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洱从陈军军披襟解带的陈述中回过神来,她看了看车间的窗外,里一层,外一层,挤满了人。
下午的听证会开始了。
虽然听证会只是鉴于军用机械厂内部,但来参会的人越来越多,刘驼子也许是恶贯满盈了,听证会从午后一直到持续到黄昏。
自石箍案以来,苟洱觉得自己像进了评书楼,故事一个接一个,不断推陈出新。以前她只道是诸葛亮的舌头曾定下三分天下,而军用机械厂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龚小婷的话真是让她对舌头这个工具再也不敢小觑了,从她的舌头里,又吐出一桩让人张口结舌、寒毛卓竖、闻所未闻的惨剧来。
龚小婷说:
“有一段时间,刘驼子把他婆娘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厂里都在忙卖厂、忙买断,旧平
房那边的人都搬得差不多了,只有刘驼子、四毛家几户没动,大家也就懒得想刘驼子的事,自己都顾不过来哩,好一段时间我都没听人说起刘驼子搞恶事,高兴得不行。
又过了几个月,我开会一回来,就听四毛背后大骂刘驼子了,说他是怎样怎样的趁他们上班去,爬到他家的阁楼上偷木材、铁器和废铜,还偷了单车,放了三步倒(老鼠药)把他家的狗给毒死了,后来又把他的鸡也毒死了拿去卖。四毛还说,他家还没搬完,有空就陆陆续续地搬,但是,照刘驼子那速度,他们家一个月不要就会被刘驼子偷光。我还安慰四毛,这点小事就算了,没杀人就阿弥陀佛啦!
有一天,不晓得他去哪里带回来一个一个黄毛丫头,逢人就说那是他新带的女徒弟,女徒如何聪明伶俐,如何崇拜他杂耍武艺之高深。
听口音,丫头应该是贵州人,十六七岁的样子。刘驼子自己讲,那丫头有点神经病,是个离家出走的人,遭了几个烂仔欺负,因为神志不太清楚了,每天在火车站广场晃荡,不是坐在广场上看他耍猴就是到和平街广场去吃鸽子的食。刘驼子他自己这样讲的,干脆好人做到底,还买了个五块钱的盒饭给她吃,她就跟着回来了。
四毛说自从大家搬了出去,厂里把房子租了出去做外业,他也好少去那边,不是要搬家伙,他都不得过去的。他讲刘驼子把他婆娘打跑了后,没人做饭,也没人被他玩,那个神经病丫头送上门来了,刘驼子就整天在西头搞名堂(指奸污)。
哪晓得没多久,被他打跑的婆娘又回来了,他就两个女人一起睡,他后来就当着婆娘搞那神经病丫头,还指示婆娘给丫头打洗脚洗澡水,婆娘稍微有点怠慢,他就拳打脚踢,但他不打那个丫头。
偶尔刘驼子也会拉神经病出来透透气,他像公狗一样悠闲悠闲的,四处去散步。也有好心人趁刘驼子不在的时候偷偷提醒神经病赶紧离开刘驼子,有的还主动给了路费钱,可这蠢丫头,等刘驼子一回来,她又不神经了,把钱又给了刘驼子,还传话给刘驼子,刘驼子在血阳下拿着菜刀挨家挨户地到递了话的人家里去恐吓,那段时间,大家被吓怕了,吃饭前就把大门给关了。
神经病怀了孕,每天蹲在西头门口婆娘被殴打的塘里呕吐,吐得脸都变了色,险些晕倒在塘里,刘驼子命令婆娘像保姆一样伺候丫头,婆娘只要不被打,怎么都行。刘驼子白天出去耍猴子,晚上回来搞名堂。
有人向街道计划生育办举报了刘驼子。刘驼子先是不怕,又拿着那把破柴刀挨家挨户地去恐吓,可真到计划生育办的要来抓人了,他带了婆娘和他的猴子闻风而逃。计划生育办的人带着丫头去做人流。”
苟洱虽然自己没生养过,但她不缺乏想象,她不止一次想象,两个相差二十岁的女人共处一室,跟着一个比狗还脏的畜牲过日子,陈花花呀,你糊涂,那个黄毛丫头,更糊涂呀!她分明看到那个黄昏,子宫被计生医生刮得血模糊的丫头回来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像戴了脚镣,一步一步往前挪,二十米的距离,在她看来,那就是通往地狱的路。
“那丫头坐在四毛家外面的石凳子上,她嘴唇发白,头发披散,她的手,冰凉,僵硬。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益母草膏。那是计划生育办给她的唯一补偿。四毛妈下了班回来,去了平房一趟,给她煮了一碗红枣鸡蛋吃。
自刘驼子逃跑的那三四天,丫头还没进过一粒米,她天天傻傻地坐在西头的屋檐下,等刘驼子回来。大家说什么她也不吭声。
四毛妈拼命喊她吃蛋,她总是不停地摇头,她一直坐在预制板石凳子上,血还在流。无论问她什么,她都摇头。”
苟洱完全可以想象那条薄而透的连衣裙暴露了她被长期性侵的躯干是那样的不堪一击,术后的经血从她的膝盖内侧一直往下滴,沿路都是。血流过的轨迹就是她的遭受苦难的轨迹。血从她的脚上流到阴沟里,再向下面的小渠流去,最后流到哪里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她目光呆滞,却一直在看前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那双死鱼眼睛也不见了,变成了半真半假的眼睛。
“四毛妈不计刘驼子的仇,反给了她二十块钱,叮嘱她赶紧回老家去。她忽然像清醒了,执拗地把四毛妈手解开,不停地摇头,摇头。好心的四毛妈又到把鸡汤端她喝,她知道有今天,早就煨好了鸡汤等着。等四毛妈把鸡汤送过来,下起了大雨,人却早已不见了。
四毛妈端着鸡汤追到西头平房,那时候,血站还没有搞的,正在谈,也没几个人路过,所以他们屋的门白天都是敞开的,神经病丫头和衣躺在板子床上,她那死鱼眼珠合上了,眼泪水直个流。她放下盆子,安慰了几句,走了。第二天一早,四毛妈又送红枣蛋过去,床上的那盆鸡汤纹丝不动。
没几天,刘驼子打听到风声过了,敲着锣,带着婆娘和他的猴子明目张胆地回来了。
刘驼子见了丫头,管她娘的三七二十一,什么身子虚弱如蛾光,统统去她妈勒个逼的,连门也不关,便没日没夜地搞名堂。
这蠢丫头真是憨里憨气,没吃没喝还跟他在一起。大概过了大半年,这丫头不出来,没人看到她。
听人讲她要生娃了。好像是四面田的人问了婆娘,婆娘起先不说,后来她看到刘驼子不在才讲了出来的。
蠢丫头生的崽还是婆娘接的生。生产的时候,婆娘被刘驼子打得还没有好熨帖,但刘驼子是不会帮神经病去医院喊医生的。婆娘不接生也得接,但她怕得要死,没接过生呀。
婆娘临时又跟四毛妈讲起,四毛妈和我关系最好,又告诉我了,听得我也碗都端不起。
别看这个小丫头小,身体像条柳树枝,但还是把这个小娃娃生了下来,好像才六个月多一点。婆娘问刘驼子,洗不洗澡?
刘驼子问:‘生了个么子?”
婆娘说是个女娃。
刘驼子气急败坏,吼道:‘妈勒个逼的,生了个女娃洗个卵澡呀?摔死她!’
婆娘以为他只是骂骂算了,抱着女娃娃在那里发呆。可刘驼子冲进房里,对着那个小娃娃吼:‘你妈那个逼的,我摔死你。’
婆娘死死抱着那娃,小娃张着小嘴,不哭也不笑,更不知道来到人世间是一片艳阳还是一丘坟田。
刘驼子硬是把娃从婆娘手里夺了过来,一鼓作气跑到后山坟地,婆娘拖着那副病榻榻的身体跟在后面。
刘驼子转了一圈,找到一块大石头,他的手上全是血,怕是脐带血,也不晓得是什么血,沾在他手上,身上,他气呼呼地把那个小娃娃举起来,朝着大石头最尖的地方,对着就是狠狠地一摔,婆娘亲眼看见刘驼子把自己亲生的女儿摔到石头上去的,她看得是目瞪口呆,没几秒钟,那女娃娃就被摔成了一滩血肉饼子。”
也许法律就像一个黑洞,它没法解决人类的痛苦。如果法官不改判,只能说明法官的心是生铁做的。苟洱暗暗地想着接下来法官的宣判将是什么。
这件事倒是大家都不怎么听说过的,如果刘驼子不死,他亲手除子的事要是传了出来,刘驼子会在事后报仇的。因此,在场的人听了龚小婷口沸目赤的证述后,个个按奈不住,磨拳擦掌,好像刘驼子就在会场一样,可都明知他已经死了,还有人扬言要把他当场剁掉。
也许她的努力是飞蛾扑火,但有一丝曙光,苟洱总是要去实现的。她多想亲自担任拉巴和陈军军的辩护律师啊,但她没有资格,苟洱觉得非常憾事。
苟洱趁检察院的同志发言时,跑出来透了口气,她要把自己这些天来涨闷在胸中的积郁都排出去。
走着走着,她看到切割车间东面绿草成茵,而且树木参天,自有一番别样的冷静,她想去树下呆一呆,于是,脚就不由自主地迈了过去。
走过切割车间后就是乙炔焊接车间,依次过来是容器车间,再就是拼装车间,最后是行车车间,走到底后,苟洱看到一堆茂盛的杂草、艾叶草在斜阳下有气无力地摇晃着。
因为没人打理,茅草都已长得比人还高了,草丛里开辟出一条水泥小径一直通向围墙,沿着围墙,是公共厕所,她看到有一座木梯子架在围墙上,围墙顶有20公分宽,够一个人在上面走路的,但放眼看去,围墙在建的时候插满了玻璃碎片,只是搭梯子的这一段的玻璃碎片都没有了,这儿应该总会有人翻来翻去。苟洱观察了一下,觉得这里一定是工人们借上厕所溜出厂的一个重要通道,也是国有资产小规模转移的通道。
她登上了梯子,站到和墙平齐的墙顶,她看到了围墙对面的水塔,原来那边就是平房,这个围墙延伸出去的部分像万里长城的嘉峪关。
苟洱还看见蜿蜒流着的小溪,绕着这座山上建的大厂,像条护城河,而对面的村庄、河对案的医院、立交桥,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宏伟而壮观。
她刚准备顺了梯子往回撤,因为内急才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看到梯子,她也许这会已经从厕所出来了。这时,她却听到外围墙底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男声:“好了没有?”
苟洱觉得莫名其妙,但她没有回答,“是谁在围墙外呢?”苟洱好奇心很重,她只想看个究竟,不觉迈高了一梯,这样便可以往下看了。
只见一个剪了西瓜皮头发的男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苟洱刚想问话,那人早回过头来往上面看了。
这一看,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原来蹲地上的那个人就是余谈,外号三只手的大毛!
苟洱大喝了一声:“三只手!哪里跑?”
听到苟洱的叫声后,余谈并没马上跑掉,而是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长嘘了一声,整个车间外都响起了这怪异的口技声。苟洱本能地从右裤缝边边摸了摸,呀!枪居然没带在身上,她埋怨自己太大意了!枪昨晚从易副局长办公室出来后就放锁在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因为今天是一听证会,觉得不必带,就留下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