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处美丽宁静的世外花园,悄然而柔和地陶醉着人的灵魂,不知不觉间促使人的灵魂与大自然的每个生命细节很彻底也很理性地真实融洽为完美的一体,这种整体是绝对坚韧,不容毁灭的。
风在吹着,轻微的风吹过来,就像温柔的手抚过去,风的歌喉被花草春泥的清香润得非常甜美。
除了风声,草叶摇动而摩擦声,隐隐还可听见泠泠悦耳的流水声。
妹妹翩然若蝶地顺着那流水声来到了一泓泉边,花朵在她肢体的动作碰触之下微妙地展示笑容。
泉水那么清,那么冰,她蹲在泉边,伸出纤弱白皙的双手掬起一捧捧泉水扑洒在脸上,被泉水冲洗过的脸真的不再丑陋,并且浮现着一种无以言表的痴痴的快乐。
她偏着头,撩水梳顺了长发,黑瀑似的秀发从左面直垂向流水,她认真而安详地注视着水面倒影的自己。
她既然并不丑陋,平常的丑陋就一定是她用某种古怪方法伪造的,她干嘛那样做?干嘛不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用自己的真面目去接触村里的人们?干嘛要伪造一张狰狞如恶鬼的丑脸来无端招致别人的误解及鄙夷嘲笑怨恨?
或许,一切只因她毕竟天性孤独吧。
孤独的人,不管是美是丑,都不喜欢在人群里过多招摇。
她还在痴痴地撩水一会儿洗脸一会儿洗头梳发,目光闪闪如水晶,活泼调皮地洒落在叮咚流远的泉水中。
海走了几步,扒开一片及膝深的花草就看见了那泓流泉。
水面荡漾着星光散碎,海却当做她遗落的目光。
海也逐渐看得痴了。
泉底有很多轻舞不息的青青水草,还有一两条快乐小鱼游在其间吐着泡泡,珍珠一样成串地升向水面,又在水面迷梦一般静静地迅速破碎再无痕迹。
妹妹在另一头痴痴地看着,海在这一头痴痴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妹妹洗脸洗头梳发的动作硬生生地停住了。
她的眼里泛起了一片浓愁。
她哀伤地深深叹口气,瑟瑟地落了泪。
海惊觉,站起,不再旁观她的幸福与哀愁,奔到她身旁。
妹妹的一头秀发湿漉漉的,缀满了细碎晶莹的水珠,有的静悬在发梢战战兢兢,似随时会滴碎一场好不容易才邂逅的美梦。
海也蹲下,紧挨着她,伸手抚上她的肩膀,鼻尖嗅到了她发丝的清香。
他的心悸动了,一下子冻结,一下子消融,一下子恐慌,一下子温柔。
在这一下子的一下子的一下子的一下子里,她仿佛不再是他的妹妹,而是另一个奇妙的女子,另一个可用另一种爱去守护的女子。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掬起一捧凉悠悠的泉水,细致地帮她洗发梳头,只觉她的发质真好,触碰着他的手指那么地柔软舒服。
他又想帮她洗脸,可他撩开她额前的一绺秀发,展现在他眼前的,还是一如往昔奇丑无比的脸。
难道刚才一切真的全是幻觉?
不过,幻觉也没关系,他何必在乎。
风继续温柔地吹拂着人的心田,花朵们继续温柔地摇动笑颜,世界继续安详而宁静。
虽然她的脸还是那样丑,可海的手指所接触到她脸的肌肤却格外地嫩滑细致,至少她的鼻子没有畸形,她的鼻子非常乖巧漂亮,还有她的嘴唇也长得不错,加起来简直是琼鼻樱唇,艳若桃花,惹人怜爱。
谁说一定要是刚才的幻觉里妹妹才显得美,原本的妹妹脸上也有不少可珍惜的美丽之处。
只是一直以来连他这样亲近的哥哥也没认真加以欣赏。
现在他终于欣赏到了,他看着水珠滑下她的琼鼻,在红艳艳的唇边停留了片刻再继续往下。
他的手指匆忙地在她脸上追逐那颗顽皮的水珠,最终在她的下巴成功截住。
那颗水珠静止了,没有在他手指的进攻下突然粉碎。
那颗水珠并不是泉水,而是她的眼泪。
他们兄妹生活了这么久,哥哥第一次如此温柔认真地替她洗头梳发,还伸出手指触碰她的脸。
她的脸第一次被异性触碰,心里瞬间引起了一阵奇妙的感觉,这感觉让哥哥不再是哥哥,而是另一种奇妙的男人。
她羞涩又激动地扑入他怀中,那怀抱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温暖而坚实。
在他怀中,什么都不必怕,她的快乐幸福梦想也可以永恒。
他的怀抱是她永恒的庇护所。
他听见她轻轻地说:“从此以后,这里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他默然更紧地抱住她,喉间也哽咽了。
今晚他们都放纵地哭了多次,每次的哭却都不意外。
寂静,寂静。
遥远,遥远。
月亮打着哈欠,繁星点缀在浩瀚夜空,似听够了故事的一群野孩子,俯瞰着下面沉睡中大自然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
海拥抱着妹妹沉浸在了一场美妙而宁谧的长梦里。
他们睡去,后夜无语。
月光挑逗在他们紧密相握的手上,星光顽皮地在草叶花瓣流水间嬉戏。
尽管月亮打着哈欠,繁星也有点犯困,可洒落的星光月光有自己快活的生命。
就这样,他们睡去,后夜无语。
而泥土里的虫鸣还在继续。
风儿的细语也未停歇。
风儿与虫儿,泛滥着一种只与夜色协调的单纯生机。
XXX
寂夜的村子里,不仅时而疏疏落落地响起几声犬吠,还会响起一两句颇为难听的对老天爷不公的咒骂。
你若也在那村子里,夜晚尚未入梦或者心事重重地正当失眠之际突兀听见了那些咒骂,根本无法分辨出其来何方,甚至连到底是不是活人所发也听不明确。
西边的树林此刻也有模模糊糊结结巴巴的话声传出,一个喝得烂醉如泥满脸通红的老汉一跌一撞一摇一晃地从林中向村街上走来。
他步履蹒跚,逐渐摸近了一间修筑在村街口的茅草屋。
这间茅草屋内和别的屋子一样早就没了光亮声响,更深夜静,十有八九的农人都睡熟了。
农人为了第二天下地劳作有精气神,总是睡得非常早,可不像城里人享受着丰富的夜生活。
老汉瞪住破破烂烂的门板,虽然上死了门闩,但这样单薄又破败的门板,别说是喝醉酒的老汉,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岁孩童也可以轻易一脚踹开。
这间茅草屋并不是久无人居住的废屋,村里出了名的癞头鬼宋七就曾住过,后来宋七死了,又给了另一个王姓的瞎眼老太,一直独居至今。
屋子虽窄小破损,家徒四壁,白天黑夜地受尽风吹日晒,稍微下一点雨,屋内就滴答个不停,但老太眼睛瞎了,加之年迈将木,也就什么都无所谓。
何况这屋子紧挨着的正是村街李独眼的棺材铺,以后死了更方便。
李独眼当然是独眼,一个眼睛和老太一样是瞎的,所以老太搬进这屋子后,他对她深为同情,非常照顾,完全当成了亲生母亲,可惜老太性格执拗,不肯听他话再搬去他家剩余的空房,打定了主意在这屋子度尽残生。
老太一生未嫁,今已耄耋,从来是孤苦无靠,此刻怎会突然跑出一个老汉走近她门前?
老汉颤悠悠地举手,胡乱而急躁地敲起门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着,若是村里人,绝不可能对老太如此无礼,何况还是在深更半夜。
门内始终沉寂。
老太虽老,眼睛虽瞎,可耳朵颇灵,夜晚睡觉也不会太死。
有一次村街某家店半夜失火,还是她第一个听见异响,起身开门发出警讯,及时叫醒了村街上的人们,救了那家店里存储的大半货物,也是自那次开始,全村人都对她极为敬重,随时随地不敢稍有无礼之状。
但现在醉酒老汉既敲门敲得如此无礼,老太又全没回应,实在有违常理。
老汉敲了半天门,叫嚷了半天,不见门内有丝毫动静,自己似乎也终于泄气了,手也累了,再无闲心继续敲,便烂泥般滑坐在门旁的泥地上,背倚近日才被李独眼加固过的墙板,酒气熏天,懒懒散散,后来脊梁似不堪某种重负地突然佝偻,闭上满布血丝的眼睛,竟开始鼾声如雷地睡觉了。
又过了半晌,茅屋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那语声压得很低,却明显不是老太所发,而且是两个人在对话。
“幸好咱们提前将老太点晕了,否则照他刚才的闹腾法,非把老太吓死不可,那咱们可背上了一笔孽债。”
“咱们从黄昏等到深更半夜,他总算肯出现了。”
“传说他每去办一件事,行动之前总不忘大坛小坛的烈酒先将自己灌个烂醉,原来这传说是真的。”
“这样古怪的家伙怎会受了大公子的青睐?特意嘱咐咱们必须处处严格监视他的行动。”
“所以他虽深受青睐,大公子却并不多么信任他。”
“你光是知道他每次行动之前必喝个烂醉的传说,可还知道别的?”
“你还知道别的?”
“他有个极为可怕的名号。”
“是什么?”
“恶鬼,一个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的恶鬼。”
“为何叫这名号?”
“死在他手里的人,十有八九是被吓死的,还有十之二一是被他折磨死的。他嗜好折磨别人,手段极其病态残酷,据说他深居的那个地方有血池肉林,血当然全是人血,肉当然全是人肉,还有十八层地狱的无数种酷刑设施及器具。他的武功莫测高低,江湖中人谈之色变,每次行动都必选在深更半夜,行踪也向来诡秘如魅。故此天绝崖上专门编纂武林记事录的天长老遴选当今武林十大最可怖杀手,毫不犹疑地将他罗列在第七位。你可知第六位是谁?”
“是谁?”
“猛狮白丑。”
“是……是那个一夜间洗劫了三大家族,杀人手法非常残暴,从不留活口,连没满月的婴孩都不放过,还生吃人肉的猛狮白丑?”
“江湖第一邪兽猛狮白丑,正是他排在第六位。”
“恶鬼只比猛狮白丑逊色了那么一点点,也已足够证明他的可怖了。”
“不错。”
“但现在看起来,他狼狈不堪,根本不可怖。”
“等他真正要行动时,你就知道他多吓人了,不过,劝告老兄,能不看他行动还是尽量不看,免得殃及自身,阴魂不散,何况他行动的样子及过程也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这次大公子难道只派了他一个?”
“当然不止他一个。”
“还有几个?”
“我可以先透露出其中一个的身份信息。”
“好呀。”
“你别兴奋,因为这人虽在天长老的记事簿里光彩黯淡,要论可怖程度却绝对胜了恶鬼十倍有余。”
“这人难不成还比猛狮白丑更可怖?”
“这人想将恶鬼随时随地捉到罐中封起来可谓易如反掌,即便是猛狮白丑与他突然遭逢,也只好跪地求饶。”
“这人果真有如此厉害?”
“这人和恶鬼一样,真名无从得知,江湖中人记住他的,永远是那个荒诞无稽的绰号。”
“什么绰号?”
“捉鬼书生?”
“一个叫恶鬼,一个叫捉鬼书生,莫非他们天生是冤家对头?”
“不错。”
“既然是冤家对头,大公子干嘛安排在一起行动?”
“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我只不得不叹服大公子的神通广大,竟可将这些稀奇古怪又非常可怖的家伙揽在手下,听任摆布。”
XXX
凄冷,阴森。
潮湿。
草地上一块平坦的大石上,仰天躺着一个气息奄奄身患绝症的农人。
他紧阖青紫水肿的沉重的眼皮,面部肌肉抽搐不安地僵冻着深刻疑惧的神态。
一张又破又潮又重又厚的棉被将他死板的身体牢牢捂裹。
即便是渐寒的深夜,他也实在受不住这般粽子似的捂裹。
他全身上下都已湿透,仍有大量的冷汗热汗往出急冒。
巨石东面不远,诡异的响动持久未息。
幽绿如坟山鬼火的光焰吞吞吐吐地疯狂跳闪。
那是两具制作简易的稻草人,胡乱地套上农人早已丢弃的脏破旧衣,并于其头顶歪斜地插着一对油烛七根草香。
烛燃香烧,袅袅青烟抽缩颤栗地往寂静迷离的夜色深处蹈舞而去,久不消散逝尽。
刺耳的敲击铜板声终于如夜色般沉寂,却又替代出一种稀里糊涂听不甚清的念咒声。
一个瘦干身影在随声跳来跳去,怪异地手舞足蹈,仿佛在应和那青烟袅飘不息的节奏。
此人一副儒雅干净的书生装扮,只有头顶帽冠却出奇地又尖又高,像隆冬里倒生的冰锥直直地向高远夜空刺去。
这跃动身躯作法的人竟并非道士,而是个像书生但看他头戴尖帽又像极了地府派出来游荡人间捉拿孤魂野鬼的无常。
他始终在专注作法,真实身份正是那比猛狮白丑还要可怖数倍的杀手,及恶鬼的天生克星:捉鬼书生。
这时那躺在石块上的农人已迷糊地半睡半醒,神志不清地久久溺于浊水污泥般的梦魇中,浑噩吃力地微睁眼睑,涩痛的眼睛似乎看见那书生猛地跳蹿近前,左手捉住一活物,右手端着一碗以血浸泡的碎米。
那书生放下了碗,右手从腰间又猛地抽出一把雪亮锋快的尖刀,直往左手所捉那活物的似脖颈处狠力搠去。
只听吱哇哇的一连串厉叫,红光忽闪,农人立刻感到自己的脸部黏湿一片,鼻端嗅到一股腥臭无比的气味,本已衰弱至极的他几乎彻底晕死过去,可又听见噼噼剥剥地一阵乱响,一捧捧碎米洒遍了他全身上下。
他喉间咔了一声,所有知觉都如凌空直坠下千万丈,坠入另一个漆黑腐烂的世界里。
而这真实的世界中,有什么东西不禁因此在附近的树丛内发生了一阵急促的颤抖。
据说,人的魂魄像烟雾般可以分散开来,染到别的物体上,尤其是穿过的旧衣服,再被丢弃,上面的魂魄便难以回归原主,渐而形成极度凶险的怨气。
今夜捉鬼书生就是要捉那农人两件丢弃已久的旧衣上的怨气,他坚信是旧衣上的怨气致使农人突然身患绝症。
可惜怨气刚被捉住就在他手里飞灰湮灭,而农人的气数也注定尽了。
接下来,他得专注去捉另一只恶鬼了。
他与那只恶鬼明争暗斗了十几年,或许今夜是能彻底了结的最佳时机。
XXX
醉倒似已沉眠的老汉又动作迟滞的缓缓爬了起来。
他没有再癫狂急切地敲门,而是径直摇摇晃晃打着断续不清的酒嗝朝来时的那片树林走了回去。
房里的对话声再度传出:
“他怎么走了?”
“因为我们始终不给他开门,何况他的酒壶已经空了,打了个盹儿,也差不多醉醒了,他是走回树林去挖自己先前埋藏的烈酒。”
“他还要喝?”
“他非喝不可。”
“你确定?”
“为大公子办事,本就很不一般,若不多喝点酒,他再是恶鬼也胆小。”
“那他还会不会来这里?”
“他非来不可。”
“你确定?”
“有两个原因使他必须赶紧又跑到这里。”
“哪两个原因?”
“第一,此番是大公子请他来的,他就算是天王老子,受了大公子的主动邀请,也绝不敢拒绝失约,否则他不必在今夜一而再地狂饮烈酒,此刻也不是直接走回树林,而是直接顺着村街一走了之。”
“第二呢?”
“第二,他平生最惧的冤家对头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捉鬼书生?”
“不错,他即使自己不愿意从树林中出来,捉鬼书生也会将他逼出来。”
“一个是捉鬼书生,一个是恶鬼,如此的冤家对头,大公子居然偏要一起请来办事,真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现在只需要老老实实地瞧着,待会儿总有叫你什么都瞧明白的机会。”
XXX
刚晃悠进那片黑森森的树林不久,老汉果然惊恐万状地奔了出来。
他手足失措,接连跌跤,同时嘴里还止不住地哇哇怪叫,全身上下已瞧不出半分醉态,似乎满腔酒意不是被打个盹儿消解了,就是被此刻身后紧迫的某种威胁吓没了。
他趔趔趄趄地终于来到那间破屋门前,再次更用力更急促地不断敲击门板。
早已朽蚀的门板几欲被他的一双坚硬强悍的铁拳敲破击倒,门框剧颤,尘土簌簌飞扬。
但门内依然毫无回应。
他的面容不禁越来越张皇惨白,双手双脚也和自己猛敲重击下的门板门框般剧颤。
他内心的恐惧明显已将到达极限。
终于他再没力气敲门了,何况恐惧本身就是一件颇为累人的事。
他又如烂泥地软瘫在地,口中诚惶诚恐地念叨着什么,目光直直地投向那片黑森森的树林,仿佛那里已是鬼门关,即刻会有拘魂勾魄的黑白无常来缉拿他这只流散人间的恶鬼回去接受十八层地狱的各种酷刑。
他冷汗淋漓,表情扭曲。
他的思维也浑噩不清了。
树林里有一团朦胧若幻的白影平静而匀速地轻飘飘荡了出来,荡向瘫倒在那间破屋门前似已只能任凭宰割的老汉。
白影的双脚始终离地三尺,确实是荡过来的。
这等奇诡深湛的轻功令屋内沉寂不动的两个人也忍不住惊骇地同时低呼。
捉鬼书生的内力修为实在太强,就凭这一点,他已比恶鬼比猛狮白丑可怖了太多。
只见他头戴尖锥样的高冠,后面两条冠带飞扬,雪白轻绸的衣袍迎风猎猎,手中一柄做工精美的雕花玉扇,面部神情永远是那么温文儒雅,绝难观察出丝毫的残酷杀机。
除了离地三尺的双脚,他整个人看来就像其他普普通通寒窗苦读的书生终于可以前赴考场猎取功名一般自信而随和。
捉鬼书生果然来了。
他之所以来,或许不是也因为此番是大公子的主动邀请,而是因为大公子也主动邀请了恶鬼,大公子帮他寻获了已十多年苦寻不得的冤家。
这才是大公子的谋略最妙处,屋内的两人总算是想通了。
大公子知道,如果不请来恶鬼,要请动捉鬼书生几乎是不可能。
捉鬼书生的武功造诣不比大公子深厚多少,但他的脾气是极为傲慢而倔强的。
这样的人,总是吃软不吃硬。
何况有本事帮他找出恶鬼的人,他也必将打心眼里佩服。
一旦佩服,他就彻底成了大公子手里任意摆布的木偶。
书生不风流潇洒于书本文墨,却打醮作法捉起恶鬼来。
恐怕恶鬼本身也不是恶鬼,只因被他非捉不可,逃遁日久就已沦落为鬼。
与其说是恶鬼,不如说是永难超生的可怜鬼倒霉鬼。
他与那个老汉从不相容,到底是在老汉做鬼以前还是之后?
他们两人的恩恩怨怨要想追根溯源实在太难。
但谁会在乎他们是怎么结怨的?
捉鬼书生虚幻缥缈如蒙蒙薄雾的身影,逐渐荡近了老汉所处的位置,最终两人近在咫尺,几乎鼻尖相碰。
老汉呼吸停顿了,鼻孔张得比眼珠子还大,却再无粗重的气息喘出,气息与血流仿佛都已在他体内彻底冻结。
死亡无形地逼迫着,又显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一种诡异的礼貌如利刃般轻缓地扎进老汉那扩张凝固的瞳孔。
老汉立即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深受重创、若处苦寒之地孤独无依的绝望痛苦。
XXX
黑暗冷清的半空中蓦然刺下一阵尖锐难听的笑声,随笑声而来的是一种更为尖锐难听的语声:“如此有趣,我也来凑热闹。”
呼呼风声于笑声未止语声甫息的当口由远及近由高及低地向捉鬼书生的后背急速迫近。
捉鬼书生身形灵动,徐徐地飘逸开去,放弃了对老汉即将发起的攻击,自己也因此避过了一劫。
谁知吓作烂泥的老汉乍闻那凭空袭来的尖声,如获大赦,勇气大增,力量又充沛地恢复到了全身的每块肌肉,血液也重新地流动顺畅。
他竟蛇一般轻捷地贴地扭动着老而不衰的身体,从一种人类最坚硬的部位陡然勃发出一种灵魂深处最轻柔的气流,当真是迷若鬼影,于方圆半里的空间里倏忽来去,时隐时现,对自己刚才还怕得要命的捉鬼书生猖狂且轻蔑地做着各种示威姿态,但他毕竟始终不敢妄加反击。
虽然他的救星已临,却无法确定救星有绝对的把握可击倒捉鬼书生。
他望空高呼:“早知你也会来,我就不必受那么惨的活罪。”
空中笑声更尖利刺耳。
茫茫夜色,依稀地裹着一个瘦猴样的身影,攀挂在高颤的一根树枝上晃荡如戏秋千。
突然,恍惚地闪过一道赤红似血的弧光,电掣般鞭击向飘忽不定的捉鬼书生。
只听啵地一声脆响,捉鬼书生却已消失无痕,仿佛被尖针刺破的水泡,那处的一块巨大坚石却被鞭击为无数碎片,尘烟暴起,滚席而去,大大小小的碎石块纷飞四溅如暴雨狂洒。
老汉惊叹地大拍其掌:“好一招厉害的杀着,可惜力虽强劲,去势虽猛,却不准,稍微偏了一点点,没关系,再接再厉。”
话音才落,突又转为哀呼,身子着了一下冷不防的重击,笨拙混乱地划动手足,如溺于深水正拼命地挣扎求救,却终究徒劳无济,咚地重重摔跌在地。
地面粗糙坚实,将他屁股都撞得肿了。
原来是捉鬼书生巧妙躲开了那着鞭击,同时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老汉身后,老汉正为救星的漂亮一击而拍手称快又为救星的最终失手而深觉惋惜,根本毫不察觉到身后的凶险,得意兴奋的声音于是立刻变成了哀呼。
捉鬼书生冷森森又很文雅平静地笑了,他的话声让人听来竟是出奇地悦耳,与空中那尖声形成鲜明对比:“幸灾乐祸,你敢幸我的灾乐我的祸?你有幸灾乐祸的资本?”
“呵呵,酸秀才,他哪里是在幸灾乐祸了?你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他不过是在为我那一击的漂亮而惊叹,又为我那一击的最终失手而惋惜,和幸灾乐祸可八竿子打不着。”
瘦猴样的人影尖声笑道:“何况,在老夫面前,你也无任何资本,乖乖地领死吧。”
恍惚地又是五六道血红的弧光同时闪过,其势更加地凌厉迅猛,齐向捉鬼书生的位置狠狠地鞭击过去。
刚才只一鞭,捉鬼书生很轻巧地避开了,这一回击来的却已多达五六道,虽是发自一个方向,但每道弧光都似具备着鲜活的灵魂,中途纷纷改变了方向,一道紧贴地面直击离地三尺飘荡而起的捉鬼书生双足,一道直击当胸,一道直击后背,一道直击头顶,一道直击腰部,一道直击咽喉。
这五六道鞭击,几乎封锁了捉鬼书生可能逃遁的所有方位。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
捉鬼书生是那恶鬼的天生宿敌,但大公子请出的第三个杀手无疑有足够的本事随时克制捉鬼书生的一举一动。
这三个杀手,武功环环相扣又互为威胁,大公子所以安排他们共同前来,深意正在于此。
这三个杀手,总是一见面就残杀不休,还需一人从中再起缓和的作用,否则他们完全没有完成重任的用武之地,大公子智谋超拔,屋内两人对他安排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杀手的身份愈加期待。
这三个杀手,不管怎么可怖,屋内两人多多少少是知道些底细的,但对第四个杀手却所知甚微。
此情此景,捉鬼书生显然已绝对无法闪避,五六道锋快的血红弧光厉电也似地鞭击而来,捉鬼书生表情上固有的那份文雅平静并未因此惨变。
可他的双臂双足还是被鞭击出了条条血痕,喷溅四激的血影触目惊心,捉鬼书生也并未因此呼痛,只如秋风中注定飘落的败叶般虚脱无力地摔到地上。
直到他嘴角已摔出一丝殷红血渍,那份文雅平静也仍在表情上清楚地展现。
他果然极为傲慢,极为倔强,即便被敌人重击倒地,也绝不显露丝毫的狼狈之态。
然而目前的情势毕竟于他太过凶险,那个能起缓冲作用的第四人若再不现身相阻,第三个杀手就真的要毫不留情地将捉鬼书生置之死地。
捉鬼书生若丧命,对这次的计划不会有任何好处。
大公子摆出的棋子,颗颗都要用到极致。
死也须死得充满价值。
死在另一颗棋子手上,真看不出有什么价值。
目睹捉鬼书生终于遭受重创而摔下,难以再从容动弹,恶鬼的情绪瞬间亢奋了,又复灵活地从地上翻起身来,手舞足蹈地大声拍手欢叫:“打死他,快帮我打死他,以后我死心塌地地给你当牛做马!”
第三个杀手也终于肯从高颤的树梢间敏捷地跳落至地,悠悠闲闲地走出了树林,在别人眼前显出了真面目。
只见他身体干瘦如柴,双臂却极细长,垂直下来几乎过了膝盖,手掌大而薄如蒲扇,面容枯槁,神情却是哭丧的,仿佛历尽了诸般悲凉,心已伤透,意如冷灰,再看他的下半张脸,简直是尖嘴猴腮,非常猥琐,上半张脸也好不了多少,眉骨甚为突出,眼睛反而深陷,眼白几乎看不见,狭隘的眶中挤满了浊黄的眼瞳。
这一看来,真要错认是一只被扒光了毛的老猴子。
他在江湖上横行霸道几十年,人尽皆知的绰号也正是叫老猴。
老猴独喜与捉鬼之人过不去,不局限于捉鬼书生一个。
具体原因,无从得晓。
或许有些人天生就要与有些人过不去,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原因。
他走向倒地仍未起的捉鬼书生,尖嘴已明显牵动成一种恶毒残酷的冷笑。
就在这时,黑沉沉的寂静树林里似乎是最不为人知的深处又奇异诡秘地传出一个年轻而优雅的声音:“好了,见面的游戏就此终结,接下来我们要为明天更有趣的游戏做足准备。”
一个男人缓步随声从树林里走出,月光照拂他的脸,那么俊逸精致,即使再铁石心肠的人朝他一眼看去也会忍不住地心摇神驰。
他可以让无数女人瞬间爱上他,也可以让无数男人动心。
他就是封云。
足以在他们三人之间起到缓冲作用的最佳人选当然就是封云。
因为他们三人虽可怖,却从来不喜欢女人。
他们喜欢的正是封云这样灵秀风骚的男人。
封云果然立刻就对他们展露了风骚的微笑。
他立刻让他们对自己无比痴迷,接下来他想怎么摆布他们都没顾忌了。
XXX
封云背对着那间再无动静的破屋子,悠然道:“你们可以安心回去交差了,不妨禀知公子,就说属下封云此行绝不辜负他的厚望,两天之内必传捷报。”
他自鸣得意,毫不掩饰,温和的目光又灼灼逼人,将身旁迅速安分下来的三人依次扫视了几遍,最后收回目光,仰头望向青碧的玉色夜空,缓缓道:“三位初来乍到,今夜都要尽量睡好,明天我一早就带你们先去熟悉环境。”
没等三人作应,他已径自走回仍然黑黝黝的树林。
走到树林边缘那块紧邻着一棵如染青松的岩石旁又意料之外地突然停住,不回头地补充了一句:“三位别再残杀下去,否则我会很生气的,我若很生气,你们就都只能见我最后一面了。”
三人呆立当场,石像般难以动作,哑口无言,与刚才激斗时的形象完全不同。
他们真想跟着封云走回树林,他们实在已迷他迷得要命。
但他们又怕封云很生气。
他们顿觉茫然若失,不禁齐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