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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6.暴行累累

二审前又召开了一次听证会,参加听证会的人比一审还多。但听证会没在检察院开,而是选择在军用机械厂开。苟洱忍不住又想起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里的韩老六来,就是因为这个小说,让苟洱对扛枪执法的人生充满了期待。押着恶霸进法场,除暴安良,惩强除恶,这是苟洱从小的理想,长大以后,她却不希望实现这个理想了,因为她渴望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不要有暴徒和恶棍。

军用机械厂的职工基本到齐了,切割车间坐着和蹲着的黑压压的一片,“数不清的群众,欢笑着,鼓舞着,多年的冤屈,今天可以申啦!”想起周立波《暴风骤雨》里这句激动人心话,苟洱觉得自己浑身是劲。

最先指证的是仇怀,他是刘驼子的近邻。

“有天晚上,我们听到他没完没了的打陈花花,因为小孩子还要读书,怕第二天起不来,我们夫妻就跑到他的家里去了。

我说,“刘师傅,你们家搞的什么名堂嘛?老到深更半夜就打老婆子,你这样子打,是要打出人命的。”

他凶巴巴地说:“妈了个逼的,洪湖水浪打浪,我的婆娘要缴枪”。我气得半死不说,又被他吼了一句,“你他妈了个逼的,莫管闲事!走开,回去睡觉!”

骂了我们后又去踹他婆娘,我婆娘去拉他,刘驼子用指甲在她婆娘脸上的肉挖了一坨去了!

我警告他,“你要是再打她,我就报告给厂里头!”,刘驼子听说我要告厂里头就怕了,因为厂里还有很多单青结婚等着要房子哩。刘驼子就气势汹汹地指着石灶上的锅说,“你们看看,来,来看看,有这么贪恰(吃)的死婆娘啵?今天发了五十八块钱的工资,我们一起上街买了百把个鸡蛋,一个猪脑壳,还有一袋米,我叫她煮半边猪脑壳,煮二十个果(蛋),再打打点酒来,我就去洗马潭办了点事,晚上回来,我饿得眼睛冒青光,我打开锅盖一看,还剩一点肉汤,我问她,东西哩?你猜她怎么说?”

仇怀学了刘驼子的样,把脚又抬起来揣,如果是刘驼子,他的脚肯定落在婆娘身上了,“那婆娘被她踢到了泥巴台阶底下,应该是打了几个滚最后停住了。

“刘驼子接着说,‘哼,她把猪脑壳肉全煮了,要她煮二十个果(蛋),她给你煮了五十几个,自己都吃光了,还带着那两个砍脑壳的崽吃,一坨肉都没有给我留!”

他婆娘在泥土地上弱弱地应了一句,‘细娃讲他太饿了,从来冒恰(吃)过这么子香的猪脑壳肉,一个囫囵就炆烂了,冒切开,俩个娃吃着吃着就吃完了。吃果(蛋)时,大娃细娃比我吃得多,又没数个数,吃完了才知道吃完了。’

‘你还犟嘴?你妈勒个毕蛋的。’刘驼子又骂。后来,直到我承诺给再买一个猪脑壳肉他才算了。”


仇怀刚说完,厂里原工会主席廖清就接上了说:

刘驼子只认得几个字,打小家穷,被她娘送去当了两年兵,好像还参加了越南战,他一直为这个和厂里叫板,其实,他只不过是在越南战里帮卫生队煮饭,也不算什么惊天立地的功劳,哼,要真是立了汗马功劳,他还了得?

他复员后街道就安排进了厂。他脾气特别不好,专和同事打架,横蛮不讲道理,大家老跑到厂长那告状,厂长起初摸不准他的脾气,准备在会上就拿他开刀问斩,他却冲到主席台上,把桌子掀翻,把厂长衣领提起,像提小鸡一样。厂长是个瘦小的知识分子,又是书生,自古以来书生哪里打得过兵?但厂长无论如何也是要治他一治的,否则今后还有谁会怕他?

厂长的处分加码,刘驼子就造反,他不是用拳头就是用菜刀。那次是在厂长家的厨房,厂长正在专心致志剁鸡脖子,不晓得刘驼子什么时候跑到厂长身后,抢了菜刀,厂长吓得半死,忙去抢,刘驼子举起刀就朝厂长脑袋砍去,厂长个子小,灵活,一躲,就砍到了瓷砖的案台上,瓷砖被砍去了一片角,正要再砍时,厂长一脚踢在刘驼子的卵蛋上,疼得直捂裤裆,厂长趁机跑了,不久,派出所的来了,带走了刘驼子。

派出所里,刘驼子仗着自己是越战伙夫的经历,把派出所的凳子给摔烂了,派出所的也没揍他,让他饿了两天,他被饿得没脾气了,才软了下来,保证今后再不找厂长麻烦了,派出所才放了他。

出来后,厂长扣了他一个月的奖金,停了他的工,但第二个月还是继续让他上岗,可他越来越凶。”

说到这里,廖清学着红楼梦里焦大酒后满口胡言乱语的样子,大家一阵爆笑。

“厂长只好又给他换岗,每次给他换的岗都是活少工资也少的,他干脆不出勤了,工资少到只够一天的饭钱,最后一分钱也没拿到。不知他从哪里弄了一堆炸药,绑在身上,跑到厂办,要同归于尽,厂长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开党办会、扩大会,大家看在他伙夫的份上,决定让他每个月出勤6天就算满勤,发他20块生活费,可他还不知足,又去闹,厂里给涨到30一个月,就这样总是养着。”

工会主席廖清不愧也是读了书的,讲话不要打草稿,还斯文,“渐渐的,厂里也捉襟见肘起来,车间实行承包,工资和岗位严格挂钩,他一没文化,二没技术,三没体力,谁也不要,承包的人可不是庙里的方丈,嘴里念几句‘阿弥陀佛’就算了的,没贡献一分钱都拿不到。

刘驼子又急了,找到厂里,厂里把他安排在装卸车间,拿计件工资,装卸的不是钢板就是压力容器,件件都是百斤以上,死沉死沉的,他的伙夫身板到了地方上又长期不锻炼哪里扛得动?只好又去找厂长,厂长起了身,指指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来来来,你来当厂长吧!我让给你当!’

刘驼子又回到车间主任那里,这个主任据说以前是溆浦排古佬的孙,腰板硬扎得很,是个上得刀山也下得火海的主,他说:‘厂长怕你我不怕你,你拿家伙来试试,不做事还想拿钱?’刘驼子看到他挺着虎背插着熊腰,也就怕了三分,主任上前踏了三步,脚下的废钢板和砂粒碰撞发出了锐利刺耳的金属声,刘驼子又怕了三分。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刘驼子懂,他赶紧抱头鼠窜了。

从那以后,他捡最轻的挑,计件打了折扣,本来活就不多,还打折扣,加上物价上涨,他到手的钱和以前不做事差不了多少,养活四口人肯定不行。

就这样,毒打婆娘就成了他每天的工夫,物竞天择是有道理的,婆娘的皮和野猪的皮差不多厚了,一般的藤条棍子打在身上竟然像搔痒痒,刘驼子有时就把俩娃用麻绳捆起来,摁到床上一起打,他身上最值钱的那条军用牛皮带终于断在俩娃身上。娘仨被打得抱成一团,哭都不敢哭。

有一次,有点懂事的大娃忍无可忍,扑上去夺刘驼子手上的棍子,被刘驼子狠狠地就是一脚,踹在胸口上,大娃往后一倒,把几块板搭成的桌子压垮了,连同屋里那唯一的开水壶一起掉在地上,开水烫到了大娃的赤脚,脚被烫了后又本能地往其他地方踩,正好又落在破碎的玻璃碎片上,烫伤加扎伤,大娃那个疼啊,刘驼子哪里管这么多,捡起地上的碎玻璃片超大娃的脑袋上扎了去,正好划到了大娃的眼睛角,眼睛立即出了血,大娃一声惨叫,捂着伤口蹲在地上,刘驼子又去划小娃,小娃赶紧往外跑。被打跑了以后,两个娃都在外面混,不回来了,嗯,好少回来,几年都没看到两回……

现在讲回去哦,刘驼子那时还不解气,丢了玻璃片,又从外面石灶里还没熄灭的火堆里抽了一根有火种的棍子出来,撕开婆娘的衣服就去烫她的乳头,只听到肉被烧得兹兹作响,像铁板上刚刚烧好的猪肉。

那一次的折磨惊动了厂里,街道连同厂长一起到坨子家里去现访,婆娘也顾不得羞耻,把衣服脱了,两个乳头像两颗黑色的纽扣,被牢牢地钉在钢板上。


在场的很多工人都是受红色教育长大的,他们只见过对地主、地主婆有数不清的孽行,没见过在像刘驼子这么歹毒的恶人。

如果廖清说的不过是庸常的琐事,那四面村那个穿妈妈装、灯笼裤的妇女马艳丽说的话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陈花花的家世,她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我都不知道,她自己也从不说,自从厂建到这里后,修了这个平房起,她和刘驼子就来了。本来,我不晓得有陈花花这个人的,但刘驼子家的事,我是经常听到去厂的井里挑水的同村人讲,我还不太信。有一回,我正好路过她们家,亲眼看到了刘驼子折磨陈花花。

那次,刘驼子被红星桥派出所的捉了,关了进去。陈花花起先好得意,可惜才吃了三天饱饭,刘驼子就被放了出来,陈花花老远看见,就死命地往我们四面村跑,钻进了王麻子家的牛棚里,她用沤烂了的牛草盖在自己身上,想躲过刘驼子。

刘驼子一下就找到了她,比我崽车上的定位系统还准。

陈花花的脚发了软,由着刘驼子拖拽,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了回来,一路上,好多人都跟在后面看,大家看到她的尿屙在裤裆里,小便已经完全失禁了。

刘驼子用棒子打得他婆娘奄奄一息了,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刘驼子觉得不逮劲,改用做布鞋的纳鞋针扎婆娘全身,他不仅扎进去,还在肉里钻来钻去。”

马艳丽学着刘驼子的样子钻,苟洱闭上了眼睛,不敢目睹,她恍惚觉得刘驼子此刻正在前面行刑,她又恨那帮看客,不管刘驼子是不是拖着陈花花在示众,只要有两个人站出来制止,刘驼子就不会有今天,陈花花也不会……

马艳丽还在极尽所能的模仿刘驼子的动作,“他真是能怎样钻就怎样钻,肆无忌惮,有恃无恐,陈花花身上没有一处好的,旧伤未好新伤又来,眼眶不是淤血就是乌肿,脸皮肤上被指甲掐出来的血印密密麻麻地叠加着,分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留下的。脚踝以下已经浮肿得很厚了,我猜她可能是腰子坏掉了。刘驼子扎完了,蹲在地上抽烟,那时,已经进入大寒,马上就要过年。”

苟洱忍不住泪流满面了。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经手的案子流泪。她想象着女人身上那点肉,被寒冷阴郁的天空所侵蚀,又被强有力的冷空气包围着,冷分子肆意钻进女人身体每一个活着的细胞粒中,她觉得自己的五腑六脏都成了速冻杂烩,至于冷雨怎样在半空中被凝聚着,鹅毛大雪又是怎样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铺天盖地地飘下来苟洱已浑然不知了。


马艳丽继续说道:

“刘驼子许是打累了,歇了个够。本想不打了,但看到我,他更气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刘驼子已从地上站起身来,他把婆娘的衣服裤子扯了个精光,婆娘冻得像传送带上的马达机,他飞起一脚,把婆娘揣到西头门前的小水塘里,婆娘在刺骨的水里拼命挣扎,她两只手在空中乱舞,像是在抓救命稻草。”

苟洱暗想,陈花花啊,陈花花,你傻的啊,怎么不跑啊你,随便跑哪里都可以的嘛!要饭都比待那里强!你抓什么抓?你的上空除了会立即化成水的雪花就只有肉眼无法目观的光子了,光子虽然足够永恒,但你怎么抓得到?它比神还要神呀!

“陈花花好不容易从泥塘深处挣扎着站了起来,浑浊的塘泥水往身下流,一绺一绺的。”

苟洱的脑子像自动播放着电影胶片,她好像看到一幅梵高抽疯后画的画,泥潭水和冷空气很快就把她那几根可怜的阴毛捋到了一起。

“刘驼子捡起地上的一个石子就朝她仍去,小石子落在她的肉泥背上,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就跌落在泥潭里,没有泡,也没有水响。刘驼子又骂道,‘你这个白虎星,害得老子背时,你怎么不去死啊!’陈花花顾不得疼,拼命想从泥潭里爬出来,她一脚一脚地,我们怕刘驼子拿刀子砍人,没有人敢伸手去拉她一把。’

苟洱仰天一望,泪水滑落下来,她的心,像地震一样天翻地覆,禽兽,禽兽,死去吧,刘驼子!拉巴有罪,但他也是为民除害啊!

马艳丽又说,“刘驼子什么也不说,冲到水塘里,把快要踏出泥塘的婆娘重新打翻了,婆子全身沉了下去,只露出一个头来,刘驼子跳了起来,用全身的力气跳了下去,落在婆娘的肚皮上,他嫌费劲,又死命地踩着,死命地踩,像过年踩糍粑,踩得越烂越好。刘驼子踩累了,又向我冲过来,他狰狞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身上披着的那件军大衣被塘水浸湿了,纹丝不动地贴在他身上。”

苟洱真想把那颗已经落地的人头再捡起来,为受辱的女性来一次以牙还牙,苟洱自叹:“刘驼子呀,你大概忘了,你的脚下是子宫,这是所有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宫殿,包括你这种禽兽!苟洱多少次想着子宫和世界的关系,女人的子宫从来只有在和亲中才显示出它的作用和高贵,也只有在权利和身份的争夺中变得尊贵和神圣,而在战场和妓院,子宫则变成了最廉价的东西,大概和猪肚子差不多,可是,婆娘的子宫比猪肚子都不如。”

苟洱忽然想把天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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