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有风,微微的风。
风中有叶,薄薄的叶。
落叶,落了满林子的凄凉。
落在纤纤十指间,又落在颤动的最后一缕弦音上。
琴曲骤绝。
抚琴的吴青莺,内心萧索,与琴一起良久无声。
林子万籁俱寂。
一片落叶,静睡在手畔,吴青莺堪怜。
堪怜的眼眸望见了枝隙叶缝间露出的一角月空。
玉色月空多么明朗,粒粒星辰如她眼泪般多么晶莹。
眼泪流伤了心。
未到秋凉,叶与眼泪已落满了大地的伤痕。
这是何故?
是因她太过痴情?
林中有风,风中有叶,叶畔有琴,琴畔有人。
是因她的痴情解不了化不开,所以持久地泪,持久地衰颓。
足音。
遥遥,渐近,近至身边。
飘忽无常,稍纵即逝。
如她眼泪的悲,如她情感的痴,如她容颜的萎。
悲在何时?痴在何处?萎在何意?
在迟暮。
琴曲骤绝在迟暮。
迟暮足音又缥缈地幽幽消寂,再迷乱地徐徐响起。
夕阳深处,她很静。
静如琴曲,静如足音。
天地也很静。
月呢?星呢?
月朗,星稀。
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而已。
梦不静。
三日三夜就快过去了。
看着仍在大漠恍兮惚兮的关吟夏,她再次不忍,替他向大公子求情。
大公子答应了她,却有个交易条件:我要听你弹奏三日三夜的琴。
现在,这个交易也将接近尾声。
当一切结束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关吟夏已回到江南,下次遇见他时,吴青莺不会再手下留情,不会再因念及甜蜜缠绵的旧情而使心绪凌乱矛盾。
情到深处,当然难以彻彻底底地遗忘,尤其是吴青莺这种本性纯良却又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
她竭力用仇恨压制住记忆中残存的几丝深刻的爱情,但这样一来,只令她越来越四顾茫然,越来越深陷痛苦绝望的泥潭。
仇恨和爱情,已经直指同一个人,势难两存,她必须坚决地选择前者。
因为仇恨代表的是人伦天道,无数世俗道德的眼睛在紧紧催逼着她。
仇恨营造出了严密至极的一大片阴影,笼罩住了她还很天真懵懂的心。
往昔再甜美的爱情也逐渐变得肮脏,不堪仇恨的一击。
那执行诺言的三日三夜格外漫长,她无时无刻不在竭力试图彻头彻尾地改变自己,将自己的每根神经每种思维都与仇恨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
她阻止自己的悲痛、自己的流泪,学着做个合格的复仇者,对得起亡父之灵,更不愧于天下道义,从此以后她要冷眼相对世间的所有事。
但她终究没能做到,表面上看去似已完全绝情,然而内心深处却一直未曾停止悲痛及流泪。
今天夜里,她就该离开大公子,再度踏上自己的复仇道路。
让一个惯于抚琴的柔情少女无法回头地沦为一个以血还血的冷酷杀手,连大公子也颇感惋惜。
松林这样安静,就像缺乏刻骨铭心的实体。
她空虚地久久驻足在林中,听着那足音低微而无力打碎那片安静。
她知道那是大公子的足音,大公子要在此处释放她这个三日三夜的囚徒。
大公子的足音未逼近她的耳际,语声先响了过来:“三日三夜,这么快就结束了,我可真有点舍不得,平生首次对一个女人恋恋不舍,奢望你我永不别离,生生世世专属于我,每天给我弹奏美曲,大饱我的耳福。那着实比升天成仙还令人快乐,可惜毕竟只是奢望,我原来也活得不切实际。”
吴青莺若有所思地抚摸琴弦,他的这番话并没有使她在意,她已沉浸在一种极端陌生而复杂的昏暗境地,她已在这种昏暗境地里沦为一片冷冰冰的阴影。
大公子叹道:“接下来你该做什么,连我这个外人也十分心知肚明。”
吴青莺总算开口,声音冷漠:“你不会再想些花样来强留我吧?”
大公子微笑:“你这种女人,勉强是毫无趣味的,我何必自讨苦吃。”
吴青莺道:“你果然英明。”
大公子道:“谬赞了。”
吴青莺突地痴痴道:“江南……我才发现,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变了。”
大公子道:“从此以后,你也要变了,抑或是已经变了。”
吴青莺在痴痴的遐想中显得平静:“人总是在向前活的。”
大公子慨然一叹,意味深长地笑道:“看来我们绝非不欢而散,这场宴席散得实在无疑是皆大欢喜,这样的散席对谁都没有伤害。”
吴青莺抱琴在怀,不再理他,似乎正准备离开。
身后的大公子又是一叹:“月夜真美,不打算陪我多欣赏片刻?”
吴青莺道:“片刻稍纵即逝,我已无心做客。”
大公子道:“就因为稍纵即逝,才更值得欣赏,如你快要离开,才更引起我的关注。”
吴青莺静默地笑了笑,说了两个虽普通却实在很不合时宜的字:“感谢。”
她不再说谢谢,而说感谢。
第一次说谢谢是在父亲的灵堂,内心饱含深情,眼中滚着泪珠,说完就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第二次说谢谢是在那座矗立山巅的八角楼前,虽然面无表情,内心却也是湿润柔软,完全出自真挚,说完就义无反顾地走上楼去。
这次她说感谢,表面和内心都是彻底冷漠的,再无丝毫真挚的感情,相同的是,说完就义无反顾地离开对方了。
大公子似乎被她这两个字生生刺痛了灵魂,整个人在她背后颤栗了一阵。
幸好她一走了之,绝不回头,看不见他超拔生命的一种偶然丑相。
松林边缘,一块平整巨大的山岩上,黑蜘蛛沉默地站了不知有多久,面朝灿烂如血将坠未坠夕阳直到夜幕笼罩星月升起。
她看着吴青莺抱琴的柔美身形一点点消融进星光月色的最深处,仿佛从始至终都未在现实世界存在过。
她的表情充斥了怨毒与憎恶,但眼神却又显得极其自卑,似心中缺少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以后再也不能完美地弥补。
突然一只手拍在她肩头,封云傲笑着慢慢走到了她身边:“可爱的小蜘蛛,你还是忍不住要嫉妒那个女人,生怕她真的抢走了大公子?”
黑蜘蛛冷叱道:“赶紧放开你的脏手。”
封云并不听话,只笑得更放纵而尖锐:“也许一直以来脏的绝不是我的手。”
黑蜘蛛恍如未闻,不屑于理睬这个学着大公子故作优雅傲慢的男人,在她心目中,这个男人不仅不自量力,且对女人总是卑鄙无耻,没有起码的尊重。
封云拍在她肩头的手往下一滑,很无顾忌地转为拥抱了:“大公子那样的奇男子,像你这么容易到手,随随便便就自动去投怀送抱的女人,根本无法令他保持太久的兴趣,只有那些连碰一手指头都难如登天的女人,才是大公子真正心仪的女中精品。”
黑蜘蛛突然冷笑着转过身,宽大飘逸的袍袖里探出了一截银色铁棍直指他的咽喉:“凭你也配谈论女人?更不配评断大公子。你算什么臭狗屎,最好给我规矩一点,滚远一点,否则小心大公子哪天就取了你这条一文不值的狗命。”
封云的优雅之态波澜不惊,也冷笑着道:“剥去了这身皮,我真比你干净多了,你以为你的身子仍那么纯洁金贵?早就不知被大公子的口水洗过多少遍。”
黑蜘蛛怒火上冲,呼吸急促,伸直的手臂似要拿不住自己的武器:“为什么你总是要和我过不去?难道是因为我不肯陪你上床?”
封云摆手,慢条斯理地笑道:“大错特错,我才不要大公子玩够了的二手货,我只想奉劝你,脾气如此大,在服侍大公子时可得尽量收敛,否则你在大公子身边最后的一点价值也将荡然无存。”
黑蜘蛛狠狠地瞪着他,冷冷地低哼一声,铁棍重又缩回袖中,再不说话,转身往林内走去。
待她走远,封云面上的优雅之态突兀地消失了,取代的是如她之前一般极其怨毒而憎恶的表情:“你们都坚决地认为我今生不可能像大公子一样辉煌,我偏要让你们很快目睹大公子其实才是不值一文的臭狗屎。”
牢门开启,身锁镣铐的东方寒被两名衙役带了出去,直接带到县衙的两扇沉重铁门外。
李岩总捕头背负双手已在外面的空街中央站了很久。
耳听镣铐叮叮当当响着,他立即知道东方寒终于被带来了,也不回头看一眼就先果断地对那两名随押而出的衙役下了个命令:“解开他手足的镣铐。”
只要犯人收了监,李总捕就是最大的权威,在瞿大人尚未判决之前,李总捕下的命令无谁敢违抗。两名衙役娴熟地解开镣铐,李总捕再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想和犯人独处。光天化日,大街中央,卸去束缚的犯人,李总捕却执着地屏退了监押的衙役,若非李总捕武功高强,行事一向精明,衙役们肯定会大感困惑,甚至要怀疑李总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心勾当。
那镣铐已束缚了东方寒整整两天,卸去之后才发现手腕足踝已被镣铐打磨得红肿,他现在每根骨骼肌肉终于又获自由,只觉一时间阳光刺眼,头脑发昏。
李总捕转身与他面对面,简明扼要地解释:“我今天奉命亲自来释放你,是因有个极不寻常的人物不惜花重金保赦你,而且还拿出了一些无懈可击的证据,证实你在金氏宅院里发生的那件血案中是绝对冤枉的。”
东方寒明白,重金便是最关键的一种证据。
他毫不动容,直截了当地问:“她呢?”
李总捕道:“她怎么样,就听天由命了,或许那个保赦你的人过不久也将好心地解救她。”
东方寒道:“让我看看她,我想确定她没事。”
李总捕道:“你该相信我,这两天她过得比你安逸,手足非但没被锁上镣铐,还住着一间很舒服干净的房子,每天三顿都有鱼有肉。”
东方寒道:“为何对她那么好?”
李总捕道:“瞿大人着意安排的,现在他去了京都办事,你想问个究竟也来不及,反正你尽管放心,她死不了,她是有福之人。”
东方寒沉吟半晌,不再过问她的安危,将话锋转向了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问题上:“那不惜花重金保赦我的人是谁?”
李总捕道:“那人你认识,他此刻正在城外的林子里等你。”
这一天,是他来到江南赴复仇之约的第十九天。
从李总捕的目光注视下走出衙门所在的那条街,走进浑浊一片的深沉斜阳里,力图忘掉他生命中稍纵即逝的第一个让他内心产生微妙感觉的女人,那个叫苏娘的女人既娇艳如花又与他一样命途多舛,性格强硬之间也很是可怜。
他逼迫自己从此以后绝不再接触任何女人的身体,绝不再允许任何女人以任何方式涉足他的生命,在复仇的漫漫长路上行走,注定是要成为一个孤独冷酷的人。
尽管常时的他表面上也显得孤独冷酷,但他内心却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激情,热烈盼望着各种各样凡人都该追求的梦想。
他并不真的粗粝野蛮如大漠,他的思维并不真的干瘪,并不真的死气沉沉,他也可以活得丰满而自由。
突有叶子缓缓飘落的声音,沙沙的响动浑似大漠里终日吹袭的风。
未到秋凉,也有叶子会枯黄残败,会脱离主干,落向寂寞的根脉,正如人们在生命最平静辉煌时,也会猝不及防地一落千 丈。
东方寒刚刚走进这片林子便目光锐利地看见了身着洁白轻衫的大公子。
一袭干净如雪的纯白绸衫穿在身上又如薄雾缭绕,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梦幻,日暮斜照,更照出了他迥异凡俗的高贵优雅。
他就是李总捕口里所称的那个极不寻常的人物。
那个不惜花重金保赦东方寒的人物。
或许东方寒早已该料到,目前为止,天底下除了大公子,没有谁会在乎他是否身陷囹圄。
大公子时刻准备好了要精心利用他灵魂深处生根发芽的仇恨,当然最不愿意让他受牢狱之困太久。
他看着这个已不再陌生的人,那份似乎得天独厚的高贵气质与优雅态度简直比他自己的刀更熟悉。
他们都心平气和了,面对面注视着对方,试图用敏感的直觉去洞悉对方此刻的所思所想,眼里古古怪怪地变幻着无数种意义不明的神情,在这期间,他们侥幸进一步地了解了对方。
东方寒问:“你救了我?”
大公子摇头:“封云其实是我的属下,他与你打了一架没打赢,小气吧啦的妒恨难消,未经我同意就私下设计来害你,所以并非我救了你,我只不过是对属下教导无方,代他向你赔罪而已。”
东方寒冷笑:“所以我不需要装模作样地说些感激的话。”
大公子点头:“你告诉苏娘,这辈子你讨厌他人谢你,我也一样。”
东方寒笑意更冷:“那就好极了。”
大公子补充道:“何况你千难万险地来到江南,不是为了陪女人游山玩水,而是替惨死的族人们复仇。”
东方寒道:“所以我现在已懒得过问苏娘的事。”
大公子叹道:“我那一夜也曾经说过,不会和你抢着杀关吟夏,我只是想玩玩他,不得已才牵连到苏娘,还望你谅解。”
东方寒道:“不必说这些。”
大公子笑了笑:“也对,素闻大漠之鹰铁石心肠,不亲女色,女人对男人颇具腐蚀性,封云这次虽是瞒着我擅做主张,却做得并不全错。他使你们尽早地分离,避免你们在一起久了,你冷硬坚决的复仇心恐怕也会在甜如蜜的女色影响下软化,甚至最终融为一滩死水。”
东方寒道:“忠言逆耳,这番话使我微感耻辱,可我还是坦然接受了。”
大公子道:“你人生中肯定也少有坦然?”
东方寒道:“我不知道。”
大公子突然显得有些倦怠,打个哈欠道:“也罢,应该到此为止了,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我和封云一样都习惯了废话连篇,你却向来急性。”
东方寒表情严峻地纠正:“不是急,是快。”
大公子似乎对他的表情严峻颇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不管是什么,反正在我的这场游戏里,大漠之鹰必不可少,有了关吟夏,游戏的趣味性呈现十之三四,剩下的就全看你了。”
大公子的注视使东方寒极度不安,就像误撞蛛网的飞虫正被贪婪的蜘蛛吐丝缠绕。
东方寒明白,现在走与不走,自己都已牢牢地粘在大公子精心编织的网上,这种感觉让他既恨又厌。
他咬牙捏拳,急忙转身:“再见。”
大公子一看不到他的脸,就又开始倦怠地打哈欠:“再见。如此短促的见面,我最初是万万料不到的。再见之后,你注定又要走上复仇的漫漫征程,所以必须先找回武器,就像我想重新开始自己的游戏,必须先把你救出。由这儿向东走大约三里,有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其中心位置便插着你的那柄据说从未离过身的无鞘快刀。我诚心祝愿你能顺利地割下关吟夏的头颅,报了你的似海深仇。”
东方寒走了。
趁着夕阳未逝。
吴青莺走了。
趁着晓星残月。
他们一个是白日的复仇者,一个是黑夜的复仇者。
只是白日黑夜对复仇者而言都已充满了迷惘。
不久,半老的秦风走来,与大公子并肩。
除了他,天底下无人可与大公子并肩。
大公子赏赐给他这份特权,是需要他时刻站在相同的高度及角度去观察及分析这个世界。
他听见大公子优雅如昔地笑道:“我所言不差吧,一切尚未结束,相反这场游戏的发展会越来越精彩。”
无鞘快刀,和人一样,从出世的那一刻开始就无依无靠,不受任何形式的保护。
因此一堆沉重的生铁终于铸造成了一柄举世无双的快刀,一个沿街乞讨的孤儿终于磨练成了被全族引以为豪的大漠之鹰。
他们忘了自己一开始的无依无靠,坚信自己一开始就是为了保护别人而降生。
可惜最终,他们谁也保护不了,族人尽皆惨死,即使还有个侥幸存活的,也没能竭力保住。
数百族人的冤魂在东方寒的头顶上空不断地飞舞哀嚎。
东方寒日夜听着,那声音越来越尖刻刺耳。
苏娘的出现,相伴一起行走了多时,使他将近而立的生命中首次开放了情花。
他突然变得柔软温和,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之情。
他突然很宁静。
以为再也不会被戾气缠身,可……
美梦终究要粉碎,快乐终究是稍纵即逝的,幸福终究那么脆弱。
唯有仇恨才是现实。
他承受着仇恨,他身心俱疲。
从不离身的无鞘快刀,其实是一种灵魂的束缚,是现实的残酷证据。
总算离身了两天,他深感轻松,呼吸顺畅。
他紧盯着刀柄。
头顶又有族人的哀嚎像巨石般压下。
他又表情冷硬,这次甚至连背脊也微微弯曲了。
他好虚弱,好迷茫,好痛苦。
最受不了的,是好孤独。
与一个女人忧戚相关地走了一程,就使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对孤独毫不在乎。
以前的他,不仅不在乎孤独,还特别懂得享受孤独。
以前的他,孤独不是绝望,不是寒冷,不是悲哀,而是骄傲。
现在的他,产生了太多前所未有的情绪。
包括恐惧。
但他终于还是必须走过去,伸手握紧刀柄,用力拔出。
刀锋闪亮,夕阳尽逝。
他坚信,自己会因此心死。
一个人想要绝对坦然,又何妨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