缩得不行,原来她当姑娘的时候还是很匀称饱满的,长了一张娃娃脸,像那个,哦,那个,台湾的!唱‘甜蜜蜜’的那个!”陈军军一下字懵住了。
“邓丽君!”苟洱提示。
“哦,对对对,就是邓丽君,我花花姐除了眼睛比她小一点其他还可以,她年轻时候也蛮细皮嫩肉的,吃得不怎么好,所以脸色没有那台湾明星好!”陈军军脸上刚刚还如沐春风,可马上就愁云惨淡了。
“她本来头发就多,但没有扎起,后来我才知道,她连买绳子的钱都没有,比白毛女都比不上,哎!她穷得连一根稻草都没有,要不,裤子头怎么捆不上?她走几步,就提一下裤头,那么大的裤腰!可以装下两个嫩毛毛(婴儿)。那裤子的料子吧,是墨蓝色的土布,和土改前我们那里的长工穿的一样,要是演个打仗的戏,她的衣服裤子比戏团专门订做的都强。”
说到这,苟洱扑哧笑了,但她马上就闭上嘴,她知道,在一个经历过大悲的人那里发出这样的笑声对苦难者就是一种诛蔑。
“那裤子一看就是男式装,前面开口的,可惜扣子都没有,说起来,真是丢脸,花花短裤都没穿,我起先不晓得,我搬了张小矮板凳给她坐,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那没扣子的尿眼敞开的,里面什么都看得清呀!我用下巴暗示了一下她,她没反应过来,我又指着她的肚子下面,她低了头看了看,也不慌,拿手慢慢地把腹下的开口合了合,也没当回事。我当时没问她怎么穿短裤就跑出来,后来去了她住的地方,才知道,她好早就不穿短裤了,没钱买短裤穿,以前的裤子不是被撕烂了就是当了油灶上的抹布,要不就是给她屋里其他人穿了。她那个样子,哎,真是邋遢啊,要不是她不吭声在发呆,我还以为她是癫子,要不然就是花子,哎,她其实真的就是一个花子。不过,她手里拿了一捧白药草时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如果她不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是不会来抓白药和白花蛇草药的。
花花起先不讲她的经过,怕我脾气不好去找刘驼子麻烦,后来,她才跟我讲了实情。
那刘驼子是人啊!他不是人!他比畜牲都还不如啊!一个月里,除了刚发工资的那几天,家里有饭吃,他就不打人,没钱吃饭,他就把花花往死里打……”
一个七尺硬汉,不停泪流满面。
“硿——硿——”,苟洱恍惚觉得时光重现,撞在那即将坍塌的土坯墙上那脑袋的回声萦绕在耳际。
又是以肉骨质的沉默声传递过来,苟洱出现了幻觉。她感觉那间摇摇欲坠的平房的纱窗上,每一个微孔都充满了血腥味,构图像用了连续体拓扑优化的方法(一种精确度非常高的计算方法)计算出来的受害面积,它们精确的被贴在纱窗网上。
她好像清晰地听到花花最乏力也是最绝望地抵抗,“打,你给我打,打死算了,死了就好了!”
……
军军猛然冲上去抓着苟洱的手,问道,“你知道她是怎么喊的吗?”
苟洱吓了一跳,抽回了手,她当然不知道了。要是自己知道,一定带枪去营救她了,除暴安良那是自己的天职。
军军望着眼前的铁栏杆,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抓着杆子,像在承受鞭刑,军军抓起铁杆使劲地摇晃,好像那根铁杆就是刘驼子的身体,“有回,我夜里还带了烧鸡和烧刀子酒给刘驼子他们,我想看看花花。我又听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叫声,‘疼死我了——哎哟啰啰叽——’我把烧鸡踩在脚下,揉得粉碎,那瓶酒,刘驼子死了后,我去了埋花花的地方,把它洒到花花的坟头了。”
“你姐姐,花花死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想杀刘驼子吗?”
“哼,你错了,要是只这么几下就杀他,我气量也太小了一点。”陈军军冷笑,斜眼看着苟洱。
苟洱觉得他眼睛里像射出了一排银针,针针刺肉,她忍不住惊怵了一下,便问:“你怎么不去救她呀?你就在她家外面呀?”
“我还才十四岁的时候,我妈就被牛贩子打死在外面,我那时就恨牛贩子,但我还太小,不是牛贩子对手,他连牛都杀得死,杀我还不像割一块牛皮一样简单?我就把仇放在心底了,村里人老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等十年。”
“看来你等到了。”
“嗯,是的,等是等到了,但我败给他了。”
“哦,怎么败的呢?”
“我妈被牛贩子弄死,哦,其实我妈当时没死,她命大,是被弄得半死后,家里只剩我和姐了,她比我大两岁,牛贩子可能早就盯上她了。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到姐姐的床上都是血,我吓懵了,姐姐坐在连柜边的地上哭,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肯说,牛贩子见我回来了,拿起那把挑牛筋的刀在我面前晃,说,要是我不听话,把我挑了你的筋让你一直躺到地上去,让狼来咬死你。那时,村里常有狼来,不是偷鸡就是偷羊。”
“这也叫报仇?”
“当然不是了。没过多久,花花就吃饭不下,天天呕,村里的人都在议论,因为大家怕牛贩子,他专门天南地北地去外地买牛贩牛杀牛,认得的外面的人也多,大家又怕他,没几个敢当着他说的。我那时也懂点事了,心里好气的,但我还是没有说什么。没多久,我姐姐,花花生下了牛贩子的儿。”
“你那弟弟现在在哪呢?”苟洱佯装问。
“死了。”
苟洱点点头。
“被我弄死的。”陈军军烦躁不安起来,“我不知道我该叫他弟弟还是该叫外甥。”
“什么??”苟洱惊叫起来,她不信,陈军军杀死了一个婴儿?
“我见不得那样的人在我眼前活起。”陈军军问,“你听过这句话吗?‘遍地铁牛跑,人人都欢笑,甜从苦中来,岁岁红花开’?”
苟洱摇摇头。
“那是我班主任老师说的,我现在还记得呐。”
“那又怎样?”
“世界那么美好,全毁在牛杂种手里了。”陈军军叹了口气,又说,“我捂死了那个小杂种,牛贩子还不知改过,他以为是花花没带得好,没多久,他又当着我去抱花花,她那点身架哪里逃得脱?花花被牛贩子摁在牛棚外面了,我当时真想把房子一把火给烧了!烧死他!但是,我还是忍着了。一直忍到花花生了,本来我又打算捂死的,但牛杂种听不得小孩子吵,买牛的到家里来收牛,他就把他自己生的儿和牛都交给了外地客。”
“卖到哪里去了?卖了多少钱?你姐姐让他把小孩子卖了?”
“卖到哪里去我管他个屁,反正我看到他生的杂种就气,不卖也会被我捂死的。卖的钱没牛多,他也不会给我看见,我猜想,够他一年吃吃吃玩玩的吧。”
苟洱不禁想起陈军军母亲麻婆说的话了:
“后来他又攥我姐姐,我姐又生,她就像一台缝纫机。她不停地生,牛杂种不停的卖,我姐亲眼见到我妈被杂种推倒死了后就变了个人,眼睛像死鱼眼,呆呆的,一天一天的都不和人说话,后来被牛杂种欺负了以后,就更加痴了,像一头活尸,让你整。只有在姐生娃的时候,还像个正常的人。她会哭,会喊疼。”陈军军一直沉浸在并不遥想的过去,“你知道她是怎么叫的吗?嘿嘿,就是刚才那样啊,那样叫——‘疼死我了——哎哟啰啰叽——我的眼睛——’那次在刘驼子屋门口,我又听到了这样的喊声,我以为又回到了杂种的家,每次花花生娃都是那样喊的。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一顿乱敲的声音。刘驼子在重复牛杂种做的事,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不需要进去看,我就知道刘驼子在做什么,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决心把刘驼子碎尸万段,像我开先(起初)对牛贩子杂种那样。”
“牛贩子现在呢?”
“你问对了,他现在死活我还真不知道。所以我说我败了。从他不停让花花生娃他数钱后,我觉得他连我这样猪狗不如的人都不如了。起码我让他生的杂种一了百了,没有痛苦,但他把自己的亲儿卖给别人,这一辈子要遭受什么罪那是不晓得的。所以我决定带姐跑,跑之前,我要把他剁碎了。”
“你真的杀了牛贩子?”
“这是骗人的地方吗?”
“但你不说,这些没人会知道。你可以为了你孩子和你母亲不说的。”苟洱提醒道,她不知怎么的,她并不想让陈军军伏法,他确实可怜,遭受了那么多非人的创伤。
“我觉得你与众不同,你和别的警察不同,我本来也不想讲这些,都过去了,提起来,确实让自己也很难受。拉巴还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其实我真的没必要翻这些陈年老账的。既然今天我说开了,要不就都说了吧!”陈军军动了动手腕子,摇了摇脑袋,算是预热过了,“我趁了牛杂种睡熟的时候,我拿了一把杀猪刀在他身上乱捅了十几刀,因为是隔了棉絮捅的,不晓得捅死了没有,捅完了后,就拿布擦干了血,拉了在外面等我的花花找我妈去了,住了一两天,我总觉得有人跟起我,半夜里就跑了出去,坐了火车去外省,几个月后,也没什么动静了,就回了镇里,呆了几个月,才去的深圳。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苟洱还在脑中勾勒牛贩子这个人,陈军军追问了一句:“你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姐姐,她这样被人欺负,你会像我这样吧?”
苟洱被问住了,她只有一次的经历,那是老师课堂上的一个随机提问,“如果人质手中一个是你的女儿一个是你的儿子,你该怎么办?”苟洱至今没有答案。
苟洱点了烟,这是她第二次破戒了。看来,她只能顺着烟的轨迹去想象那副模样:刘驼子也许懒得张口了,他随心所欲地温习了一遍来俊臣的酷刑。
苟洱好像听到从平房那边传来一个土坯墙被肉质的椭圆球体连撞了几下的声音,像是大厦将倾前爆破的预震。突然间,她分明听到哭声变成陈军军的了,哭声被无限拖长了,像净琉璃,行进到高音顶峰时的,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再也上不去,哭成了笑。
“笑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但罪恶的根源绝不是笑。
苟洱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