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诺冲入雨幕。
雨珠连成线,千丝万缕在冷风瑟瑟中错综复杂地交织成网,天罗地网,仿佛是网住了一个孤独的嗜血恶魔。
我杀了同族!
我此生第一次拔剑出手就杀了同族!
我剑上沾了同族的鲜血!
大雨能把鲜血冲净,把剑锋洗得发亮,但我的罪恶却是永远去除不掉的。
尹诺冲破雨幕。
雨幕外是夕阳满天,是傍晚中宁谧又华丽的世界。
那片雨幕只笼罩住了他的家和附近半里的区域。
他的家和附近半里的区域是世界上崭新的罪恶一隅吧?
前方夕阳宁谧地塑造着的华丽世界里,一所宫殿如梦似幻地矗立。
他鬼使神差地跑向那所宫殿。
就像罪恶在刻意被正义的残迹吸引。
就像罪恶在刻意做着最后的一点伪装。
他跑近了,更近了。
只看见那所宫殿的一扇精美小窗被一双白皙秀美的手轻轻推开。
一个少女如梦似幻地出现,然后凭窗望出来。
他的眼睛立刻与她的眼睛对视在一起了。
那是多么明澈纯真的眼睛呀……
XXX
醒来。
眼睑沉重,眼球胀疼。
但尹诺还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头好空,胸口好闷,视线颤抖,模糊的孤独感忽弱忽强。
孤独,化作了罪恶的肥料,他或许一辈子也无法摆脱了。
又是全新一天的早晨吧。
没有阳光的早晨,他也彻底改变了。
他在孤独的黑暗深渊里沉沦。
他也变成了其中一片黑暗。
翻身坐起,映入眼帘的是满室辉煌。
每一件物品都极尽奢侈华丽精致,布置也很巧妙美观。
手指滑过,如云一般柔软如沙一般细腻如花一般芬芳的床垫。
他怔住了。
慢慢地抚摸床垫,表情看上去就像被突然而来的美梦吓得不知所谓。
曾几何时,他一觉醒来,也被没有彻底逝去的美梦吓得不知所谓。
不知所谓才最好吧。
不知罪恶,不知孤独。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感觉着美梦的点点滴滴。
一时间,什么都记不得了。
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脑海里一扫而空。
连他自己是谁也暂时搞不清。
视线还在微微颤抖,他想把梦境看得更明白一点,所以就尝试着闭上眼再睁开。
因为母亲教过他,早晨起床时,眼睛要是模糊了,就闭一闭,让这个仓促的世界先准备停当。
那样的话,残剩的惺忪睡意会在闭眼的瞬间黑暗里彻底消逝。
仿佛一句约定,白昼来临的时候,夜晚的每种痕迹都难以留存过久。
可今天那样的话就错了。
眼睑的倏忽交接,抖落了美梦的点点滴滴,像晶莹泪珠碎在他尚且糊涂的思绪里。
再睁眼,一切都没有了。
软如云细如沙芳如花的床垫,每一件极尽华丽奢侈精致的陈设物品,一切都随梦如泪碎无痕。
只有一个女孩,也睁着眼与他对视。
这女孩的眼睛好大,大而清澈,满眼荡漾着活泼纯真的灵气。
“你终于醒来了,懒虫!”这女孩咯咯地笑道。
宫殿,昨天他看到的那座宫殿呢?
他环视一周,原来自己现在也是置身于一个房间里。
不过这个房间明显比梦里大了一点,且完全没有华丽奢侈精致之处。
寥寥几样摆设也陈旧而简陋,要么损坏,要么锈蚀,黯淡无光如老者的眼睛。
他睡下的这张床,非但没有床垫,还很硬,硌得人难受。
残灯瘦烛的昏光衬映着女孩的衣着却和昨天所见一样轻盈华贵。
她犹在娇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很失望?我们是落魄王族,我这个公主说不定比你这懒虫还穷。”
但她一直笑个不停,仿佛心里装着满满的喜事。
自己的家族败落,她也可能成了全世界最穷的公主,却还笑得这么开心。
难道这个公主其实是傻子?
她眼波流动,不再咯咯地笑出声,只是唇角微勾,挂出一缕稚气未脱的笑纹:“你肯定在想我是傻子。”
尹诺忍不住吃了一惊,瞠目结舌:“我……”
她不以为然地偏着头撅起嘴,俏皮地笑道:“我承认我是傻子,但你绝对比我更傻。”
尹诺讷讷地说:“我确实更傻,我也很邪恶。”
她立刻向他瞪眼,惊讶地问:“你邪恶吗?”
尹诺转头避开她的目光,他受不了她的目光那么纯净:“我也是才知道自己有多邪恶。”
又想起来了。
那一幕幕的血腥杀戮。
那被他一剑削去头颅的商贾轰然倒地。
剑锋沾满血迹,血花千朵万朵地在他视野里绽放。
只一剑就造出了如此绚丽的血色风景。
仿佛这一剑杀了不止一个同族,而是天底下的所有同族。
他的头阵阵剧痛,咬牙抱头低吼。
突然他感到女孩伸手过来也抱住了他的头。
他听见女孩在柔声说:“但昨天你跑到我这里时,我看见的不是一个邪恶的人,而是一个可怜的人。”
女孩的手好温暖,他流出了热泪,
迅如洪涛的泪水大片大片地浸湿了女孩的手。
他泪流满面,终于又抬起头,望着女孩。
他的表情变得冷酷而可怕,就像一只贪婪而饥饿的野兽立刻就要凶残地对女孩进行扑击,咬牙说:“昨天你不该接纳我,对一个杀了同族的人,你不该太善良。”
女孩没有被他表情的激变吓住,语声依然柔如春风里的柳丝:“我不管你先前做过什么,我只知道你跑过来时是一个可怜的人,是一个狼狈不堪需要救助的人。”
尹诺望着女孩,满脸疑惑,他疑惑世界上怎会有这么傻的女孩。
望了半晌他突地抬手推开女孩,翻身下床。
双脚沾地。
赤脚木木的,地板凉凉的。
他觉得浑身都空了,没有一丝力气,脚步也走得踉跄歪斜。
终于,他砰地摔倒了。
女孩走过去,蹲下身要扶他起来。
他怒斥女孩,拒绝她的帮助。
女孩咬了咬嘴唇,强行将他扶起来。
而他终于发现自己真的身心俱疲了。
我这是怎么了?
我的力气哪儿去了?
我的剑呢?我的剑——
女孩没有笑了,表情严肃地瞪着他,语气也变得很凶:“别乱动,你淋了大雨,现在得上寒症了。你这样子走出去太危险,我不会随便放你走的?”
尹诺冷笑:“放我走?难道你把我当成了囚犯?”
女孩理直气壮:“昨天我帮助了你,就算是有关系了,俗话说帮人帮到底,我绝不给我的家族丢脸。”
丢脸——
绝不给我的家族丢脸——
尹诺心中好痛,又激怒地要推开女孩:“我不想你来帮助,我是个罪人,我该得到的不是帮助,而是惩罚!”
女孩终于也怒了:“你脑子烧坏了吧,一大清早就胡说一大堆,现在帮不帮助你,已不是你说了算。这是做人最基础的义务。”
女孩实在太纯真也太幼稚了,她不知道她的这些话字字句句都让尹诺心如刀割。
尹诺痛苦欲绝地低声怒吼。
他真的像是变成了一头无可理喻的野兽。
女孩又强行把他的脸抬起来,把自己的目光深深地投入他的瞳孔:“这里面我看到了孤独,才被唤醒不久的孤独,使你逐渐走火入魔。说不定你根本没有杀死同族,而是遭到了魔族的障眼法,魔族经常这么干,经常这么蛊惑心性善良的人类,经常撩逗出人类心底的黑暗面。反正我看得出,你眼睛里的这份孤独是很干净纯洁的,有这份孤独的人绝不会滥杀无辜,绝不会与邪恶为伍。”
——你认为窗外现在是什么景致?
尹诺迟钝地把头转向窗户。
窗扇紧掩,细密的窗格交织,黑漆漆一片。
——窗外肯定是乌云密布,那场大雨肯定已蔓延到了这里。
——他已将邪恶带来了这里,他已成了具有强大腐蚀力的灾星,走在任何地方都会严重污染别人的洁净、破坏别人的安宁。
女孩把尹诺拽到窗前,态度坚决地说:“打开心扉一样去打开窗户吧。”
打开心扉……
打开心扉之后你才会发现真相。
才会发现原来你的世界一点都不孤独。
窗户像心扉一样缓缓打开了。
被尹诺的一双充满胆怯的手缓缓打开了。
灿烂阳光瞬间带着浓郁的花草香气扑面而来。
鸟语啁啾,视野开阔,高山河流。
一切一切,真的属于他的世界吗?
XXX
再猛烈的风雨也有终结的时候。
再残酷的大火也有烧尽的时候。
尹诺和女孩结伴回到了东崤山宁云府。
回到家的废墟。
女孩在他耳畔数度叮咛:“别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胡话。”
可……可这一切若不都是我造成的,又是谁造成的?
父母艰苦卓绝在外征战了几十年才挣回来的名望地位,就因为他一时的冲动而灰飞烟灭了。
女孩说:“或许有一部分是你造成的,但绝非一切。”
尹诺转头看着她痴痴地说:“我寒症已好了,你也把我安全送回了家,你的大恩我来日再报。现在……现在你先回去吧,我不想再连累你。”
女孩也看着他,表情痴痴的:“本来呢,我确实是决定把你送回家就和你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但现在看到你家竟成了这个样子,我又不放心离开你了。”
尹诺苦笑:“你真喜欢管闲事。”
女孩嫣然:“是啊,我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与其孤身呆在那座空荡荡的宫殿里一辈子,还不如多管闲事来得开心有意义。”
尹诺目光黯淡,垂头道:“或许遇到你也是早已命里注定吧。”
说话间,四周响起了悉悉索索的怪声。
一堆瓦砾下压着一具烧焦的无头尸,那正是被尹诺一剑斩首的商贾。
现在那具无头尸竟隐约在动。
有灰尘如烟飘起。
淡淡的,薄薄的灰尘里,烂瓦碎砖突然被无头尸抛得此起彼落。
无头尸就这么从烧焦杂乱的废墟里腾身跃起,冲向尹诺两人。
尹诺下意识地要拔剑保护女孩,谁知女孩已先拔出他的剑迎了上去。
只见女孩舞剑如飞,极是灵动,几剑刺出看来毫无章法,却没有一剑走空。
女孩舞剑的身影曼妙轻盈,剑光闪烁得错落有致。
“最后一剑!臭傀儡,送你去地狱吃大便!”
女孩大喊着挥出了她所谓的最后一剑。
尹诺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她挥剑前喊的那些话就傻傻地笑起来。
第一次被母亲之外的女性惹得傻笑。
第一次笑得这么纯粹干净。
可他才笑出声,女孩的最后一剑就使完了,飞身过来刷地一声把剑送回他挂在腰间的剑鞘。
一系列动作漂亮极了,女孩也骄傲地笑着抬手拍拍尹诺的肩:“看到本公主有多厉害了吧。”
尹诺瞠目结舌,瞪着她半晌才嗫嚅地小声说:“原来你是如此强悍,实在把我吓得不轻。”
女孩笑道:“对啊,所以你可别想轻易甩掉我,我要做的事情,别人就必须顺着我。”
尹诺的额角出了几滴冷汗,抬手擦去,似乎很辛苦地点头说:“好吧,算我倒霉,我认命还不行吗?我毕竟只是一介庶民,面对着尊贵的公主,除了服从,我还能干嘛?”
女孩想掩嘴,却晚了一步,噗嗤的笑声还是从嘴里跑出来了:“我是逗你的,瞧你紧张成啥样了。不过你这样子也蛮可爱的。”
无头尸现在已彻底瓦解崩溃。
女孩轻描淡写的寥寥几剑就把无头尸切割得支离破碎。
女孩的剑法绝对不比尹诺差,或许还更高一筹。
女孩到底是什么来路?
尹诺突然惊见无头尸的碎片上斜插着一柄血剑。
那才是他昨日杀人的剑。
他记得自己冲出家门时,已将沾满血腥的剑抛下,可刚刚女孩却又从他的腰间拔出了另一柄剑。
而且自己刚刚也下意识地要伸手往腰间拔剑,这柄剑是怎么来的?
他大脑空白,十分迷惘。
但似乎什么问题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能和他同一战线的女孩。
“你刚才说这具无头尸是傀儡?”
“你果然好傻,这是尊明王手下韦祎惯用的小伎俩,用傀儡来做戏给人看,使蛊惑人性的目的更完美地达成。这些傀儡本就是人的腐尸,所以当韦祎的法术消失以后,摆在你面前的仍是一具人的尸体,让你确信你真的杀了同族。”
尹诺好奇:“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女孩得意地笑:“我知道的事可多了,以后再一件件说给你听,反正你跟着我没错。”
尹诺汗颜:“你好像把我不客气地当做自己的小跟班了。”
女孩道:“这没办法啊,谁叫你比我傻,你现在还只配做我的小跟班。”
尹诺又陷入沉思:“但接下来我要……”
女孩急忙问:“你要怎么样?”
尹诺说:“我要去找我母亲,去天绝涯。”
女孩陡然兴奋地跳起来,拍手笑道:“那太好了,我一直想去天绝涯瞧瞧那群长老到底是否长得三头六臂,就愁没有伴呢。”
尹诺又汗颜:“我可不是去玩的。”
女孩立刻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道:“我知道,我就是想此去天绝涯路途甚远,西方大地上妖魔鬼怪丛生,你一个人的话我更不放心了。”
尹诺苦笑:“我刚才说了,我认命还不行吗?不过你好像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公主也是有名字的,对吧?”
女孩活泼俏皮地展颜笑着,直点头说:“我叫青青,好厉害好厉害差不多快天下无敌的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