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烛光安详而温柔,慢慢驱散了拥挤而混沌的黑暗。
风,慢慢吹得弱了,仿佛一只扑扇翅膀在天际翱翔了好久的雄鹰终于筋疲力尽而掉入无底的冰渊,凝冻,粉碎。
雷电不见了,雨点不见了,窗外的大千世界早已被淋得枯萎颓废,没有了以往动人情怀的斑斓色彩,那些催人遐思的鸟啼虫鸣也消寂了。
剩下的,只是静,无边无际如沙漠的静,冷冷硬硬如石头的静,僵死古板如尸体的静。
这静其实已渲染出了一种令甘梅尔不得不提心吊胆的可怕气氛。
“娘,我知道,你这次非去不可。”
儿子在身后说,他脸色苍白,久病初愈,态度却显得很镇定,似冰封千里的江河将要破裂消融,似炎炎夏日裸露在大地上的干柴将要烧为焦炭。
他表面态度的镇定对比着心中从未停过的情绪激战,这般脆弱的身体却在承受这般沉重惨烈的折磨,实在令人忍不住扼腕长叹,为之悲伤怜惜。
甘梅尔目光忧郁,表情慈和,柔声笑道:“我不会去太久的。”
这份保证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信,她还没说完就已心痛内疚。
儿子坦率地昂首挺胸,他们母子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是他表现得更坚强:“娘,我长大了,你给我讲过父亲的英雄事迹,父亲有我这般大的时候已经踏上了为正义而战的漫漫征途。娘,我早该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不再让你时刻担心牵挂,娘就只管去吧。”
甘梅尔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只被儿子真诚的语声感动得热泪盈眶,幸亏她尽力支持着掩饰着,才让热泪没有夺眶流下。
她转回头怜爱地凝注着儿子目光灵动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的不仅有目光,还有很多信念,勇气。
她缓缓地微笑道:“是的,阿诺已经长大了,可在娘的心里,阿诺永远值得牵挂。”
“可是,”阿诺说:“我不能让娘为我总是烦恼,因为阿诺是不折不扣的男子汉了,阿诺像父亲一样足以顶天立地,担当起各种责任,真正的男子汉怎么能让娘总是为之忧心呢?”
甘梅尔老了,思绪时常是乱七八糟,她找不到更恰当的话语来辨析自己的心,只好温和地投降了:“好,阿诺讲的道理连娘都不得不赞同。娘这一去非同小可,绝不是三五日能回的,你真的保证在那么长的时日里自己照顾好自己么?”
“我真的保证。”
阿诺斩钉截铁地点头说。
甘梅尔的心放宽了一半,又收紧了一半。
多懂事的孩子,就和他父亲当年一样,只为别人着想,尽全力让别人放心,而其实自己却永远活在寂寞无助的空气里,单独忍受着撕心裂肺的折磨之苦,单独面对那重重艰辛残酷的考验。
或许下一次被天长老请出山的,就不是甘梅尔,而是他了。
他确实该走向世界,踏进武道,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可一想到他出去就要面对忍受的那些考验折磨,甘梅尔的心又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他特意装得坚强,好让娘安心,其实他一点也不坚强,一场小小的病就足以打垮他瘦弱的身体。
甘梅尔回头,沉默地眺望着窗外。
遥远的西方,在已放晴的天空下,囚禁龙部的红谷仍是云潮翻涌。
她知道,一切才刚开始呢!
XXX
天色灰暗。
甘梅尔已整装出发了,她鲜衣怒马飞驰而去的身影逐渐没入西方群山沉甸甸的暮霭深处。
整个面积虽不大但建筑风格很恢弘的宁云府彻底空荡荡了,只剩下尹诺一人。
自从父亲战死之后,母亲的声望日益稳固,然而还是挽回不了家道中落的命运。
他们家再也养不起那么多佣人奴仆了,隔三差五就解散一批,终于在今年把所有的佣人奴仆都辞退了。
家里从此只有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所以母亲每每有事出门都必担忧尹诺,怕尹诺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更怕附近的心怀不轨之徒窥见她离去就伺机来家里捣乱,伤到尹诺。
但尹诺一再的伪装坚强还是打动了母亲,甘梅尔最后终于肯放下心来,毕竟有些事是她这辈子无法卸除的使命。
她也曾想过出门时把儿子一并带上,也好让儿子在外好好见一下世面。
可是她也明白,有些事儿子还没有足够的心理素质去面对。
她很怕儿子受不了打击而过早地崩溃为废人。
她始终了解儿子的孤僻与敏感,家里的一盆鲜花凋萎了都会令儿子心碎地哭几天。
——只怪我从小那么溺爱他。
甘梅尔总要这样责怪自己。
但每次看见儿子的坚强,尽管她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儿子在刻意伪装,心里却还是万分欣慰。
至少她没有把儿子溺爱成狼心狗肺的混蛋,儿子十岁时就已比同龄人更沉稳懂事。
正因为儿子的孤僻与敏感,才促成了他的早熟。
凭窗远眺,远方起起伏伏的田野,安安静静地投入眼帘,尹诺的表情又开始充满了抑郁悲伤。
他抑郁悲伤也是因为他一直太敏感了,太容易就感受到无止境的孤独。
他那么依赖母爱,可是过于自卑,不敢全力去留住母亲。
他的孤独就像纯净的雨水,令人羡慕,也令人心悸。
韦祎看着他孤独的脸,不能例外地一下子既羡慕又心悸。
韦祎是蛇妖,蛇是冷血动物,蛇最擅长的就是孤独。
但蛇的孤独绝没有他这样纯净。
韦祎看透了尹诺的孤独,于是下定决心就拿尹诺的孤独做突破口。
尹诺的孤独与京玉飞的愤怒一样,是成魔的关键。
他伸手召集来一大群魔兵,让他们伪装成闲散游民,汇聚到山上的宁云府去。
很快在他的精心安排下,空荡荡的宁云府瞬间喧哗拥挤。
哼,尽是些斯文扫地的家伙——
韦祎在嘲笑自己用错了人族的词,那些魔兵幻化的人根本目不识丁,所以也根本谈不上斯文扫地。
那就让醉心阅读的尹诺来斯文扫地吧。
尹诺所在的卧室,床很小,其余空间几乎被书架占得满满当当。
这卧室本身就是一间空气滞闷的书房改成。
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客人,他却不赶紧从房间出来露面招呼?
韦祎心领神会,尹诺是在畏惧。
畏惧去面对别人的热闹。
那不可能属于他,即便是出现在他自己的家里。
韦祎心想:就让我来帮他突破心理的第一重阻碍吧。
韦祎走到尹诺身边时,尹诺是在床上用被子蒙头,颤抖如鼠。
韦祎尽量避免暴露出蛇特有的冷酷,尽量把声音调整得非常具有亲和力:“尹诺少爷,我们是你父亲的生前战友,今天是你父亲的六十岁诞辰,我们一起来纪念他吧。我知道你母亲有要事外出了,你家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可不能怠慢了我们这群千里迢迢跑来诚心纪念你父亲的贺客。”
你可不能给你父母丢脸——
最后这句话他是用心说给尹诺听的,是直接说进他心里去。
蛇族的蛊惑力天下无敌,就算专门为蛊惑人族而生的蛊魔也经常不得不向蛇族甘拜下风。
被子下面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尹诺果然被打动了。
韦祎还要继续加大力度地蛊惑:“尹诺少爷,魔族因龙部的挣脱而快要重新崛起,你母亲此去就是为了再次与龙部交战。我们来你家也是为了告诉你父亲的英灵一声,人族的世界又面临了存亡危机,我们想他的儿子必须尽快担当起他昔日的责任,征战魔族,力争凯旋而回。”
你可不能给你父母丢脸——
又是同样的一句话往尹诺心的更深处扎下去。
这回一定要把他扎疼,那样他才能顺应性格的认知。
孤独也是一种恐怖危险的性格。
孤独就要站到人族的对立面。
韦祎看见尹诺从被子里终于慢慢探出头来,他面色苍白,头发已被汗水浸湿。
他咬牙斩钉截铁地一字字对韦祎道:“我不会给父母丢脸。”
他翻身下床,结束整齐,气宇轩昂地朝楼下走去。
楼下许多喝酒胡闹的“人”把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
韦祎心想:接下来就是收尾的好戏了。
一只巨型的食人鸟展动翅翼扇着凌厉寒风猛地飞进宁云府,开始对那些半醉半醒的“人”进行肆无忌惮地屠杀。
上吧,尹诺,上去杀了这只食人鸟,用你的孤独化为锋利的长刃,上吧。
尹诺却又开始怕得浑身发抖,双眼呆呆地望着楼厅内的那些“人”在食人鸟的急速俯冲攻击下血肉横飞残肢乱舞。
韦祎厉声叫道:“尹诺少爷,你怎么眼睁睁看着同族被屠杀掠食?你不是很坚定地说过不会给父母丢脸吗?”
尹诺咬牙,汗水再度从脸上大量地渗出滚落。
孤独,孤独。
孤独在怒火中飞灰湮灭。
尹诺也厉声叫道:“对,我不会给父母丢脸,绝不会!”
他猛地腾身高高跃起,反手拔出长剑,闪电般刺向食人鸟。
他的剑刺出去的速度比食人鸟快了不止一倍,韦祎眨了眨眼,食人鸟的眼睛已被他的剑穿透。
然后又一眨眼,食人鸟的头就被他用剑砍了下来。
满地的血泊碎尸,尹诺垂剑喘着粗气立在楼厅中央,身首分离的食人鸟惨厉地尖叫一声轰然砸到地上。
韦祎鼓掌,缓步走下来说:“不愧是甘梅尔的儿子,剑术精绝,不比京氏差。”
刚刚说完,他却冷不防地惊呼道:“哎呀,你看你杀的是什么?”
没有满地的血泊碎尸,只有一具尸体。
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人的尸体。
尹诺瞪大眼瞧着,心底一震,愕然道:“那些人呢?那些人的尸体呢?刚才,刚才明明还满大厅都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消失不见了?刚才我杀的明明是食人鸟,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人?”
韦祎故作哀痛,语气深沉:“刚才你杀的就是个人,他一点还击之力都没有,他只是途径此地的盐商,口渴了来这里讨碗水喝,你却一下来就挥剑开杀。我在后面连声相劝却实在打动不了突然走火入魔的你,想出手阻挡,怎奈我学艺不精,很怕出手也会被你一剑刺死。”
尹诺转头瞪着他,厉声吼道:“你胡说,刚才你哪有劝我?刚才你……你是在怂恿我!”
韦祎沮丧着脸,委屈地苦笑:“天地良心啊,你刚才走火入魔,把我的劝声通通听成了怂恿。”
尹诺羞愤难当,握剑的手已在剧烈发抖。
韦祎见状是时机到了,赶紧扑通一声给尹诺跪下,磕头哀求道:“求你发发慈悲,放过我,别把我也杀掉,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不会在外透露半点,你走火入魔的事永远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尹诺大吼一声,掷下手中沾满血污的长剑,拔腿朝门外奔去。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风雨交织,漫天昏暗,四野凄寒。
他身上早已湿透,却仍旧在疯狂地往前跑,没完没了地跑。
你给你父母丢脸了,你终究还是给你父母丢脸了,哈哈哈哈。
你父母终生为人族的繁荣安定而奋战不休,不惜牺牲自己以全大义。
你呢?你此生第一次拔剑就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同族。
没有纸能永远包住火的,即便你把我也杀死了,今天宁云府发生的事情总有一天会人尽皆知。
到时候所有人都要仇恨你,都要用异样的眼光来鄙视你。
到时候连你的母亲也不敢再爱你了。
到时候你多么孤独,现在不妨先想象一下吧。
——韦祎充满蛊惑力的声音一直如影随形地回荡在他耳畔。
无论他跑得多快多疯狂,始终无法摆脱韦祎的声音。
风声呼啸,雨声哗哗,甚至是雷声霹雳,都变成了韦祎的声音。
韦祎的声音就像无底的强力旋涡,正在将他的双足陷住。
等他的身影彻底跑进混乱不堪的雨幕里,韦祎就放火烧了宁云府。
历史悠久的宁云府从此不复存在了,从此人们再胸怀激情地走过这片大地时,将会看见一座崭新的魔族建筑已巍然地取缔了它。
韦祎内心笑道:“这件事办得比京玉飞那件事好多了,但我绝不像惋惜京玉飞一样惋惜尹诺,这小子本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在宁云府的废墟残烬中挥挥手,抛落漫空的魔族力量小果实,那群变成人再假装被食人鸟屠杀的魔兵于是争先恐后眼光贪婪地出现了。
他冷笑道:“诸位今天这活干得很不错,赶紧领赏吧。”
魔兵们立刻抢成了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