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李成蹊:
展信佳!
新年快乐!虽然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三月春风似剪刀了。我最近读了很多诗,很多都是朦胧诗派的,有舒婷,北岛和海子,食指还有江河也读了一点儿,不过没有舒北海喜欢。你知道顾城是谁吗?听说他也是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可是我在县里所有的书店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他的书。
最近安子和我住在一起,他最喜欢的是泰戈尔。你知道吗?前阵子我最喜欢的诗是舒婷的《致橡树》,特别喜欢那句“每一阵风吹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和最后一句“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但是现在我最喜欢的是海子的《亚洲铜》,好吧我承认,一开始我没有看懂,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不知怎地这首诗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这几天梦的旁白也都是这首诗,它让我感到压抑和窒息,喘不过气儿。尤其是开头这几句: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我没有和你说起过我的爷爷吧?他是这个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他的爸爸,曾经是我们镇上的一个大地主,不是黄世仁那种,跟乡亲关系很好,每逢天灾人祸都会给点钱,赈个灾什么的,村里的老祠堂都还是他修的呢。日本人没有打到古柯来,他靠着祖上的家产,养着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听说我爷爷的妈妈很早就没了,但是他没有续娶,也没有小妾,很清白的。
我爷爷很聪明,从小读书就很好,从镇里最好的私塾上到了省里最好的大学,就是命不好,刚准备去他的爸爸给安排的工作地方时碰上了土地改革,打土豪分田地,他爸就是那些他曾帮助过的乡亲口中的土豪,他爸被安上了很多罪名,被乡亲们抄了家,分了从祖上继承的田地,还被剃光了头,挂着“我是地主恶霸”的牌子游街,小孩子扔来的石头砸破了他的头,可是他被人压着双手摁着头,没办法反抗,他听着孩子咯咯的笑声,卯上了全身的劲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孩拎着石头恶狠狠地对着他说:“看什么看,干尽了坏事的恶霸,难不成你还想吃小孩不成?”说着,手里的石头朝他扔去,直直地打中了他的眼,血汨汨地流了下来。小孩子吓傻了,抱着他旁边的老娘说,“娘,恶霸凶我。”他老娘还没来得及安抚怀里的小孩,就听见噗通一声,地主直直地向后倒去,再也没有醒来。那个小孩是个没有爹的孩子,小时候经常到地主家做活,地主看他可怜,每次给他的工钱都会比他做的稍微多一点儿,他家实在穷得揭不开锅,连葬他老爹的钱都还是从地主这儿借的。可是就是这个孩子,诬陷着地主,打骂着地主,生生打瞎了地主一只眼,成为了压死地主的最后一根稻草。地主死了,咬舌自尽,带着对这个他曾经施以善意的世界的失望离开,就算堕入阿鼻地狱,也不愿再来人世。
地主死后,我爷爷也没保住,丢了工作,寻遍了整个省城,也没找到一个看重他的学识不计较他的地主儿子身份的工作,落魄回到县城,有个学校看中了他省城大学的学历,也听说了他爹的事情,校长很敬佩他爸,力排众议留他下来当语文老师。我爷爷在县里教了十多年的书,没结婚,一个人住着公家分配的房子,研究上了易经,也没什么作为,不过县里的领导看他行事端正,十多年愣是一点毛病都没让人抓着,准备把空出来的一个副校长的位置给他来着,只是我爷爷命实在不好,他爸碰到了土改,他遇上了文革,以前的地主子弟身份再一扒,被剃了阴阳头,注销了城市户口,遣送回了老屋村。
还好我爷爷上课风格比较活泼,与学生称叔道弟的,也没打骂过哪个学生,不像其他稍微严格一点儿的老师,被学生拉去挂牌游街,当众殴打侮辱,他们学校的教导主任还被粪淋头,逼着喝下曾经体罚过的学生的尿液。我爷爷回了村里,住进了当年的大宅子。
这里面还有一段儿故事呢。本来呀,这大宅子一早就充了公的,住进了十来户贫苦人家,只是住进来的人总说里面阴风阵阵,半夜时常传出猫叫,还能看到穿着白衣的鬼拿着灯笼跟在他们耳边发出低沉的声音:“我冤枉呀~”半个月后,下了一场暴雨,夜里几声惊雷把门梁给劈坏了,有人传着地主怨念太重,来人世讨要说法来了,现在就游荡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宅子里。还是有人不信,怕啥嘞,好不容易住进了地主才能住的大宅子,什么都不能让他们搬出舒舒服服的大宅子,直到有一天,在村头耕田的乡亲突然看到一道雷直挺挺地打在地主家的大宅子上空,持续了十来分钟,乡亲们把工具往田里一扔,大呼“见鬼了”,所有的人都搬出了地主家的“鬼宅”,后来生产队也在宅子里养过畜生,可是莫名奇妙地死了几头,剩下地还都病怏怏地,这才把大宅子荒了下来。
我爷爷刚回来的时候,没有地方住,村里也不给安排,后来村里的大队队长就过来跟我爷爷说呀,村里人厚道,留着他家的宅子呢,让他收拾收拾住进去。我爷爷拎着行李住进去的时候才发现什么宅子门口倒满了垃圾,走进一看,好几具尸骨在院里发出腥臭,里屋到还算整洁,家具都没了。就这样,我爷爷住了进去,不久后就疯了,还捡了我爸,不过我知道他是装疯,不然他怎么还能养大我爸呢,而且,还把这么多的事儿亲口告诉我。
我爸就没啥好说的了,小学都没上完,倒是跟着我爷从诗书礼易春秋开始,看了整整一屋子的书,不过他和我爷爷关系不太好,用你们那儿的话就是“不对付”,十多岁就出门打工了。后来回了古柯,和村里人合伙把古柯镇的矿给包下来呀,现在是个四处跑的矿老板。其实,我是我爸抱养的,他可能会和我爷爷一样,一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我很害怕,我不害怕自己像他们一样命途多舛,我只害怕像他们一样孤独终老。一个人的成长,真的会受到他家庭的影响,甚至,我时而觉得,下一代人是上一代人命运的映射,我们换着方式重复着上一代人的悲剧,殊途同归。人吶,最怕的就是明知前路何处有荆棘,却还佯装轻狂不知事,以血祭荆棘,再阻行路人,周而复始。
今天说了很多,愿你不介意。
南方的李成蹊。1999年2月17日。”
成蹊想了想,还是没把安子家欠下了一百二十七万赌债的事儿告诉他。说实话,比起自己孤独终老,他更害怕安子沉迷赌博,丢失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