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一条直来直去不是很深却脏水横流的沟渠就到了各族皆谈之色变的混沌。
　　混沌很寂静。
　　进入里面瞬间连自己的脉搏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尹诺首次被自己的脉搏心跳声给吓住了。
　　狂乱的脉搏，急促的心跳，但很快也和这里的所有事物一起寂静如死。
　　其实这里的所有事物都长得千篇一律。
　　都长成了人眼形状。
　　圆睁着，眼白泛黄，布满血丝，瞳孔忽大忽小。
　　这千千万万的眼睛在他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不约而同地关注着他了。
　　他感觉越发地不自在，越发地浑身难受。
　　他分不清时间空间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继续向前走还是在仓皇无措地往后退。
　　他的脚步下得很重，他刻意这样来试图引发一点声音。
　　然而他的脚都走痛了，周围依旧是寂静如死。
　　他张了张嘴巴，想叫出声音，声带却在咽喉里打结了。
　　那无数的眼睛状生物挨得并不紧凑。
　　他们之间还隔着很多缝隙。
　　缝隙里有五颜六色的云雾在默默地轻柔地缓慢地萦绕卷动。
　　他踏着始终发不出声响的步伐往前走。
　　他停不下来，仿佛前面有魔咒在强制召唤。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反正他已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前面出现了一只巨硕无比的眼睛状生物。
　　眼球漆黑深邃，发着迷离的幽光，眼白纯净，没有血丝，显得神采奕奕。
　　他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端详尹诺走路的姿态。
　　他的眼眶像太阳一样喷薄出极其耀眼的金光，与眼球里的幽光相得益彰，强弱更迭，竟煞是摄人心魄。
　　尹诺暗忖：你就是这地方的心脏吧。
　　他发不出声音来，所以只好在心里说话。
　　没想到那只眼睛居然听见了他心里说的什么话，并立刻回应了他。
　　那是一种奇妙又神秘的声音，穿透思想，直接传送至他的内心深处：“你要找混沌刀就请走进我的瞳孔。”
　　尹诺点头，仰望着他高悬如满月的瞳孔，然后奋力跃起，身体落到下眼睑停伫。
　　瞳孔里洋洋洒洒的幽光折射在他身上，使他的身体显得五彩斑斓。
　　那种声音又荡漾起来，环绕着他：“别犹豫了，赶紧进去吧。现在没什么可以伤害你，过一会整个混沌就将发生癫狂的变化，到那时你若再置身于外，必同化为一团糊里糊涂永远无法清白的混沌。”
　　他心里发出声音进行回复：“你在帮我？”
　　那种声音陡然冷漠：“你想多了，我之所以提醒你这些，只因为你该死，如果你被同化为一团混沌就变相地长生不老了。混沌是永远死不了的。而你一定要死得越快越好，否则很多人都会难受痛苦。”
　　尹诺目光锐如剑锋地直视那只眼睛：“尽管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还是感激你提醒了我。”
　　散发幽光的瞳孔像沉眠正酣的幼童呼吸般静谧而节制地张弛着。
　　尹诺举步跨入。
　　就像堕身在河水中，瞳孔激荡起了层层波纹，尹诺身子晃悠地降下去。
　　瞳孔里面迷雾盘绕。
　　蔓生的血管在迷雾间交织错落。
　　血管微弱地搏动，能听见有血花溅起的轻响。
　　尹诺如折断的蝶翼般摇摇曳曳地往下飘落。
　　迷雾侵入了他的耳朵鼻孔眼睛嘴巴，腐蚀了他的脑袋心脏。
　　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迷雾。
　　无法清晰地思考，全身每块肌肉都酸软乏力，每根骨头都融化为液态，再也撑不起他的肉体。
　　他浑浑噩噩地看见血花千万片地撒出胸口，在漫无边际的迷雾间飞散。
　　难道是中计了吗？
　　难道刚才那只眼睛并不是在提醒自己避免沦为一片混沌，而是欺骗自己心甘情愿地步入他体内，沦为他体内混沌的一部分？
　　尹诺浑浑噩噩地似乎想通了什么。
　　这或许是他生命里最后一丝清楚的思想了。
　　——在混沌之境，混沌就像力量就像财富，谁拥有的混沌更多，谁就能主宰整个混沌之境。
　　那只眼睛是体型最庞大的，他吞噬进的混沌想来也最多，所以力量也最强，尹诺进入混沌以后，别的眼睛都不敢染指于尹诺，只因为前方有他早已远远地锁定住了尹诺。
　　尹诺想通这一点，思维就果真彻底地混沌了。
　　他像中了迷离剑的青青，越来越感觉自己的身心疲乏无奈。
　　他闭上双眼，任凭空荡荡的身躯飘然坠落。

　　尹诺的眼睑被一根树枝拨拉开。
　　一张神采飞扬的脸俯瞰着他。
　　他定了定神，陡然惊吓得叫起来。
　　叫声尖锐而嘹亮，震彻云端。
　　尹诺就这么叫着跃起身子。
　　那个有着一张神采飞扬的脸的人却含笑端坐在地，变俯瞰为仰视。
　　尹诺又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已跃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像只胆小的猴子般倒挂在树干上。
　　那个人笑着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身体还没完全复原，这样倒挂是很耗体力的。”
　　尹诺眨了一下眼，突感体力不支，脚尖勾不住树干就扑通掉落至地，状态极其狼狈，脸从地上抬起来满是尘土。
　　那个人摇头说：“真是说不得，说不得，一说就灵。”
　　尹诺也不拿手去抹脸上的尘土，只困惑地问：“我在做梦么？”
　　那个人再次摇头说：“你很清醒。”
　　尹诺讷讷地说：“这里不是混沌么？”
　　那个人这下点头了：“这里正是那只眼睛的混沌最底层。”
　　尹诺依旧满眼困惑地盯着他问：“可你看起来状态一点也不混沌。”
　　那个人很爽快地哈哈大笑：“我的状态在此地看起来确实不合情理，况且我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尹诺怔住了。
　　那个人笑着说：“正因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所以混沌才无法侵蚀我。”
　　他对尹诺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手指：“想从此地全身而退，也只有这一种办法，发疯。”
　　尹诺也笑了，但发出的声音却像在哭：“我不会发疯。”
　　那个人不笑了，瞪着尹诺半晌，把自己的衣袖撕掉半截扔给他：“先把你身上的灰尘擦干净再说吧。”
　　尹诺木然接住那个人扔过来的半截衣袖，从脸开始擦起。
　　灰尘簌簌而落。
　　那个人就看着他擦。
　　突然那个人站了起来，表情显得慌张恐惧，往后小心退去。
　　尹诺停手不擦了，诧异道：“你怎么了？”
　　那个人的声音竟已恐惧得微微发颤：“混沌啊混沌，你真是诡计多端，阴毒至极。”
　　尹诺目光涣散地望着他，就像在他身上笼罩了一层迷雾。
　　那个人厉声对尹诺道：“你别过来！”
　　尹诺眼神呆滞表情茫然地一步步逼近他：“你到底怎么了？”
　　那个人从背后拿下了弓弩，取箭攥弦，弦满待发：“你已被混沌彻底腐蚀了，你身上的血肉骨头都变成了尘土，孽眼把你吞下来，就是为了借你之手除掉我。”
　　尹诺说：“孽眼是谁？你又是谁？他为什么要除掉你？”
　　那个人说：“因为我是疯子，心智本就混沌了，所以孽眼休想再让混沌侵入我身体。他吞了我以后才明白我是疯子，我成了他体内不除不快的寄生虫，可惜亿万斯年了，没有人肯到混沌来，没有人给他利用以对付我。直到今天你来了。”
　　那个人突又狂笑不止：“不过没关系，你虽然算是一件杰作，但势单力弱，注定将寡不敌众！孽眼！你在等候时机，我也在韬光养晦，我已创造了一支军队。”
　　尹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头痛欲裂地倒地翻滚起来。
　　那个人见状，转身狂奔。
　　尹诺的身体在膨胀，无限制地膨胀，尘土飞扬，卷起暴风，背后的藤蔓古树也拔根折断。
　　他的剑黯淡无光，因为钢铁已被尘土取代。
　　天昏地暗，如果这里面有天有地的话，此刻就会毁灭。
　　他重新缓慢地站起，身体已庞大无比，强壮无比，两眼射出灼热金光，周围是漫无边际的尘土。
　　他怒声咆哮，咽喉里也喷发着烟尘滚滚。
　　他拿起剑，高举，挥舞。
　　尘土到处飞卷，所以他的剑舞向哪里，剑身都会暴长。
　　那个人犹在狂奔。
　　惊心动魄的步伐越来越不稳定。
　　幸好不多远已涌现出了他的那支训练精良的军队。
　　那支军队也在狂奔。
　　浩浩荡荡地奔向变异的尹诺。
　　空气滞涩而灼热，除了尹诺喷着火焰的眼睛，就再也没有可发光的东西了。
　　那个人冲进军队里，转身朝尹诺得意洋洋地大笑：“你这个傀儡，被腐蚀成灰，不堪一击。”
　　孽眼的声音突然从高空盘旋而下：“你别忘了，尘土也是无孔不入的。”
　　千军万马在尘土的茫茫迷雾中急速前进。
　　尹诺挥剑劈落，剑锋砸地，腾起浓厚的烟尘散开。
　　千军万马立刻倾倒了一片。
　　怒马化为暴风，手持利刃的士兵化为齑粉。
　　尹诺的剑横扫过去，又倒下了一片。
　　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骑兵纵马飞驰上他庞大笨拙的身躯。
　　那个疯子狂笑着拉满弓弦连射五支羽箭出去，这些羽箭并非为了击中目标，而是为了做天梯，只见他拔身跃起踩在最近的一支箭上面，那支箭竟载着他往前飞了很远，然后他瞅准机会又跃到另一支箭上面。
　　就这样很轻松稳当地落到了尹诺后脑勺处。
　　密密麻麻的骑兵涌上尹诺的身体，就像蚁穴被毁，蝼蚁们严密包围并争先恐后地怒噬凶手。
　　在此刻的尹诺眼里，这些骑兵确实弱如蝼蚁。
　　但数量弥补了个体的力量缺陷。
　　万千蝼蚁组成了一头和尹诺在各方面都旗鼓相当的猛兽。
　　尤其在速度方面占了绝对优势。
　　那个疯子重新取出一支箭。
　　这是一支很长的箭，箭镞如绽开的花瓣，每一瓣都颜色绚丽。
　　他瞄准尹诺脑袋的某一位置猛然射出这支箭。
　　这支箭带着非常悦耳的啸声破开暴风烟尘，直直射进尹诺脑袋的最深处。
　　那个位置正对着前脸的左眼。
　　此刻这支箭已从前脸的左眼里爆炸开更绚丽精彩的光辉。
　　尹诺震天动地地咆哮起来。
　　尘土暴风铸成的庞大身躯开始急速地崩溃坍塌。
　　那些涌到他身上去的骑兵们纷纷扬扬地滚落。
　　那个疯子也失足摔了下来。
　　尘土的迷雾终于消散殆尽了。
　　尹诺变回了人的原身，左眼鲜血淋漓，鼻孔里气息奄奄。
　　那个疯子的千军万马又潮水般退去。
　　满地的尸骨已在风中化尘，四下里飘扬。
　　那个疯子蹲下去，蹲在尹诺身边，又开始饶有趣味地俯瞰尹诺的脸。
　　看着看着他不禁自嘲：“刚才真丢脸啊，我干嘛要表现得那么害怕紧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