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纷纷,杨柳岸柔丝如烟。
这里的人也眼色如烟,如烟迷茫,如烟地抽离出灵魂,一点点飘远。
彩结灯张,有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在雨雾中迎接大红盖头的新娘。
青青跑过去讨得几颗喜糖喜滋滋地跑回来继续与尹诺在一把油纸伞下躲雨。
尹诺丝毫也不显得开心,神情郁闷地撑着油纸伞。
油纸伞很小,为了罩住青青的整个身子,尹诺必须牺牲半个身子露在伞外,头发背脊都湿淋淋的。
于是在一把很小的油纸伞下,青青喜滋滋,尹诺湿淋淋。
其实尹诺身上的钱足够买两把油纸伞,但青青硬要两个人打一把伞,青青再三表明他们要培养恩爱的情感了,从现在开始就紧密相依,不离不弃,同甘共苦才能白头偕老。
而且在青青的观点里面,油纸伞越小,越显示出他们有多恩爱。
青青满眼羡慕地望着那对新人:“好憧憬你来迎亲的样子,应该会更浪漫吧。”
尹诺沮丧地小声说:“真不知道在下雨天迎亲淋成落汤鸡有什么浪漫的。”
话没说完,青青就将剥好的一颗喜糖冷不防地塞进他嘴里,然后嘻嘻笑道:“怎么样?很甜吧。”
尹诺瞠目结舌地含着那颗喜糖,过了一会儿才讷讷地点头:“简直能甜死人。”
青青不再经常虐他,却又爱经常偷吻他了,这时飞快地在他左颊吻了一下,嫣然道:“杨柳如烟,春雨缠绵,斜风微暖,在这种情景里迎亲才最浪漫啊。你记住以后轮到我们办婚礼了,你也要在春天来江南迎接我回家。”
尹诺苦笑:“青青公主,你好像忘了你昨天说的是你娶我,而且我家已成废墟,还怎么迎接你回家?”
青青郑重其事地道:“明说是我娶你,可你好意思吗?千万年以来,哪有女人娶男人的道理?至于家嘛,你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努力挣出个新家来。以前那个家是你父母的,你自己的家是要你自己去奋斗建立。”
尹诺盯着她问:“那么你呢?”
青青道:“我?我就等现成啊,你放心我已一天比一天爱你,在你奋斗建立我们的新家时,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尹诺松口气道:“还算你讲点道理。”
XXX
一个人扛剑缓步在街上走着。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眼神迷离,像被控制的傀儡般与那个人擦肩而过。
那个人肩上扛的剑非常狭长,剑刃凝冻着眼泪,发出比那些行人的眼神更迷离的光。
春雨下得忧心忡忡,不断有雨滴敲击在剑刃上,却还是能一眼分辨出那凝冻太久的眼泪。
春雨是浑浊的,那眼泪却无比清澈。
突然,那个人停伫在街心。
街对面是一个凉亭,通往杨柳岸的石阶从凉亭里穿过去。
两个人打着一把很小的油纸伞正走上凉亭,向街上走来。
那个人扛着的剑慢慢自肩头滑落,那眼泪随着剑刃的下垂而微微摇动。
春雨被风吹斜,斜湿了那个人的披肩长发,额头一绺湿发像一道深不见底的伤痕贯穿了左眼。
左眼却像一口黑洞洞的古井永远无声无息,永远了无生机。
有多少相思化作仇恨最终被那口古井般的左眼吞噬?
剑刃斜指被春雨打湿的青石板街,泪珠颤动,颤动,颤动,恍惚要滴落,滴落,滴落。
但始终与剑刃相连如正爱得热火朝天的情侣不肯放松对方的手。
一眼迷离,一剑迷离。
所以执着这柄迷离剑的人只有一眼,他每次出手也只用一剑。
一剑已足够摧毁最坚强的人心,使之终生迷离不醒。
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结果吗?
无疑就是活得难辨真假——
XXX
吴迷离,雾迷离。
吴迷离从雾迷离中慢慢走出,走到韦祎的酒桌前。
酒意迷离,韦祎脸上的鳞片们发出怅然若失的光,与吴迷离那柄剑的锋芒交相辉映,竟是那么相得益彰。
韦祎给吴迷离斟满一杯酒递过去:“能不能暂时放下你的刀,喝了这杯酒?”
吴迷离语声轻得迷离:“我还有一只手。”
韦祎微笑:“可惜你不先放下你的刀,就无法放下一切顾虑来喝酒喝出真正的痛快。”
吴迷离表情淡如凌晨的梦:“我为什么要喝出真正的痛快?”
韦祎悠然:“因为接下来你要对付的人,是个女人。”
吴迷离凝冻已久的神色似乎终于变了:“你们知道我是不愿对付女人的。”
韦祎微笑:“那你就得做选择了,一个选择是对付那和你没任何关系的女人,一个选择是为不害那女人而沦为尊明王的敌人。”
吴迷离沉默,看他的剑:“我对付那女人就要喝酒喝出真正的痛快?”
韦祎笑意已显得很神秘:“这也是种选择,要么先麻醉自己,要么在对付完那女人之后深深痛苦。你是想痛快还是痛苦?”
吴迷离又恢复了迷离的状态:“那好,只此一次,我只给你们对付这一次女人。”
说着把长剑砰地一声砸在酒桌上,就用那只拿剑的手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立刻放下酒杯再握住剑柄扛到肩头。
韦祎摇头叹息:“你啊,一直太多情,太感性,不过尊明王很看重你。你的剑法开创了攻心为上的先河,几十年来那么多人模仿你的剑法,却从没有谁能完全超越你。尊明王不喜欢流血死亡,你的剑刺中的人,也不会流血死亡,而是余生将过得浑浑噩噩。”
吴迷离打断他:“别絮叨了,快说这次对付的女人是什么底细?”
韦祎笑道:“她是个刚刚被解除诅咒的公主,俗名青青,现在和甘梅尔的儿子尹诺一起赶往天绝涯。她坏了我们的计划,其中的细节就不多给你说了,你也本就不喜欢知道太多。”
吴迷离点头转身:“是的,我只需知道她叫什么,是什么身份就够了,至于尊明王为什么要除掉她与我毫无关系。”
韦祎仍旧笑道:“尊明王看重的也正是你这一点,都说忧郁的人活不长,但我敢保证你比我还要长命。”
XXX
“青青。”
吴迷离的声音轻得那么飘渺,青青却听得非常清楚,立刻回应:“我就是青青,你有何贵干?”
吴迷离脸上雨珠横流:“我想你看剑。”
青青一时间没听懂:“看见?看见什么?我又不是瞎子,我现在就看见了。”
吴迷离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我要你看的是这柄剑。”
他的剑在雨水淋漓的街上滑过,他拖着剑一步步逼近青青。
青青终于懂了,一把将喜糖全部塞给尹诺,尹诺措手不及,油纸伞从手里滑落在地。
尹诺将喜糖揣到怀里,上去拉住青青:“让我来吧。”
青青转脸看着他正色道:“他是冲着我来的,不关你什么事,你好好站在一边给我打气就行了。”
尹诺拗不过她,只好点头退开,也不去拾起地上的油纸伞,就那么站在春雨连绵里。
青青的袖管中滑出剑来:“尊姓大名?”
吴迷离淡淡地回答:“迷离剑。”
青青哦了一声:“你不肯报出名姓,却堂而皇之地报出剑名,看来你对自己的剑法非常自信。”
吴迷离嘴角一直在动:“看剑!”
青青伸手拦住他:“且慢,你怎么哆嗦了?你冷吗?”
吴迷离表情微惊,动作戛然而止:“你……你说什么?”
青青突地挥剑刺过去,狡黠地笑道:“我说你怕冷就先回家烤烤火吧。”
吴迷离明白自己被她捉弄了,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不禁恼羞成怒。
迷离一眼,迷离一剑。
吴迷离出手只一剑,青青出手也只一剑。
两条身影在风雨飘渺里交剪而过。
吴迷离的剑斜插在地,他的身体颓然撑住剑柄,摇摇欲倒。
最后还是轰然带着一片雨雾倒下,倒得如诗如画。
青青一剑已刺穿他的右眼。
青青看来却毫发无伤。
青青缓步走回尹诺身边,表情呆然,不再兴高采烈地笑了。
尹诺想她现在应该是兴高采烈地笑呀,怎么变得这样安静?
他拥着青青慢慢走进凉亭,让青青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
青青眼角有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恍似春雨又恍似眼泪。
尹诺想应该是春雨吧,就要拉起衣袖给她擦去。
这时候青青就整个人一软倒进了他怀里。
尹诺终于着急了,连声呼喊:“青青,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中剑受伤了?你说话啊,你别吓我好不好。”
青青说话了,她的语声听起来好不迷离:“迷离剑,迷离剑……”
尹诺感觉青青似乎在颤抖,就用手把她抱得更紧:“青青,你到底怎么了?”
青青抬起脸,她的脸现在看起来楚楚可怜:“尹诺,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所以我的心才会越来越痛,在路上总是我偷吻你,你从没先吻过我,我的心很痛。”
尹诺竟掉泪了,低下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对不起,你这样子会吓坏我的,我还是想你笑。”
青青摇头:“不行了,我的心很痛,我的人也很累,我只想就这么在你怀里安安静静地睡去,永远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