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微风,阳光,朝露,花的缤纷多彩。
鸟儿欢快地声声啼鸣。
还有溪水潺潺流动的悦耳声音。
在如此崭新的一片美丽深处,有谁苦恋着那梦中迷离的幻景?
所以海也很早就自然而然地苏醒了。
他睁开眼睛,朦朦胧胧。
万物已生机勃勃地复苏在灿烂多情的阳光下温柔和煦的晨风里。
片片草叶花瓣都缀着滴滴清鲜的朝露。
置身其间的每一个沉梦初醒的人,也逐渐对新一天的生活充满了积极自信的心态。
大自然对人其实才是永远最和蔼而公平的。
人们总要抱怨大自然是暴躁善变之徒,它给人们造成的灾祸比它给人们带来的幸运更多更难以避免。
但人们又给了它什么?
它无私地接受人们的反复利用与摧残。
它暴怒之前已忍气吞声了太久。
然而就算它每次终于忍无可忍地暴怒,严酷的后果也是使它自己受伤最重。
人们却总能以各种各样的侥幸逃过劫难。
大自然的仁慈向来是凌驾于它的无情之上。
可人们的贪婪却向来是蒙蔽了基本的良知。
XXX
海嗅到了花草的清香。
只觉自己的整个身心又一次极轻盈而彻底地与大自然的每处细节和谐交融。
他变成了大自然的一处细节。
他缓缓轻轻静静地站了起来,听见了声声格外清脆的鸟鸣。
他不由得仰望花海边缘的那片青翠树林,似在搜寻那声声鸟鸣的来源。
他看见了只只格外活泼乖巧的鸟雀扑飞出了林梢,无拘无束地飞向碧蓝深邃的万里晴空。
万里晴空悠悠远远地静飘着几丝思绪般的洁白薄云。
他顿时嗅到了,听到了,看见了。
如此的清香,如此的青翠与清脆,如此的活泼乖巧。
他的心境被感动得说不出的宁和。
他的思维开始因此而扫尽了浮尘,变得极其干净单纯,有一种轻松的浪漫。
他很自然地宁和地单纯地浪漫地站在花海中央,久久地笑着。
他微微含笑地环视了花海的每个方向。
他没有看到自己那个和花草鸟儿树木白云一样可爱的妹妹。
他跑遍了花海的每个角落。
他没有找到妹妹的丝毫影迹。
他急切,他惆怅。
他的笑容迅速地脱去了颜色,整张脸变得惨白如死尸。
他的神情也突然黯淡,心里又升起一阵强烈的失落感。
关于昨天的一切记忆如梦消逝,如泡沫散碎。
那么虚幻,那么悲伤。
他茫然。
木立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花海中央,深觉这花海的每一朵花,都已芳香得那么虚幻,那么悲伤。
他就在花海中央忘了时间地茫然木立。
很久,很久。
突地他转过身向那片一样虚幻悲伤如海市蜃楼般且似已无比遥远的树林发狂地奔了过去。
许许多多的草叶花瓣被他不顾一切急速迈动的双腿碰掉,纷乱地飞舞飘扬就像千万只欲尽力挽留住他的蝴蝶。
而此时此刻深印在他心中的最美蝴蝶已是他近来时常无故失踪的妹妹。
他宁愿失掉千万朵花真实的缤纷色彩、千万只蝴蝶的轻盈蹁跹,也要找回自己独一无二的好妹妹。
XXX
树林幽深浓密,似无穷无尽。
他已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赤裸的手臂双脚也被林中的尖石树枝割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他迷路了,茫无目标,和昨夜一样,在林中奔跑寻找,逐渐忘记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拼命在林中再度沉寂郁闷的空气里嘶声呼喊,他的视线被汗水迷住而模糊不清。
他绝望的思维像暴雨后倾颓的泥沙堵塞了通道,混沌不灵的每一根神经就像泥沙内辛苦挣扎的蚯蚓。
他肉体与精神上的一切一切都已迷失了最真实的感应能力。
妹妹……
他幻觉地恍惚听着自己一声声对妹妹的呼唤,执着而艰辛的呼唤。
那么遥远,那么遥远,似发自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妹妹……
他头痛欲裂。
痼疾又难以承受地发作。
他的奔跑没有因此而停止,只是显得愈加无力。
他甚至在强迫自己停止。
可他似再也停不下来了,双脚彻底地失控了。
妹妹……
为什么又要无故失踪呢?
为什么又要使哥哥受着焦急痛苦的折磨?
脚下猛地踏空,重心顿失。
他的身体向前跌出。
这一跌,跌得他双目发黑,混死过去。
在意识残留的最后一瞬,他似看见自己是跌在一个山洞口。
巨大而神秘的山洞就像邪恶而贪婪的血盆大口,要将人世的一切光明与希望通通凶残无情地吞噬掉。
漫长寒寂的夜,再次将他昏死的身体紧紧包裹,似在竭力保护他不受山洞的伤害。
XXX
东方寒静默地站立在一块突出于山崖外的巨岩上。
他挺拔的身躯笔直如崖壁,目光仍是锐如钢刀。
他已这样子站立了很久。
他俯瞰山崖下。
这些天来,紧邻那片丛林的那间破茅屋周围发生过的每件事都未逃出他的锐眼。
但他并非一直站在崖上俯瞰。
他先前是在那条流向大海的村里唯一一处干净水源的小溪畔。
他曾用一颗鹅卵石救了海一命,击退了封云派来特意试探海武功的执鞭杀手老猴。
他和吴青莺一样,在没找那个人复仇以前,先接二连三地救那个人摆脱危境。
他深觉自己可笑。
他居然要救自己的仇人。
一个模糊不清的仇人。
长夜漫漫,星月黯淡,崖下的村庄似在一张血盆大口里。
他突地生起一种冲动。
他突地很想一跃而下,主动被那张血盆大口吞噬。
越来越受不了的,不是复仇之途的艰辛曲折,而是越来越嘈杂刺耳的死去族人们冤魂在他耳际心底发出的凄厉呼号。
但他天生是个出色的复仇者。
天生就比任何人都要擅长杀人。
相比关吟夏,他反而更像罪不可恕的仇人。
反复而深苦地经过大漠风沙持久磨练,他身体上的大部分器官组织已全面升级。
他早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的眼睛锐利如自己的无鞘快刀。
他的思想是凶险莫测的闪电,他的血液是炙热的铜汁,他的双脚是大漠的风暴。
他不仅看清了海的家,也看清了封云与那些杀手的深夜聚会。
他狂怒。
紧握刀柄的手再次青筋暴绽。
他咬牙切齿,声音压抑得嘶哑:“你干涉了,你玩过火了,你不仅是在玩他,也是在玩我。你玩了你不该玩的,我要叫你知道这么玩会造成多么严重而可怕的后果。”
他决定立刻去教训那群人。
毫不留情地教训,不惜血流成河。
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如此嗜血。
一想到立刻就要创造绚烂的血花纷飞之景,他空前绝后地振奋了。
甚至连从未激动过的下体也突然勃起了坚不可摧的一点。
XXX
阳光应该很明媚。
就像妹妹原本是应该很美。
应该很明媚的阳光丝丝缕缕,柔和灿烂地笼住了他全身。
就像梦里包裹妹妹弱小躯体的金色薄雾。
他仍有点神志不清,晕眩着,眼睑闭合。
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是在那巨大而神秘的山洞口?
他也不知自己又迷睡了多久。
眼睑就像干树皮,心跳就像鱼吐泡。
那么腐朽,那么孱弱。
繁重复杂的疑问争先恐后地压迫着他,折磨着他,只有等待自己绝对清醒后才可能逐一破解。
现在,对他这样糟糕的情况而言,一切都失去了被深究其理的价值和意义。
他的思维仍像烂泥,没有恢复到正常运作的灵敏状态。
他的视觉直接触碰到一片异样的惨红。
他因此而产生了久久的一阵异样的惊悸。
其实那片惨红是外界蓬勃浓烈的阳光如鲜血般泼洒在眼睑上造成的效果。
可他尚处于晕眩中,并不清楚什么是最真实的感觉。
XXX
意识朦胧,幻听开始了,妹妹对他关切而温柔的呼唤,一如往常,轻轻而隐约地在耳际汇聚又飘散。
仿佛呼唤着“哥哥”,几分娇憨,仿佛直呼其名,几分坦然。
先是那么虚幻,那么遥远,声声呼唤。
麻醉了,他兀自晕眩的,淡淡痛苦。
应和着,交融着,意识似沉沦更深,难以解脱。
只觉自己的整个身体脆弱轻软如蝶翼,缺失目标,在一片沉甸甸的黑暗里,怅惘孤独,飘飞旋转,难以停歇。
突然整个身体由轻变重,意识似遭受重击,强烈震动,失衡地在黑暗里倾斜,石块般一落千丈。
下坠,急速,狂风呼啸,寒冷刺骨。
从一个世界坠向另一个世界。
急促的一瞬,从虚幻坠向真实,从遥远坠向咫尺。
妹妹的声声呼唤,近在耳畔。
视觉如刀锋,割痛神经。
闪过。
逼狭的光闪过,迅速地扩展。
铺开。
真实,犹存惊悸,略显呆滞,清醒后的他木木讷讷,接触着真实的诸般质感。
首先感到的,不是被汗濡湿的衣背,不是潮湿冰冷的地面,不是地面一颗颗硌得他背部生疼的砾石。
而是那只抚慰着他汗湿双颊的手,软软的手,香香的手,小巧温柔的熟悉。
驱尽了痛苦。
无比亲切。
心境宁和。
全身黏稠的汗渍,也似蒸发不存。
十万分地清爽,十万分地放松。
终于从黑暗中解脱。
一次一次地解脱,都因有了那软软香香的手,那小巧温柔的熟悉。
妹妹的手。
抚慰他惊悸的神经。
长舒一口气。
谢谢。
XXX
早该说谢谢。
早该明白你的珍贵。
睁开眼睛,看见了你。
长发披散在脸前,又遮住了大半容颜。
幻梦破了。
他没变,她没变。
他不敢伸手将她长发掠在一边,不敢看清她一如往昔的丑陋。
他比她本人更怕幻梦的支离破碎。
他愚蠢天真地以为,只有幻梦里转瞬即逝的美丽可使妹妹永恒地幸福快乐。
屋子。
他回到家了。
丑陋的妹妹,简陋的家。
为什么自己现在要这样介意?
为什么他们不能一直住在那片神秘的花海,隔绝尘嚣。
不担心有第三者突然闯进去,冒昧打扰他们之间宁静的气氛。
他鼓起勇气,认真而温和地直视她长发遮蔽的脸。
她羞怯地低低垂头,尽量不与他目光接触,一种异样的尴尬沉重地压迫着她弱小的躯体。
他伸手,想做最后的证实。
轻缓,梳开那些柔顺的长发,细致地将那些发丝拢向她耳后肩头。
披散在耳后肩头的长发,柔和轻盈,像薄薄的一袭黑纱,像浅浅飘散在春天原野间的花香。
乖巧稚嫩的朦胧美,再次在他眼前展露无遗。
前次置身花海,他痴醉于她的美也是这样子的,如梦似幻。
原来一点都不假。
容貌美得可爱堪怜,原来一点都不假。
这种美,适合向爱她的男人肆无忌惮地撒娇,适合与大自然的各种生灵无忧无虑地捉迷藏。
谁会对这种美冷如冰霜?
谁会对这种美铁石心肠?
至少他不会。
但她偏要深深掩藏这种美。
但她偏要自卑。
有几绺发丝调皮地又散过来遮住她前额,他不耐烦不客气地一把扫开。
他不允许那些发丝再掩盖她的这种美。
他不允许她再躲躲藏藏。
他静静地柔柔地久久地抚慰她脸上的如雪肌肤,平和地突然说出一句鼓励的话:“你不该瞒着我,你不该装扮成丑八怪来骗我,我是你的哥哥,和你的这种美一样独一无二的哥哥,你怎么能骗我?你大胆地展示自己的这种美,今天你就可以是全世界最闪亮的星辰。”
她泪流满面,咬紧嘴唇,忍受着某种可怕的痛苦,很不自然地支支吾吾着,突然疯狂摇头,急声说:“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不会骗你,哥哥,我不会……”
她不知从哪里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大力,猛地推开海,猛地一把撕掉脸上的什么东西。
海惊呆了。
心惊胆战。
展现在他眼前的,仍是那张脸,丑八怪的脸。
她咄咄逼人地直视他,手里高扬着一样东西,剧烈颤抖,痛哭道:“我不会骗你,这不是真的,根本不是真的。”
面具。
逼真的面具。
江湖中流传已久却仍很神秘的人皮面具。
海几欲崩溃,整个人也在剧烈颤抖。
这不是真的。
根本不是真的。
他疯狂摇头。
他猛地抱她入怀,也痛哭。
为什么?
等到一切波澜终于再度平静。
妹妹才哆哆嗦嗦着弱如蚊吟的声音解释:
那片花海里本来有个花姑子,精通驻颜修复之术,我一次入山与她偶遇,她非要拉我去那片花海。
原来她新研究出一种皮肤修复之术,甚至连骨骼上的破损畸形也可完美修复,而我正是自动送上门去的最好试验品。
可她终于失败了。
但我们还是成为忘年交。
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如何制作美丽逼真的人皮面具,如何制作保持美好身材的束衣,如何调配容颜永驻的药水……
可我从不想使用在自己身上。
直到昨天,你吼了我,我怕失去你,我突然从你身上看见了一种不平凡,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你好像是不会安于我们清苦生活的现状。
所以我才奔进森林,奔进花海,想方设法地去逃避,再也不回家,不见你,又急切地想尽量挽留你,千方百计地挽留你。
不顾一切地挽留你。
妹妹紧紧依偎着哥哥,轻轻啜泣。
海的思想沸腾了,燃烧了,也紧紧地拥抱她:“别人当我是英雄,我一时就忘乎所以了,对不起,我绝不离你而去。”
海任她在怀里啜泣。
她应该放开地多哭几次。
“傻丫头,我只有你。”
“傻丫头,你不知道我其实也多么怕失去你。”
他也哭了。
他也早该放开地多哭几次。
哭声,眼泪,本就是一种疗伤灵药。
转目,去看窗,半开半掩。
窗外,一片金黄,柔柔的。
晨光中倒在那个神秘巨大的山洞口,醒来却是夕阳西下在自己的家里。
你独自把我带回家的?
他没问这句。
他不必计较任何事了。
他已彻底放开。
他们一起走出去,在院坝里伫立,看夕阳西下,彩霞满空。
很美,对吗?
今后我们就始终是这样,好吗?
妹妹点头,欣慰地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