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漂流,一对成双。
为解决雨季吃菜问题,分管后勤的万副队长带领着马儿、蔡儿、驼子、耙子、二师兄、老歪、超哥、蛰孀、李俊等十多人到南定河上游的佤寨去购买冬瓜。因为要翻山越岭出苦力,一行人中,除了文书蔡儿身体单薄,其他人身体素质比较好。佤族人不喜欢赊账,蔡儿用帆布包背着一包现金,准备现金收购。
冬瓜,成熟于冬天,故称之为“冬瓜”;因瓜皮表面有一层白粉状的东西,像冬天的白霜,也称为“白瓜”;又因其外形为椭圆形,酷似人们睡觉时所使用的枕头,又称“枕瓜”。冬瓜是一种很好的耐贮蔬菜,它不但储存方便,而且储存时间可长达半年之久。冬瓜由于种植成本低,营养丰富,方便储存,非常适合农场作为“战备物资”储备。但是,冬瓜生长期较长,产量较低,占地面积大,可以说是“广种薄收”。所以,坝区很少种植,主要在南定河上游沿岸一些人少地广的村寨栽种。
今天,万副队长他们要去买冬瓜的村寨,就是位于南定河上游的一个种冬瓜比较多的佤族寨子,叫坝卡寨。去坝卡寨,可以通过大吊桥沿南定河走大路,也可以从生产队后面翻过母猪山走小路。小路虽然崎岖难走,而且还要通过害里实怕的“溜索桥”,但比大路近了很多。早上,万副队长安排好队上的拖拉机第二天中午到南定河上游来接,便率领众人,背着麻袋从小路出发。
佤族是云南最古老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中缅边境两侧群山之中。中国主要集中在云南西南部的西盟、沧源、澜沧、耿马、永德、镇康等县的山区与半山区,当地人称之为“阿佤山”;缅甸集中在缅甸东北部的第二特区,当地人称之为“掸邦”。
在孟定小镇,佤族主要居住在阿瓦山。“阿瓦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佤族聚居的山区。阿瓦山一般都远离坝子,所以,虽然经常在可以街上见到佤族同胞,但真正到过佤寨的人却不多。万副队长因为当兵时与几个佤族是战友,懂得一点佤语,他的一个战友岩望就在今天要去的这个坝卡佤寨。他每年都会去战友家小住几天,散散心,顺便过过狩猎的瘾。所以,他非常熟悉佤寨及佤族。
马儿、蛰孀对佤族的历史感兴趣,李俊、驼子对佤族的婚俗感兴趣,听说万副队长非常熟悉佤族,一上路便缠着他讲佤族的历史风俗。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万副队长这位“上山能打猎,下河能撒网”的云南汉子,就是管不了自己的贵州婆娘太岁。万副队长是云南临沧人,在贵州当兵的时候认识的太岁。当时的太岁才十七八岁,漂亮泼辣还有点“野”,一双大眼睛特别迷人,能说会道加上满肚子的歇后语,可以说是当地的一支花。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支带刺的“玫瑰花”。万副队长虽然是个大头兵,因为桀骜不驯的性格,一身军装也约束不住满身的“野味”。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带刺的“兵哥哥”。他俩“野味相投”,很快就眉来眼去。但仅仅是“眉来眼去”,他并没有当真。他喜欢和欣赏她身上的“野味”,没想到,正是她的“野味”让他“哭笑不得”。认识她一年后,他便退伍了,回到家乡刚好赶上“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在地方招人,他立即报名,顺利分配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二师七团(孟定农场)”。没想到,她当真了,一路穷追不舍,“强行”嫁给了他,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螃蟹横着走”的样子。结婚后,他的“野味”变成了“刚强”,从班长、排长,一直到副连长;而她的“野味”变成了“野蛮”,从姑娘、婆娘、一直到“太岁”,让他“又爱又恨”,最终他还是彻底妥协了。毕竟,人家是“一支花”,抛弃一切下嫁自己一个大头兵,那是他家祖坟冒青烟了。
在生产队,因为太岁人缘不好,万副队长长期抬不起头,精神上长期压抑,今天终于有机会“抖草”了,便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知道的有关佤族历史、习俗,添油加醋地一股脑说了出来,令青年们大开眼界,大呼过瘾,甚至还嫌山路太近了。
佤,在佤语中,有“住在山上的人”的意思。事实上,这个聚居于阿佤山上的民族,一直都过着与世隔绝、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们虽然无法理解汉人“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意境,但他们实际上每天都过着“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悠然日子。在阿瓦山一直还普遍流传着“司岗里”的传说。“司岗”,佤语意为石洞,“里”的意思是出来,“司岗里”意思是说“人类”是从石洞里出来的。传说,人类最先从石洞里出来的就是佤族的祖先。
佤族的村寨多建在山腰上。正如当地人总结的那样,“傣族爱吃酸,佤族爱爬山”。佤族的住房,一般是四脚着地的木草房,也有土壁草房和石瓦房。大部分的住房构造和形状与傣族的住房相似,建筑材料多为树木、竹子、茅草、木板等。建造时,木柱的顶端保留树杈,用以托梁,横梁上再搭上一些细竹子,然后覆以茅草,筑成架空的“竹楼”。房屋分上下两层,楼上住人,楼下为牲畜家禽之所,打铁户则在楼下设有风箱和打铁的一套工具;房内陈设简单,必不可少的是一个烧水煮饭的火塘;家具以木质为主,木桌木凳木枕木板床,棉毯麻布作被,喜欢和衣而睡。
佤族服饰以黑色为主。男人穿黑色短衣和宽口大裤,妇女着黑色掼头衣和横条花短裙。饰物有项圈、项链、手镯、腰箍和脚箍等,大部分为银制品。随着社会的发展,佤族的服饰也开始有了一些变化,出现了长裙、筒裙以及一些较为有时代感的衣着和装饰,但佤族独立聚居的地区仍然保持着传统的民族特色。大多数衣服的原料是自种的棉麻,经过自纺自织成布,按其传统的方式加工制作。鞋子一般是浅品浅帮布鞋和草鞋。傣族因为住在坝区,适合穿十字拖鞋;佤族因为住在山区,适合穿浅帮鞋。原因很简单:坝区天气热、地势平,十字拖鞋方便适用;山区崇山峻岭,上坡多下坡多脚汗多,脚趾露在外的浅帮鞋,凉爽、透气、排汗、把脚、扎实,一举多得。这就是云南十八怪中的“脚趾常年都在外”。
佤族主食以大米为主。阿瓦山普遍种旱稻,收割晒干后堆放在楼上,煮饭时临时舂,吃多少舂多少。煮饭的方法简单适用,把米、肉、青菜以及盐巴、辣椒放进锅里一起煮,煮成烂饭即可,味道鲜美独特。农忙时日食三餐,平时吃两餐。鸡肉粥、老鼠粥为待客的上品,称之为“茶花稀饭”。男女老幼都喜欢吃辣椒,有“无辣子吃不饱”之说。菜蔬主要有竹笋、辣椒、冬瓜、南瓜、红豆、架豆、大豆、茄子、芋头等。典型食品有茶花稀饭、火烧蛇肉、青豌豆炒蚂蚁蛋、油煎柴虫等。按佤族习俗,主妇负责煮饭和分菜,饭熟之后,由主妇按人数分食,一次平均分完。通常是把“饭”盛在一个个木盘里分给众人,然后围蹲在火塘边吃,如有外人在场,也同样分给一份,绝不厚此薄彼。
佤族肉食主要靠狩猎及家庭饲养的猪、牛、鸡。此外,有捕食鼠以及昆虫的习惯,也食用竹蛹、蜂蛹、扫把虫和冬瓜虫等。佤族普遍养蜂。养蜂的方法很特别,蜂箱不是用板而是用树做成的。蜂箱制作非常原始,先选一棵直径约40公分左右的树放倒,然后锯成一节节长约60公分的木头,慢慢地掏空树心,两头用木板封口,并用牛粪糊严,留出几个小孔,放在森林或屋檐下,吸引蜜蜂安家。每年割蜜两次,与其中蜂蛹一起食用。
佤族喜欢饮酒,有“无酒不成礼,说话不算数”之说。米酒是佤族人待客的最好饮料。米酒用小红米发酵后制成,喝后清凉益神,和胃健脾。米酒与啤酒有相似之处,度数低、口感好,但比啤酒稍甜。正因为如此,米酒更容易让人喝醉。佤族人豪爽好客,迎接客人以酒当先。佤族人待客敬酒习俗非常很特别:倒满一碗酒后,主人首先自饮一口,以打消客人的各种戒意,然后依次递给客人饮。敬给客人的酒,客人一定要喝,而且要尽力喝干,以表示心地坦诚,否则被认为对主人不敬。吃饭的时候,则是将米酒盛于土罐或竹筒内,插入多根茅草吸管共同吮吸。每逢儿子出门、客人离去,主人还要打“送亲礼”。届时,主人用葫芦盛满酒,先喝一口,然后送到客人或将远离的亲人嘴边,被送之人需要喝到葫芦见底,以表示亲情、友谊永远不忘。此外,还有“解冤洗手酒”,用于调解寨与寨之间纠纷。届时双方整队参加,由与双方都友好的第三寨头人或“大魔巴”(祭司)主持。首先彼此敬酒,各自诉说被对方伤害的情况,并对自己的过失自责;继而互赠牛肋骨和穿孔的黄蜡,表示今后应当同心、通气;接着主持者倒水,双方洗手,就地栽一块石头表示世代友好。同时,理亏的一方赔偿一定的财物,最后共同“剽牛”,吃肉喝酒,积怨从此化开。
佤族喜欢饮苦茶。喝茶时,将自家制作的茶叶放入底大口小的陶缸里,先用火烤,待散发出香味后,加水煎茶。苦茶熬得很浓,首次饮的人一般难以下咽,但茶虽味苦,喝后有清凉感,不但消暑而且具有神奇解渴作用。
佤族普遍嗜好嚼槟榔。平时劳动休息或闲谈,口中都嚼块槟榔。槟榔,有天然的,有用麻栎叶与石灰煮成的代用品。据称嚼槟榔有提神健齿作用。所以,佤族人都很精神,男的彪悍,女的健壮。而且,牙齿健康。
佤族有吸草烟的习惯。各家都有一块园圃,除了种些蔬菜外,自己种植草烟。吸烟方法主要是用烟斗吸,也有用水烟筒吸。外出或者下田劳动时,男女总要在腰部挂上一个烟斗,还随身携带一个用竹编成的烟盒。烟斗、水烟筒和烟盒都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竹子制成。烟斗,用一截细竹子套上一个用生铁打成的烟嘴即可;水烟筒,用一截竹子打一个眼,斜插入一根细竹子即可;烟盒,就不容易做了,选竹、破竹、编织,没有三五年的学徒是不可能编成的。所以,如果到佤家做客,主人送烟斗、烟筒,只是礼节性的;如果送烟盒,说明感情就不一般了。
佤族虽然性格豪爽,但也有不少禁忌。比如,辣椒、鸡蛋不能作馈赠礼物。此外,禁止践踏剽猪石,禁止用手抹神灶,禁止带生姜进屋,禁止在神树林中狩猎;客人进寨要经过允许,并象征性地赠烟或甘蔗;客人进屋,只能在火塘边座,不能进卧房。
佤族是个农业民族,生产力水平低下,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较弱。因此,围绕农业生产形成很多敬神祈福的祭祀性活动,主要有播种节、新米节、拉木鼓、接新水。
播种节。布谷鸟催耕之时,各村寨选定吉日,家家户户备好各式饭菜,集中到一块空地上,统一交给一位长者分配,然后青年播种,儿童送水,姑娘唱歌。待开饭时,空地上已经整齐摆放着用芭蕉叶裹好的大小一样的两行饭包菜包,没有碗没有筷,众人按顺序各取一包就地坐着吃。劳动、音乐、乡情、烹调和谐地统一在一起,颇有情趣。至于拿到的是谁家做的、是什么东西,似乎不太重要了,反正各家都是把最好吃的食物贡献出来,绝不会滥竽充数的。
新米节。新米节是稻谷成熟,喜庆丰收,品尝新米的日子。因为气候的差异,各地谷物成熟时间不同,一般多在农历七八月份(佤历九十月间)进行。日期确定,一是根据各自粮食成熟情况选择吉日,二是以父母或祖父母去世属相之日。意在请先祖灵魂回来,与家人一起同尝新米,共享其欢乐,并请他们在天之灵保佑子孙后代家庭幸福、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新米节当天,主人早早地起床,准备好酒肉,之后去采割新谷。割回来的谷子一束挂在门上,表示招谷魂进家,其余搓下谷粒,用铁锅微火焙干、舂出新米、做成米饭。接着举行家祭仪式:盛一碗新米饭,与各种菜肴一起摆于神台上,请巫师念咒语,祭祀谷神,敬献祖先。仪式结束后,巫师、老人为首,全家人喜尝新米。之后,主人才能打开家门,把自家过新米节消息告知邻里乡亲,于是乡亲们纷纷携带各种礼物前来祝贺。
拉木鼓。木鼓是佤寨的标志,佤语称“克罗克”,是佤族的传统祭祀工具、乐器和报警器具。木鼓是将一截红毛树或麻栗树掏空制成,分公鼓、母鼓两种。公鼓的音节偏低,音色粗重;母鼓音节较高,音色清脆。木鼓一般成对存放在村寨中的木鼓房中。木鼓房用6根柱子、3根横梁及竹片或茅草搭建而成,四周没有墙壁。木鼓房虽然结构简单,面积也不大,由于是存放木鼓的地方,因而相当神圣,具有其他民族庙宇的功能与地位。佤族认为,木鼓是“通神之器”“通天之鼓”,所以有“生命靠水,兴旺靠木鼓”之说。因此,平时不能乱动,只有祭祀、报警和节日喜庆等重大集体活动时才能敲打。由于木鼓的这种神圣地位和作用,“拉木鼓”便成佤族极为隆重宗教祭祀活动。所谓拉木鼓,就是从森林里砍伐树木、拉入寨里、制作新鼓、更换旧鼓活动。届时,首先由村寨头人确定拉木鼓时间及主祭人(出牛、承担活动费用的人),准备好要剽杀的水牛和取肝看卦的黄牛以及水酒食物等,白天剽牛祭神,晚上由男性青壮年上山砍伐事先选好树木。第二天一大早,全寨男女老少身着节日的盛装,用绳索把树木拖拉回。当天不能进寨,停放寨外,需杀鸡祭祀之后,另择吉日进寨。新木鼓树进寨日,举寨欢腾,邻寨人也敲锣打鼓,前来祝贺。新木鼓的制作完成日,立即敲响,向全寨报喜,并举行新木鼓安放的仪式。晚上,全寨人齐聚于木鼓房周围,欢歌共舞,庆祝新木鼓顺利制成。
接新水。瓦语叫“哟黑拉翁”,也称“脓凯铁”日。传说人类自“司岗”中出来后不会讲话,不通道理,走到河边洗了脸后才会讲话,这一天正是“脓凯铁”日(佤历1月3日)。所以,佤族不论迁徙到什么地方建村立寨,首先是捞槽接水,并于每年佤历一月三日修换水槽举行接新水活动。这天,全寨人不下地或远行。清晨,“小窝郎”(主管寨内祭水人)敲响木鼓,每户带一碗米来到“小窝郎”家。身强体壮的男子跟着“魔巴”(巫师)到水源头修换水槽,“魔巴”将烧熟的老鼠放在水源边祭祀,水通过新槽进村后,由最有威望的老人接水送到“小窝郎”家煮烂饭给大家吃,而后各家各户才能接水用。
佤族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有“会说话就会跳舞,会走路就会唱歌”之说。口头文学丰富多彩,舞蹈千姿百态。口头传说包括神话、传说、故事、诗歌以及谜语等内容,喻意深刻,常有芬芳的山地文化特色。舞蹈主要有竹竿舞、木鼓舞和甩发舞。
竹竿舞。竹竿舞最先是在德高望重的老人死后跳的一种丧事舞,后来逐步演变成一种民族舞蹈。佤族人说:“人虽然死了,但灵魂不死,它到另一个世界后同样离不开歌舞,所以要唱歌跳舞欢送他。”正是这种旷达的生死观,造就了竹竿舞。佤族的竹竿舞与海南黎族的竹竿舞相同,即两根大竹竿平摆在地上,在两根大竹竿外面,两人一对,面对面持小竹竿,沿着大竹竿来回滑动碰击,舞者在两竿滑动相撞的空隙中跳动。舞蹈动作一般为模仿蚂蚁、斑鸠、画眉等动物形态,舞蹈活泼、欢快、有趣。
木鼓舞。逢年过节或庆典,时间一到,便敲响木鼓。届时,佤族男女老少穿戴一新,来到木鼓房,首先曲膝、弓腰,表示对“木鼓”的敬仰。然后,不分男女老少,携手成圈,按逆时针方向缓慢转动,在木鼓的敲击下翩翩起舞。动作以甩手走步和跺脚为主。第一拍右脚向右斜前方迈一步,双手曲肘举至头的右斜上方,身体后仰;第二拍左脚跟踏一步,双手甩至身后左斜下方,身躯前倾。如此反复,动作规律而平稳。舞蹈以敲打木鼓者的领唱与众人踏节而歌为伴奏。歌词多以述说民族历史、祭祀和劳动生产、生活等内容。咚咚的木鼓声和不时的高吭歌声、欢呼声,伴着充满激情的舞蹈,充分地表现了佤族人民纯朴的乡土情感和幸福生活的喜悦之情。
甩发舞。佤语叫“稿西尾嘿”,是佤族民间女子跳的一种舞蹈。相传,甩发舞是在500多年前,一个叫“叶带”的佤族姑娘发明的。叶带与佤族小伙子岩奇相爱后,一天下午,他们相约到山箐里挖竹笋。竹林里蜘蛛网很多,密密麻麻粘满了叶带的长发,回到寨里想了很多办法也无法将蛛网全部清除掉。为了清除叶带头上的蜘蛛网,聪明的岩奇做了一把竹梳送给叶带,让她在月下梳头,再到水槽下边冲洗,然后甩干头发。叶带姑娘甩干头发后,不但蜘蛛网全部除尽,而且头发乌黑发亮。于是,叶带情不自禁地在月光下边甩头发边跳舞。后来,她根据自己的体验,编出了甩发舞,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甩发舞不限人数,二三人至数十人均可携手成排或成圆起舞。动作以上步、退步、左右移步,配合上身前后俯仰、左右躬曲,顺势甩动长发为主要特征。舞蹈节奏强烈,动作洒脱,不但充分展现了佤族姑娘美丽善良、勤劳爱美的品格,还充分展现了佤族姑娘热情奔放、粗犷纯朴的性格。
佤族的婚俗也很特别。佤族为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财产多由幼子继承,女儿没有继承权。依照佤族的风俗,丈夫去世后妻子可以转房给兄弟。若兄弟已婚,经嫂嫂和弟媳同意,也可以转为兄弟小老婆。如果女方家不愿意转房,可另嫁,但必须由新夫家付聘礼给亡夫的兄弟或同姓的家族。转房婚,如果夫妻不和,还可以离婚。如果离婚,若是男方家主动提出,女方家不退还聘礼;若是女方家提出,则要退回男方家的聘礼。所谓,好合好散。虽然如此,同姓不婚却是佤族缔结婚姻关系中最严格的戒律。同姓,是指出于同一祖先,具有血缘关系的佤族群体。为了制止同姓婚姻,佤族不仅用非常严厉的民族习惯进行防范,而且还借助于鬼神来加于禁止,并世世代代的沿袭下来。除了必须恪守同姓不婚之外,佤族男女婚恋是相当自由的,少有外界干预或父母包办的现象。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时候,青年男子就开始“串姑娘”了,那是一段充满浪漫色彩的美好时光。
“串姑娘”,即谈恋爱。与汉族人不同,佤族的“串姑娘”多以群体方式进行,在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之前,男女单独活动的较少。串姑娘主要是在晚间进行,没有特定的场所。每当夜幕降临,青年男女们就会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弹三弦、吹笛子、唱歌、跳舞,互赠烟草、槟榔,男女相互梳头,嬉笑打闹、送秋波诉衷肠。经过了若干次串姑娘,小伙子看中某位姑娘之后,就会送一些手镯、项链、梳子、头巾等礼物给她。而姑娘则来者不拒,不管谁送礼物都会一一收下。她们认为,送礼物小伙子越多,说明自己的相貌和人品越好,越光彩。姑娘父母也会为“串”女儿的人多而自豪。但对不想继续发展关系小伙子,礼物就会很快退还给他。也有在串姑娘过程中,小伙子若看中某位姑娘,便会趁机抢去她的首饰和头巾等物,表示向她求婚。此时,姑娘不管愿意与否,都要大嚷大叫,佯装反抗。如果两三天内不去索取饰物、退还礼物,就表示接受小伙子的求爱了,就可以脱离群体单独交往了。单独交往一段时间,如果双方认为合适,便通过“梦卜”确定恋人关系。
梦卜是佤族青年一种非常奇特的风俗。“奇特”之处,在于相爱的男女青年,要在一张床上“睡”一夜,而且绝不允许发生“关系”。若有违反者,将会受到寨人最严厉的惩罚:逐出寨门。梦卜后,就正式确定恋人关系,男的就不能再去“串”其他姑娘,女的也不能再接受其他的小伙子的礼物了。而且,男的要到女方家里劳动一段时间,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两年,作为对娶走女方姑娘家庭的一种补偿。这种形式带有从妻居到从夫居过渡的痕迹,同时也有接受女方父母对其为人、劳动技能、是否勤劳等等方面考察的意思。通过考察,女方父母同意,姑娘也同意,婚事自然皆大欢喜;父母不同意,女儿同意,婚事也能办成;父母同意,女儿不同意,婚事就办不成了。可见,佤族的父母还是相当开明的。
结婚,一般都选择在农闲季节。姑娘出嫁,父母要为她准备嫁妆。但是,姑娘出嫁时所戴的银器饰品一律不陪嫁,而是采取借戴的形式,借戴一两年后要归还娘家,也可由新郎家出钱购买。结婚仪式共三天。第一天,男女双方各自请本寨的乡亲吃一餐酒饭。第二天,男方给女方家送去聘礼。第三天,女方父母陪同姑娘欢欢喜喜同迎亲队伍一起送到男方家。
……
山高有攀头,路远有奔头。青年们在万副队长滔滔不绝的介绍中,不知不觉就翻过了几座山,一片神奇的水田出现在眼前。
说“神奇”,是因为这里的水田不是在坝子里,而是全部在山坡上,白茫茫一片,在阳光中特别耀眼。万副队长说,那是哈尼族开垦的梯田。
哈尼族主要分布于中国云南元江与澜沧江之间及缅甸、泰国、老挝、越南的北部山区。云南主要聚居于红河、江城、墨江等县,耿马只有少数几个村与景颇族杂居。眼前的梯田,就是与景颇族杂居的哈尼族开垦的。
梯田,是哈尼人世代留下的杰作。梯田与坝子里的“井”田不同。井田,一是比较平,二是比较齐。而梯田,不是平行的,而是上下的;不是规则的,而是随山势地形变化,因地制宜,七歪八扭,大的有数亩,小的仅有簸箕大。更神奇的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
哈尼族由于是跨境而居的国际性民族,除了“神奇梯田”,还有一些“奇特”的习俗。男孩子长到一定的年龄,要摘掉头上的帽子,改用布包头,同时将牙齿染红,表示他已成人,可以谈情说爱“串姑娘”了。少女用猪油抹发,梳成下垂的单辫,上身穿靛青色对开式短袖土布衣,无领无扣,由宽宽的五色腰带扎腰;下身穿黑色短裤,大腿以下全部裸露,且未婚女孩子的一只乳房可以裸露在外。当然,结婚后就不能裸露了。
听了万副队长的介绍,众人兴奋不已,特别是李俊嚷着要去哈尼族村寨“看看”。万副队长笑着说,今天控怕没有时间了,以后再去吧。佤寨更好玩,晚上你可以去“串姑娘”。
山高不过脚板,路长不过马帮。绕过哈尼梯田,又翻过两座山,来到南定河上游的一处深谷,坝卡佤寨就在深谷的对岸。
山高谷深。当地人说,“看得到屋,走得要哭。”佤民为少走弯路,在深谷间架了两根铁索,“溜索”就成了当地人一种出行的方式。
两根铁索一头高一头低,铁索下各吊着一个吊箱。吊箱长不到一米,宽不到半米,像个桌子倒吊在两根粗大的钢丝绳上。两个吊箱用绳子相连,一个过去另一个回来,不用人拉。吊箱一次可以坐两人,万副队长叫马儿带李俊先过。马儿、李俊坐稳后,万副队长松开手,吊箱先快后慢,平稳地“溜”到对岸。深谷大概有几十米,下面乱石林立,坐在高高的溜索上,胆大的李俊也感到毛发直立,抖鳞壳颤。现在是冬季,如果是雨季,山水下来,恐怕就应该是不寒而栗了。
一行人安全“溜”过铁索桥,很快就到了佤寨。
走近佤寨,首先看到村口的几棵树上挂着的一排排干枯的牛头。牛头上,牛角弯曲,龇牙咧嘴,样子非常恐怖。不用万副队长介绍,大家猜想应该是用来驱鬼神的。
佤族见到汉人很热情,加上很多人都认识万副队长,更是热情得不得了。万副队长用佤语同他们打招呼,并向见面的人每人发一支烟,然后带领大家径直去战友岩望家。尽管万副队长一再说不用带路,还是有几个热情的佤族汉子一路护送他们去岩望家。
岩望家与其他佤族的房子没有什么区别,两层小屋,木房茅草,阳台上挂着腊肉、野兔,唯一不同的是门前挂着一块退伍军人的牌子。
岩望正躺在家里午休,听闻老战友来了,热情地下楼迎接。他待客的方式,就像万副队长介绍的那样,迎接客人以酒当先。上楼后,岩望倒满一碗米酒,首先自饮一口,然后递给万副队长。万副队长接过碗一口喝干,然后依次递给其他人喝。其他人喝酒时,虽然岩望不再亲自尝了,但只用那个碗,不换也不洗。马儿等人也学着万副队长的样子一口喝干,只有李俊犹豫。他感到共用一个碗不太卫生,但碍于情面,犹豫片刻也一口喝干了。还好,因为是米酒,度数不高,大家不但挺得住,还觉得很解渴。
喝完酒后,众人围在火塘边喝茶,等待午饭。岩望将自家制作的茶叶放入底大口小的土罐里,先放在炭火上反复摇烤,待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后,才倒进开水,继续用炭火煎茶并不时用小竹片把茶叶压下,以防茶叶随着茶汁沸出罐外。第一次倒进的水快煎干时,再加进一些开水,煎到剩二分之一时,茶汁即可斟出饮用。茶熬得很浓、很苦,但喝后的确有清凉感,非常解渴,只是解决不了饥饿,而且越喝越饿。
由于事先没有准备,一下子来了十多人,岩望家现舂米现做饭,待午饭做好,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还好,午饭相当丰盛,有茶花稀饭、火烧蛇肉、青豌豆炒蚂蚁蛋、油煎柴虫等,当然少不了米酒。吃饭有碗有筷,但喝酒不用碗,而是用茅草吸管插入盛有米酒的土罐里共同吮吸。虽然茅草吸管每人一棵,但米酒罐只有一个(一罐大概有十斤,喝完一罐再上一罐,不能同时上两罐),大家共用一个酒罐,不但有点滑稽,还不卫生。因为太累太饿,看到香喷喷的饭菜,大家也就不管不顾了。天大地大肚子最大。首先消灭茶花稀饭,然后一边吸酒一边吃菜,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两罐米酒。米酒因为是甜的,口感好,非常好喝,但后劲大。正因为好喝,才具有欺骗性。第二罐喝完后,除了岩望,全部都醉倒了。岩望就地取材,打开众人带来的麻袋,或垫或盖,众人横七竖八,就这样在火塘边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才先后醒来。岩望虽然在火塘边守了一夜,心里却特别高兴,因为“客人不醉,主人不对”。还好,米酒不打头,早上醒来后,大家除了腰酸背痛,其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当听说昨天吃的居然是老鼠稀饭,李俊、蔡儿等人悄悄跑到茅房吐了个精光。李俊大呼后悔,不是因为昨天吃了“老鼠稀饭”,而是错过了晚上参加佤族小伙子们的“串姑娘”活动。他捶胸顿足,悔之晚矣。
早上起来,众人吃了一盆红薯,算是早饭。
吃完早饭,岩望带领众人直接到各家地头去收冬瓜,一上午收了几十袋。岩望发动族人,有的用独轮车,有的肩挑人背,把袋冬瓜送到几里外的南定河边。到河边,佤族们一人抽了万副队长的一支烟,便高高兴兴地吼叫着回去了。没有人想过要搬运费什么的,他们觉得这都是应该的。佤汉一家嘛,何况还是岩望的战友。
送走佤族朋友,万副队长一行人坐在河边等生产队的拖拉机。
没想到,苦苦等到中午一点多,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是老五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姗姗而来。老五说,队长去分场开会了,队上的东方红拖拉机被指导员临时派去拉化肥,指导员叫他用手扶拖拉机把冬瓜拉回去。奶奶的,欺人太甚。手扶拖拉机别说拉冬瓜了,就是光拉人都够呛;一车最多能拉七八袋冬瓜,一个来回至少要五六个小时。十多人、几十袋冬瓜要几天?这不是明显欺负人吗?万副队长破口大骂:“狗核的,这是有意要看老子的笑话呀。”万副队长心里明白,最近自己跟队长走得近了些,指导员这是有意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万副队长似乎看到了指导员的“冷笑”。
大家一筹莫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李俊还想着“串姑娘”的风俗,说:“反正也走不了,干脆回佤寨再住一夜吧。”蔡儿说:“要不人先回去,冬瓜就留在这里,反正也不会打失了。”
万副队长沉思:十多人再住一夜,又吃又喝,战友又不收钱,似乎不太妥;人先回去,十几个人乘手扶拖拉机勉强可行,问题是这样灰头土脸回去,似乎也不太妥,这样不是正合指导员的“心愿”吗?与认输、打脸有什么两样?
见万副队长阴沉着脸不吭声,马儿提出一个大胆的主意:“能不能把冬瓜放进河里,人趴在麻袋上,顺南定河飘回去?”
一听漂流,二师兄第一个赞成。不怕事大的李俊、驼子更是手舞足蹈:好主意。整得成。太仙了。
踅孀沉思片刻,说:“膄主意。虽然可行,太冒险了。”
蔡儿坚决反对,说:“的确是膄主意。的确太冒险了。”
超哥说:“怕个球。小心点,莫得事。给对。”
其他人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不过,想到顺南定河飘回去,不但好玩而且刺激,回去后可以显摆一阵子了。于是,都没有啃声。
顺河飘流?这的确是个办法,但也的确是个“膄主意”。万副队长知道这样做可行,他主要担心的是安全问题。顺河漂流,过去曾经干过,但人是站在木材、竹筏上漂流的。人站在麻袋上显然不行,只可能趴在麻袋上飘流。人趴在麻袋上顺河漂几个小时,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但除此而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想到指导员的冷笑,他就鬼火绿。“妈的,人死鸟朝天,豁出去了。干。”万副队长头脑一热,决定采纳马儿的意见。众人心里也憋了一肚子气,指导员这样做的确过分了,所以多数人都赞同。何况,顺河漂流的确很好玩很刺激,想想都让人激动。这样的机会虽然不能说千载难逢,至少可遇不可求。是啊,玩飘流可不是这样玩的。
万副队长本想让蔡儿随车回去,可是手扶拖拉机装满瓜后,除了驾驶员,只能再坐一人,恰好只有二师兄不会游泳,而蔡儿的水性万副队长是知道的,所以让二师兄随车回去。这个二师兄,他是第一个赞成漂流的,结果自己却跑了。
漂流虽然比公路近,但河水流速缓,估计拖拉机会比他们先到。所以,万副队长交代老五和随车二师兄抓紧时间回去,并再三强调,人命关天,一定要通知大家准备好麻绳到吊桥下接应他们。老五说,没问题,食堂有麻绳。二师兄说,你们放心飘吧,保证通知在家的知青,准备好接应。万副队长这才放心让他俩走,还不忘将蔡儿装钱的书包带走。
拖拉机走后,万副队长冷静下来,开始有点后悔了,人趴在麻袋上顺河漂流,的确有点冒险了。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再说,从这里下水,南定河已经没有多少激流险滩,河水虽然深,但流速缓,加上众人的水性都不错,只要注意安全,估计问题不大。实在不行,可以随时上岸。他让蔡儿去路边找藤子,其他人搬运冬瓜。
藤子路边到处都是,不但方便,而且扎实,特别是一种像竹节一样的血藤,非常扎实好用。蔡儿用随身带的跳刀一会就割了一大捆,只是手上沾了不少藤血,估计几天都褪不了。
灼烈的太阳下,大家踩着滚烫的沙砾,从路边到河边来回搬运。在搬最后几趟时,身上的水分好像已经被榨干了。万副队长按人头把装满冬瓜的麻袋分给大家,五六个一堆紧紧捆住,拖进河里。
说来也神奇,装满冬瓜的麻袋本来沉甸甸的,一下到水里,一个个竟像大气包似的浮在水面上。遗憾的是,由于浮力不够,承受不了一个人的重量。所以,人不能坐在上面,只能趴在麻袋上,下身漂在水里。万副队长本想用藤子将人固定在麻袋上,又担心万一发生意外,人无法脱身。于是,作罢。他千叮咛万交待,叫大家手一定要抓牢,如果中途坚持不住就弃瓜上岸,宁可不要冬瓜,也要保住小命。为确保安全,他叫水性最好的马儿、踅孀在最前,大家在中间,自己和驼子在最后。于是,一场人与冬瓜的疯狂“漂流”便开始了。
一上午的烈日暴晒,刚下到河里,大家感到舒适极了。没想到,物极必反。由于昨天喝醉了酒,早上只吃了几个红薯,中午又没有吃东西加上太阳暴晒,漂流一个多小时后,又饥又渴,只好喝浑浊的河水;漂流两个小时后,头昏脑胀四肢无力,就是有心想上岸,也根本没有上岸的力气了。老话说“欺山不欺水”,是有道理的。山,虽然硬,却一动不动;水,虽然软,但变化无常。事后,蔡儿说,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温水煮青蛙”了。蔡儿的体质本来就差,下乡后一直当文书,缺乏体力锻炼,所以,他的情况最遭。别人虽然饥渴难耐,好歹还能坚持住。特别是驼子,还不时吼几声,提醒大家不能睡着了,居然还说,大家都还没有娶媳妇,不少人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就这样玩完了,亏不亏呀,简直是死不瞑目啊。这种时候他还能说这样的笑话,也难为他了。不过,也多亏驼子了。驼子不但提醒大家,而且一直陪伴在蔡儿的左右,提醒他不能睡着。蔡儿好几次感到意识在逐渐消失,灵魂在逐渐出窍,听到驼子的“死不瞑目”理论,一下又清醒了,脑子里满是小芳的倩影。就是为了小芳,也必须坚持住。快不行的时候,就喝一口混浊的河水,双手紧紧握住藤子,不愿松手。他并不是舍不得冬瓜,而是一旦松手,小命就尅火了。最后,驼子不放心,将他一只手绑在麻袋上。傍晚,当快接近吊桥,模模糊糊地看见队长一行站在河中心的沙滩上欢呼时,他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蔡儿昏迷了一夜一天,小芳守了他一天一夜。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居然跟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差不多:“冬瓜怎么样了?战友们怎么样了?”小芳嗔怪:“放心吧,大英雄。冬瓜、战友们都很好。哪像你,弱不禁风,吓死人了。”
的确吓死人。人趴在装满冬瓜的麻袋上,在几十米宽的南定河里飘流四五个小时,别说去飘了,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这哪里是飘流啊,简直是玩命。所以,当老五回来向刚从场部开会回来的队长报告后,队长简直快急疯了,破口大骂:“狗核的老万,这个我儿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简直是狗胆包天,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他好像忘记了,“老万”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万副队长了。骂规骂,由于山高林密,根本无法中途阻止,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指导员得知消息后也吓坏了,他派拖拉机去拉化肥的确是场部临时通知的,他本想跟万副队长开个玩笑,同时借机会为难一下万副队长等人。他的本意是用手扶拖拉机把他们接回来,第二天再去拉冬瓜,没想到万副队长居然冒险玩“漂流”。这个“玩笑”就开大了,他后悔不跌,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但是,后悔已经晚了。指导员全力配合队长,组织在家的所有工人,准备缆绳竹竿,并建议在吊桥前几百米的地方接应。此处名叫老牛滩,因为河面宽,水只有一牛多深,更重要的是,河中心有沙滩,方便接应。队长因为急昏了头,听了指导员的建议,立即冷静下来,认为有道理。所以,立即采纳了。事后证明,多亏了指导员的建议和队长的当机立断。如果按万副队长交代“在吊桥下接应”的话,由于水深,接应的难度相当大,蔡儿可能真的尅火了。指导员也算是将功补过。
接下来几天,小芳利用“土郎中”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照顾蔡儿。在她无微不至地关心下,蔡儿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少女的温柔体贴,让蔡儿这个从小离开父母,从未享受过少女呵护的成都汉子,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幸福,加上小芳美丽善良,他对她暗恋已久;小芳因为与母亲相依为命,缺少父爱,加上蔡儿人品好、多才多艺,她对他也是暗恋已久。两人因为这次“意外”事故,感情迅速升温,很快就确立了恋爱关系。一时传为佳话。当然,有没有驼子的“死不瞑目”理论因素,就不好说了。
蔡儿和小芳,可以说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让不少人羡慕。
这次“意外”事故,对于蔡儿,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所以,有知青开玩笑说,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好事”,自己也愿意冒险漂流一次。蔡儿听后,虽然嘴上说值得,心里却认为,就是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了。漂流,可不是这样玩的。是啊,这哪是“漂流”啊,纯粹是蛮干,纯粹是拿小命开玩笑。而且,开的还是“国际玩笑”。
事后,由于没有闹出人命,队长将此事压了下来。母猪山生产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增加“恶名”。万副队长及青年们虽然被太阳晒脱一层皮,由于指导员“将功补过”,也没有找指导员“出气”。不过,当晚在救起所有漂流的人后,很少发脾气的队长,当众将万副队长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只差没有动手了。事后,知道这个“馊主意”是马儿出的,从不记仇的队长,对马儿也“另眼相看”了,直到知青大返城,也没有原谅马儿。可见,冒险漂流的性质有多严重。
冒雨抢收,另一对成双。
巧的是,“另一对”成双,居然也是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准确的说,是两次“意外”事故。有意思的是,前一对的“成双”,因为彼此本来就暗恋,所以一次“意外”事故就够了;后一对,因为彼此根本就不对眼,所以需要两次“意外”事故才能促成。
看来,“意外”事故,并非都是坏事。不是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说法吗?何况,意外本身就有诸多不确定因素,暗藏着诸多“意外”元素。当然就有好有坏。
一个闷热的上午。
刚割完胶回来,胶工们有的忙着梳洗,有的忙着磨刀,有的忙着吃饭。丛林气候的特点,就是变化无常。比如今天,早晨还晴空万里,现在天边发亮,天空乌云密布。当地有句谚语: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队长看了一会天空,当机立断(又是当机立断),提前吹响了收胶的哨子。
哨子一响,母猪山生产队乱成一团。
众人丢下手中的一切活计,挑起胶桶去收胶。一时间鸡飞狗跳:刘星丢下正磨的胶刀,出门与耙子迎面相撞;万副队长提着桶跳出门,撞倒了蹲在门口吃饭的孩子;月儿、小芳扔下饭碗,一个碗掉下桌子,又滚进床底;刘踅孀从床上跃起,提着桶从蹲在门口洗脸的李俊头上飞过;喜鹊在门外的香蕉树下濑口,满嘴牙膏,转身跳进门,踩翻了多余人的脸盆;超哥从床上跳起,随手弹飞手上的烟头,烟头飞进妈妈的雨鞋里,妈妈又跳又叫……
仅半个多小时,雨就落下来了。好在,雨是先小雨后大雨。
胶林里,胶工冒雨抢收胶水,尽量减少损失。孟定的雨,之所以被列为“三奇”之一,有着非常充足的理由。首先,雨水无常。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具有热带雨林、亚热带季风气候特点,雨量充足,虽然有雨季旱季之分,但一年四季都可能下雨。加上孟定的山,十里不同天,也就是十八怪说的“这边下雨那边晒”。特殊的地理,相差十里便会有不同的天气景象,而同一座山的两面也可能是一面艳阳高照,一面倾盆大雨。有时候,乌云密布,就是不下雨;有时候,晴空万里,却突降过山雨。其次,雨的种类多。除小雨、中雨、大雨、暴雨,还有对流雨、锋面雨、过山雨、太阳雨、毛毛雨、冰雹雨,甚至还有鱼雨、蛙雨。第三,爱恨交加。太阳雨、毛毛雨,不但滋润大地,还降温解暑,特别惬意,更不用说那不劳而获的鱼雨、蛙雨了。但是,有些雨非讨厌。除暴雨、冰雹雨不说,有时候需要雨水,她却小迷时气,随便洒一点就草草收兵,让人讨厌;有时候不需要雨水,她又疯天扩地,一直下不停,更让人讨厌。
今天的雨就非常让人讨厌。虽然不算暴雨,但极不合适宜。早一点,胶工就不用割胶了;晚一点,胶工就不用遭罪了。今天的雨偏偏不早不晚,偏在割完胶后突然光临。纯粹瞎迷倒眼吃着菌了,纯粹是与胶工过不去,纯粹是有意添乱嘛。
一般情况,割胶后下雨,胶林离生产队最近的,可以抢收半担胶水;离生产队较近的,可以收一点点;离生产队远的,基本上“颗粒无收”。
月儿的胶林比较近,由于雨不算太大,差不多收了半担胶水,剩下就无法再收了。湿漉漉的衣裤紧紧裹在身上,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急忙挑起半担胶水往回走。来到名为“母猪沟”的山边,由于陂陡路滑,她不敢贸然下山,正犹豫不决,刘星恰好出现在她身后。母猪沟虽然比较陡,由于有台阶,加上“之”形,如果不下雨,对于胶工来说小菜一碟;一旦下雨就难行了。刘星的胶林紧挨着月儿的地带,他也只收了半担胶水。看见月儿犹豫不决,知道她不敢下母猪沟。他二话不说,放下担子,把月儿的胶水倒进自己的桶里。月儿欲阻拦,但终没开口,只是感激地望着他。两人的胶水刚好凑成一担。刘星挑起满满一担胶水,稳步下山。月儿担心他下山滑倒,急忙挑着空桶紧跟在后面,小心翼翼,本想关键时候帮他一把。没想到,结果却是好心帮倒忙。由于坡陡路滑,月儿虽然小心翼翼,还是突然滑倒,猛地撞在刘星背上。真是越小心越见鬼,防不胜防。刘星只顾脚下,没料到月儿滑到。他虽然没有防备,但反应还是很快,在倒下之前,奋力把月儿推向靠山一边。月儿得救了,刘星却连人带胶水滚下母猪沟。
月儿吓得双手捂眼,待她慢慢松开双手,看到的是一片雪白的胶乳及斑斑点点的鲜血。她一边哭喊着救命,一边不顾一切地连爬带滚去救刘星。当她披头散发爬到刘星身旁时,两人身上、头上都是胶乳、泥巴、鲜血。刘星的头脸都在流血,月儿的衣服、裤子均被撕开,身上也在流血,其状惨不忍睹。刘星的头可能是撞在石头上或者树根上,人已经昏迷了。月儿因为妈妈是医生,耳濡目染,多少懂得一些急救常识。她一边哭着,一边把刘星的头轻轻抬起,放在自己已被撕开了一半裤子的腿上,用两只手遮住刘星头上的雨水,等待救援。
月儿凄惨的哭声,很快招来几个胶工。当天,月儿与十几名知青冒雨把刘星送到农场医院。刘星的头部、腰部伤得不轻,需要住院治疗。月儿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接下来几天,月儿每天收完胶便骑自行车去医院照顾刘星,风雨无阻。她先是内疚,后是感激,再后来就有点说不清了。
刘星的伤还没有痊愈,就坚持出院了。
住院一个多星期的刘星,除了头发少了一块,其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刘星还是刘星;没有住院的月儿却变化很大,脸黑了、人瘦了,话少了、笑少了,整个人看上去更“干练”,月儿似乎不是月儿了。如果说,过去的月儿是“小月儿”的话,那么现在的月儿就应该是“大月儿”了。众人疑惑不解,似乎受伤住院的不是刘星,而是月儿。
月儿用自行车接刘星出院。在当地用自行车载人,女的一般双腿并拢横坐在自行车货架上,用手揪住骑车人的衣服;男的通常是双腿叉开直坐,双手抓住货架。刘星因为第一次坐月儿的自行车,既不好意思双腿叉开坐,又不好意思揪她的衣服,横坐在货架上感到有点活摇活甩的。他只好一只手抱着装有衣服及洗漱工具的皮包,一只手抓紧货架。因为头部受伤,他头发被剃了一块,临时戴了一顶军帽;因为自行车一般是男的载女的,所谓的“飞鸽单车带女人”,哪有女的载男的?现在可好,不但女的载男的,而且还是双腿并拢横坐。所以,刚一出医院,就被路边、田里的傣家小仆哨嘻笑。刘星羞得满脸通红,忙抽出手拉下帽檐遮住眼睛。没想到,手一松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更是惹得小仆哨笑声一片,并发出“水、水、水”的欢笑。
离开医院几里后,自行车驶入攀枝花大道。
所谓“攀枝花大道”,其实就是319省道孟定段的一截。319省道在孟定坝子约60里,都是砂石公路,其中约有20里的行道树是清一色的攀枝花树。攀枝花树,树干笔直,花红如血。由于攀枝花树落叶后,先开花后长叶,此时满树红彤彤的没有一片绿叶。近看,好似一团团火苗在枝头尽情燃烧;远观,仿佛一支列队前行的部队举着无数火炬在大路蜿蜒。千朵万朵灿若云霞,千树万树蔚为壮观。由于风吹鸟啄,路上、树下落满了鲜艳似火的攀枝花;由于机动车少,一眼望去,公路美得像铺满鲜花的迎宾大道。所以,称之为“攀枝花大道”,名副其实。
月儿骑着自行车驶入攀枝花大道后,不忍心自行车碾压路上鲜艳的攀枝花,尽力避让。由于货架上载着体重超过她的刘星,她左让右拐,非但无法完全避免碾压攀枝花,几次还险些摔倒。骑行了一段,她干脆与刘星下车步行。走了几步,她将自行车交给刘星,欢天喜地捡了几朵粉生生肉嘟嘟的攀枝花捧在手里欣赏。
攀枝花树,又名木棉树、英雄树。因为木棉纤维细软、耐压、保暖,天然抗菌,不蛀不霉,因此称为“木棉树”;又因为树形高大,雄壮魁梧,开的花鲜艳似火,因此也称为“英雄树”。攀枝花,外壳棕黑色,有皱纹,直径约10厘米;花瓣5片,橙红色,质厚鲜嫩、脆柔,像狗舌头;花蕊似豆芽,基部粗,向上渐细,内轮花丝上部分2叉,中间10枚较短,不分叉,外轮集成5束,每束花丝10枚以上,较长;气微,味淡微甘。
攀枝花树不但浑身是宝,而且变化多端。攀枝花的蕊、根、皮可以入药;花、棉、木可以造福人类。花蕊,清热利湿,解暑止血,暑天可作凉茶饮用;树皮,祛风除湿,活血消肿,用于风湿痹痛,跌打损伤;树根,散结止痛,可治胃痛结核;花瓣,性甘味淡,人畜可食,炒吃香甜可口;木棉,轻柔细软,祛风除湿,保暖舒适,可作枕头床褥的填充料;木材,材质轻软,纹美不蛀,是天然的木材。春天,一树橙红;夏天,绿叶成荫;秋天,枝叶萧瑟;冬天,秃枝寒树。四季展现不同的风情。攀枝花树还有一个奇怪的景象:生长在旷野的攀枝花树,树干魁梧,枝干舒展,形如巨伞,遮天蔽日,蔚为壮观,远远望去,好似鹤立鸡群;生长在公路边的攀枝花树,树干笔直,枝干向上,树冠收缩,规规矩矩,远远望去,好似列队士兵。
月儿与刘星走走停停,走了一两里,月儿担心刘星的伤没有痊愈,又骑车前行。十几里后离开公路,顶着烈日横穿坝子,通过吊桥,又骑车快速通过几百米的沙滩,终于进入凉爽的胶林小道。
寂静的胶林里,不时能见到游走的小蛇、觅食的小松鼠、玩耍的小鹧鸪及野鸡、斑鸠、蜂鸟、翠鸟、啄木鸟、屎咕咕。太阳穿过树叶,射进万道金光,仿佛进了万花筒一般。漫步在胶林小道,不但让人身心愉悦,而且有一种时光错乱的幻觉。
月儿、刘星推着自行车沿着牛车小道姗姗而行。
刘星这才发现今天的月儿有点特别。平时不喜欢军装的月儿,今天却一身旧军装,还配上军用皮带军用挎包,显得特别好看特别精神,只是头上用手帕扎着马尾辫,脚上穿一双凉鞋,与军装搭配有点不伦不类,尤其是手挽上多了一只绿莹莹的玉镯頭。这样的打扮,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不仅有点“神头二五”,而且有点“雀神怪鸟”。可是,放在她身上,刘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他想,这就是所谓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吧,或者“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想到“情人”,他脸红了,急忙无话找话:“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你戴镯頭。”
月儿随口道:“我妈给的。说是可以辟邪。”
刘星:“你也信?”
月儿不答,见路边有不少鸡冠花(蜀葵),便伸手扯了几朵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将花瓣横向撕开夹在耳朵上,又将剩下的花瓣贴额头上,玩得不亦乐乎。
蜀葵,原产我国西南的本土花卉,因在四川最早发现,故名字里有个“蜀”字,因为女孩子们喜欢把它的花瓣撕开粘在额头上做鸡冠学鸡叫,所以称之为“鸡冠花”。或许因为太多的缘故,人们对蜀葵花似乎少了一份“尊重”,小孩子们常把它当作玩耍的对象,喜欢把花瓣撕开粘在额头上、鼻子上,还可以夹在耳朵上做耳坠子。
刘星不知道鸡冠花可以这样玩,所以呆呆地望着月儿。
月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急忙扯掉额头上的鸡冠花,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红鸡蛋:“真有意思,今天是丑妹的生日,大娘给她煮了两个红鸡蛋,她非叫我带一个给你。”
刘星接过红鸡蛋:“人都是有感情的。哦,对了,昨晚你爹妈来医院看过我。是某人打的小报告吧?”
月儿:“你以为呢?不过,不是打小报告,是他们本来就非常关心你。对了,我正要问你,莫非你认识我妈?”
刘星:“不认识。”
月儿:“不认识?这就怪了。我妈一直对你特别关心。高中时,我每次回家,她有意无意都要问问你的情况。来队那天,她又再三嘱咐我在生活上多关心你点。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对你冷嘲热讽吗?莫非还不是因为嫉妒。有时候,我甚至认为,莫非他们早就定了娃娃亲…… ”月儿发觉失言了,忙岔开,“我搞不明白,你为哪样这么着急忙慌出院呀?”
刘星:“心里过不去。”
月儿:“跟谁过不去?”
刘星:“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月儿:“回去又能干那样?”
刘星:“管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月儿:“未必。没有路又怎么办呢?”
刘星:“凉拌。”
月儿:“怪人。”
刘星笑笑,说:“我也搞不明白,这是我第三次亲耳听到某人骂我怪人了,不知道背后还骂过多少次呢。我有那么怪吗?”
月儿白了他一眼:“你还不怪吗?来生产队后,今天应该是我第三次见你笑。莫非你的笑细胞比别人少?”
刘星很有兴趣:“哦,前两次是什么时候?”
月儿莞尔一笑:“第一次是篝火晚会,第二次是太岁她们喂蔡儿……奶,那天。”她好不容易说出“奶”字,并又一次脸红了。
刘星非常喜欢看她脸红的模样,但装作没看见:“有意思。两次都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本想说“更有意思的是你怎么会特别注意我笑不笑”,由于怕她难堪,于是改为“太岁她们太有意思了。她们那天跟蔡儿开玩笑,我也观察过,在场的人好像只有踅孀没笑。”他也有意回避“奶”字,而是用了“跟蔡儿开玩笑”。
月儿:“就是。我原想,你也根本不会笑的。”
刘星:“哦?为哪样?”
月儿:“莫非你不觉得她们粗俗吗?”
听月儿这样问,刘星停下脚步,一本正经说:“我不这样认为,反而觉得这正是她们可爱之处。她们朴素、豪爽,敢笑敢骂。我觉得人就应该这样的,不要太虚伪,应该真实一些。文明与野蛮,就像伟大与平凡,似乎是连在一起的。一位伟人说过这样的话:冶铁术的发明使人类脱离了野蛮状态而进入了文明时代。可是铁却使战争变得更残酷了更野蛮了。请问,铁,究竟代表文明,还是代表野蛮呢?”
月儿没想到,自己随便的一问,引来他这么一通感慨,还有反问。她心中不滑刷,于是转移话题,拉长声音说:“真是人不可貌相!”
刘星无语。这是夸赞呢还是揶揄?
来而不往非礼也。刘星望着寂静胶林里的万道金光,低声背诵:“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月儿老老实实答:“不知道。好像从来没有听过。”
刘星:“王维的《鹿柴》。”
月儿:“前两句好理解,后两句有点整不懂。”
刘星侃侃而谈:“太阳变成夕阳,反射回来,又照在青苔上。按理说,写深林幽暗,应该不见阳光。而作者通过一抹余晖射入幽暗的深林,与幽暗构成的强烈对比,反而使深林的幽暗更加突出。返景,不仅微弱,而且短暂,一抹余晖转瞬逝去之后,便是漫长的幽暗。”
月儿似乎对他侃侃而谈不感兴趣:“这么好的诗,却叫什么柴呀?”
刘星:“鹿柴,王维别墅名字。柴:通寨,意思是用树木围成的栅栏。”
月儿又转移话题:“听说,你能背诵上百首古诗。真的假的?我好像只会锄禾日当午、床前明月光什么的几首呀。”
刘星又无言。他发现她的思维跳跃性太快,而且很敏感。难道少女都是这样吗?他摇摇头,说:“上百首有点夸张了。不过是感兴趣而已。”
幽静的胶林,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不远处,几只在觅食的松鼠、野鸡,不时偏着头聆听俩人的对话。
“刘星,说真的,我很想知道,你哪来的学习劲头?”
“我只是想过得充实一些。”
“不趁年轻时多玩玩,莫非将来不遗憾吗?”
“正相反。不趁年轻时多读点书,那才遗恨呢。补漏趁天晴,学习趁年轻嘛。”
“说得好听。这样生活,莫非不枯燥了吗?”
“为四化读书,不枯燥。何况,从书本里可以得到了无穷乐趣。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嘛。”
“不要一开口就说教好不好?不过,这两句话我多次听到,还真的不太懂。黄金屋好理解,‘颜如玉’怎么解释?”
话一出口,月儿就有点后悔了,这好像不应该是一个高中生提的问题。好在,刘星并没有在意。
刘星说:“这是出自宋皇帝赵恒的《劝学篇》两句诗。黄金屋指荣华富贵,颜如玉指美貌女子。《劝学篇》是从追逐名利的角度阐述读书的重要性。在封建社会,科举制是读书人唯一可以进入仕途发展的机会,如果不读书做官,就不能展露自己的才华。因此,我们不能因为这句话的功利性而完全否认其积极意义,至少它是劝人努力学习,进取向上的。在今天的社会,读书,不论是国家还是对个人,都是有益的。毕竟,‘白卷先生’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月儿:“莫非你是在鼓吹‘学而优则仕’?”
刘星:“你也别动不动就扣帽子,好不好?即使我们不从名利角度出发,单从提高自身素质的角度出发,我们也应该读书。宋朝诗人黄山谷有一句名言: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虽然有点夸张,但一个人读不读书,的确从脸上能看出来。养生之道,莫如养心;养心之道,莫如读书。老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要说读万卷书,高中毕业,至少中国‘四大名著’应该读几遍吧?”
月儿:“很遗憾。都看过,但一本都没有读完。我恐怕是母鸡托生的,一到晚就犯困,更别说读书了。”
刘星:“真的遗憾。不过,现在读也不晚。”
月儿:“再说吧。自学,你最大的体会是什么?”
刘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个成语用在自学上再恰当不过。”
月儿:“这也是成语?成语不都是四个字吗?” 话一出口,月儿又后悔了:这似乎更不应该是高中生提的问题。今天怎么了?总是说错话。
刘星明显看出了她的心思,却装作很随意地说:“成语是汉字语言词汇中定型的词组或短句,大多为四字,亦有三字、五字甚至七字以上的。比如:莫须有、桃李满天下、欲速则不达、真金不怕火炼、心有余而力不足,等等。”
月儿脸还是红了,这的确不应该是一个高中生提的问题。可是,她不但提了,而且的确不知道成语可以不是四个字。随即,她想到,如果成语不是四个字,那么成语与俗语怎么区分呢?她不敢再问了,于是就坡下驴:“这句话常听老师说,一直不当回事,现在好像有点懂了。”
刘星见好就收:“学习笔记,真的很重要。书到用时方恨少。笔记不但可以积累知识,更重要的是温故知新。有时候,一本书甚至一句话,可以改变一个人。说实话,我就是被一本书、一句话改变的。”
月儿:“哦?说来听听。我很想知道。”
刘星:“说了你不要吃惊。一本书,就是那本所谓的黄色小说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我是高一的时候看到的,当天一夜看完。看完后可以用醍醐灌顶形容,一个人在球场上想了差不多一夜:原来生活可以是那样的,原来生活有那么多美妙的东西,于是发奋读书。最初的动机是希望能成为苏冠兰那样的人,希望能遇到琼姐那样的姑娘。后来就成习惯了。可笑吧?”
月儿:“有意思,真的可笑。那么,一句话呢?”
刘星:“说了你更不要吃惊。一句话是《圣经》中的:尽快同意反对你的人。”
月儿:“啊?莫非你读《圣经》?《圣经》的话你也敢信?何况,这句话也不一定正确。为什么非要同意反对你的人?荒唐。腐朽。无原则。”
刘星:“不要这么激动。《圣经》是不是腐朽,用‘尽快同意反对你的人’方法,我不评价。但解释一下,这句话并不是无原则的迁就,说的是一种处世的艺术。说白了,就是尽量避免没有意义的争论。”
月儿:“开眼了。好像有道理。我现在好像也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了。我想不通的是,你这样埋头读书,倒底图个哪样呀?有意思吗?”
刘星:“不然呢?不读书,凭什么在世上混?如果非要说图哪样的话,无非是图活得充实一些。其实,开始读书是因为寂寞,我发现读书是填补寂寞的最好方法。后来,读书就成了一种习惯。”
月儿沉思,没有啃声。
刘星:“知道输赢的赢为什么由亡、口、月、贝、凡组成吗?因为亡代表危机,口代表沟通能力,月代表时间观念,贝讲的是取财有道,凡讲的是平常心太。”
月儿依然沉思。
刘星:“我也想不通,一个青年人,不读书不学习,没有理想没有抱负,随波逐流,糊里糊涂的活着,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月儿心头一震,仿佛真的“醍醐灌顶”了。她深沉地望着刘星,有些激动:“谁没有理想?谁没有抱负?《第二次握手》我也偷偷看过,也激动得不行。可是,理想离现实有多么遥远啊。那天,超哥妹妹问我一道数学题,我根本看不懂,把脸都丢完丢尽了。我算哪样高中生?我也不愿虚度年华。可有哪样法呢?命中注定,谁叫我们出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高中毕业,除了会背几十段毛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
刘星也有些激动:“抱怨、悔恨,痛苦、失望,能挽回我们的学业?能拯救我们的灵魂?七十年代末的年轻人不应再彷徨了,应该行动。”
“晚了。基础太差,上大学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不晚。你以为学习仅仅是为了上大学?”
“不然呢?你别瞪眼,莫非不是这样?因为割胶并不需要文化,甚至可以说,文盲割得更好,因为思想简单。比如老五,小学都没有毕业。”
“你认为农场的橡胶业就永远这样落后?”
“我相信未来是美好的,但那是下一代的事了。”
“你就不怕下一代骂我们这一代无能吗?”
“你干麻这样咄咄逼人?我不怕。又不是骂我一个人。”
“哈哈……”刘星第一次在月儿面前放声笑。
刘星笑道:“你真像个可爱的小孩子。”
月儿回敬:“你真像个可怜的老头子。”
“哈哈……”两人畅怀、放声大笑。
月儿发现,他不但会微笑,而且会大笑,还笑得很好听;刘星发现,她不但爱笑,而且笑起来更好看。
月儿:“你倒挺逍遥,像发梦冲。莫非你不知道别人说你哪样吗?”
刘星:“不知道。说哪样?”
月儿:“真想听?”
刘星:“真想听。”
月儿:“听了不生气?”
刘星:“保证不生气。”
月儿:“说的多了。什么书呆子、土包子,什么不合群、孤芳自赏,等等,最难听的是一根筋、死心眼。”
刘星笑着摇摇头,真的没有气。他心平气和说:“除了死心眼外,其他的我都接受。心眼这个东西,很难说。想多了,小心眼;想少了,缺心眼;一直想,死心眼;不想吧,没心眼。反正都有说的。常走夜路的人,尽管可以保证自己不做坏事,但没有办法让狗不对自己叫。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月儿心头一震。自己一个“心眼”,就引出他这么多“心眼”,她似乎不相信身边的这个平时“闷出出”“死心眼”同学能说出这样充满哲理的话。也难怪,在所有接触的同代人中,似乎还从没有人几句话就能让她“醍醐灌顶”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谈不知道,一谈吓一跳。一行服一行,糯米服砂糖。看来,自己不得不重新认识身边的这个“死心眼”的同学了。
刘星见她不说话,接着说:“水退石头在,好人说不坏。读过于谦的《石灰吟》吗?”
月儿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摇头。
刘星背诵:“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碎骨粉身全不顾,要留清白在人间。每次读这首诗都感到正气凛然,义薄云天。”说罢,刘星忽然脸红了。他发现自己今天话太多了,有点卖弄的意思。好在,月儿似乎并没有在意。
月儿:“说起义薄云天,我一直纳闷,薄不是厚的反义词吗?应该是义厚云天才对呀。”
刘星:“薄是多音多义字。读báo时,表示不厚,读bó时,是接近、迫近的意思。”
月儿本想捞回点面子,没想到又丢人现眼。她沉思着,若有所思,不知道想什么。不过,她“若有所思”的肯定不是他“一开口就说教”了。她开始喜欢听他“说教”了。
见月儿不啃声,刘星笑道:“我不相信,莫非你就甘愿这样糊里糊涂、憨不噜出、神头二五地混一生吗?”他有意用了“莫非”。
月儿终于回过神来,一脸不高兴,怒道:“你才糊里糊涂,你才憨不噜出,你才神头二五,你才莫非。”
刘星赔罪:“对不起。这样吧,作为补偿,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月儿揶揄:“你也会讲笑话?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刘星:“不要门缝里看人。”
月儿:“那我就洗耳恭听。”
刘星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话说,公元1975年的一个夏天,几个早起积肥的知青,各挑着一担大粪匆匆赶路。忽然,走在头里一个知青不慎滑倒,桶里的东西泼洒了一身一地。几个同伴赶紧放下担子,上前去扶他起来。跌倒者奋力推开同伴的搀扶,手指着满地流淌的东西,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地说道:同志们,不要管我,抢救公社的财产要紧!”
月儿扑哧一笑:“曹耐。不过,深刻。”说罢,她还用手不停的在口边扇气,仿佛知青泼洒的“东西”就在眼前一样。然后,她深深呼吸一口清香空气,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人,真是奇怪。看谁不顺眼,话不投机半句多,一举一动都别扭;一旦顺眼了,长篇大论不嫌烦,喜怒笑骂都受用。
月儿:“我知道年青人不应放松学习,应该奋斗拼搏,可是……莫非你认为我们还有进学校深造的机会吗?”
刘星:“有没有机会,我不敢说。但是,人的一生中,各种机会总是有的,关键是能不能把握住进门的机会。门槛太高,就爬过去;门关上了,可以爬窗。重要的是不能观望等待,而是学习,一旦机会来了,才不至于抓不住。很多人可能就是输在一个等字上,迈不过门槛。门槛门槛,能力够了就是门,能力不够才是槛。”
月儿心头又是一震,随即点头,并伸出大拇指,俏皮地引用了《地道战》中的那句经典台词:“高,实在是高。”
刘星又被她逗笑了。他发现,笑并不困难,笑让人特别舒畅。
笑罢,刘星说:“人在低谷的时候,需要的是沉淀自己。沉淀就是学习,向水学习。上善若水。学会沉淀,日子才不会白过。”
月儿:“向水学习?上善若水?”
刘星:“水滋润万物却不和万物争高,人和树木朝着高处攀爬生长,水却独自朝着河谷的低处流滴,独处低位。所以江河与海洋可以容纳百川,成为河谷中的王者。它看似居于低位,却具备与世无争的谦卑之德,能承载、能包容;它看似柔弱,却具备百折不挠的柔德,能滴水穿石、以柔克刚。所谓上善若水,就是奉献、宽厚、包容、谦卑。”
月儿:“不过,学习总得有个计划、规划什么的吧?”
刘星:“规划当然重要,但比规划更重要的是行动。春争日夏争时,一种一收间,诠释了人生的真谛在于播种希望、坚守梦想。所以,行动比规划重要。最形象的比喻就是打铁。我常去看倔老头打铁,他有一句话很形象:打铁没样,边打边像。凡事只有先行动,在实践中不断修正。”
月儿:“有道理。受教了。但是,学习没有规划,莫非东一榔西一棒、头发胡子一把抓?我看你喜欢唐诗,就说学习唐诗吧,应该从什么地方入手?总不至于从打油诗开始吧。”
刘星:“为什么不可以?说起打油诗,你可不要小看。打油诗虽然不太讲究格律,也不注重对偶和平仄,但是押韵,通俗易懂,诙谐幽默。”
月儿:“既然那么好,怎么叫打油诗呢?”
刘星:“其实,打油诗并不是贬义。据说,唐代有一个叫张打油的诗人,他的诗通俗易懂,由于别出心裁、不拘一格,无法归类,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叫打油诗。”
月儿狐疑:“真的假的?我总觉得不伦不类。”
刘星弄不懂她的“不伦不类”是针对打油诗的“来历”,还是从打油诗开始“学习唐诗”。见她认真了,他也认真的说:“唐诗是中华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之一,是中华文化宝库中的一颗明珠。其他不说,我们很多成语都来自唐诗。比如:走马观花,出自孟郊《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穷困潦倒,出自杜甫《登高》: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天涯比邻,出自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扯远了。学习唐诗,我个人认为,可以从初唐四杰的诗开始。知道初唐四杰吗?”
月儿不好意思地摇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与他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同样的年龄、经历、学历,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这个连墙倒都不服的公主,开始有点服眼前其貌不扬的同学了。
刘星:“唐代初期四位文学家,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
月儿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想,如果拜你为师,不至于吓到你吧?”
刘星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说到拜师,我倒想拜你为师呢。”
月儿哭笑不得:“什么意思?莫非是在嘲弄人家?”
刘星诚惶诚恐:“岂敢。是这样的,我正通过收音机自学英语,基础太差,实在吃力,所以真心想拜你为师。”
月儿开心一笑:“真是歪打正着。能为你效劳,也算对得起妈妈一片苦心了。不过丑话说在前,我虽然三四年级时就开始跟妈妈学英语了,到现在也是个半桶水。而数理化,简直可以说是一穷二白,一切得从头学起。到时候你别说你吃亏呀!”
刘星装样时气:“男子汉大丈夫,吃亏就吃亏吧。不过,能为你效劳,我总算能尝还一点良心上的债了。”
月儿疑惑:“良心上的债?”
刘星岔开:“哦,不,我这个人常跟良心过不去。”
月儿嗔怪:“怪人。”
月儿嘴上嗔怪,心里愉悦。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这一刻起,她相信刘星说的“一本书甚至一句话,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观点了。也是从这一刻起,她彻底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不但不讨厌他了,似乎还有点喜欢他了。不过,仅仅是“有点喜欢”而已,如果没有第二天的又一个“意外”事件,她也许不会作出那个“石破惊天”的决定。至少不会那么快。
大青树下,队长拉着丑妹在等候。
远远看见月儿、刘星,丑妹迎上去要刘星抱。刘星蹲下抱丑妹,但因腰痛没有抱起来。他连忙掏出包里的糖果逗她。队长伸出手:“拿来!”刘星明知道他要哪样,却抓了把糖果给他。队长瞪着眼,不吭声。刘星在身上摸了半天,终于什么也没摸出来。队长:“逃兵?”他转向月亮,“你愿立功赎罪吗?”月儿笑道:“愿立功,可我没罪呀。”队长:“少罗嗦。去叫老五准备拖拉机,送逃兵回医院。”
月儿没动,望着刘星。刘星无奈,只得极不情愿地从包里掏出出院证交给队长。队长看后,阴着脸说:“照医生的命令,全休一个月,半年内不能割胶。”
刘星有点动情:“队长,我自己摔伤的,没脸再休息。现在正是胶水盛产期,割不了胶,我可以放牛,换老五出来割胶。我早打听了,老五虽然年纪小,割胶技术相当不错。”
老五是超哥的弟弟,因为排行老五,名字就叫张老五。受超哥的影响,他小学三年级都没有读完就退学了。他心灵手巧,虽然读书跟愣半倒,其他技术活计一学就会,木工、篾工、胶工、拖拉机样样精通。因为年纪小,先是在生产队负责放牛,后兼开手扶拖拉机。就是这样一位近乎文盲的半大小伙子,改革开放后,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孟定大名鼎鼎的“麻将王”。这是后话。
月儿大惊:“放牛?亏你想得出来。莫非不怕别人笑话?”
刘星没有回答,而是拉着丑妹边走边说:“哥哥去放牛,当个牛倌好不好?”丑妹拍手:“好好,我跟哥哥放牛,骑大水牛。”
队长看着月儿,月儿摇手摇头,意思说,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队长转身望着刘星、丑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换老五出来割胶?亏他想得出来。不过,这的确是个临时过渡的办法。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这个苦命的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由于胶工紧张,很多人都是超负荷割胶。刘星住院期间,一直是队长和万副队长分摊他的胶树,他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坚持要换老五出来割胶。老五从十几岁就负责放生产队的牛,年纪渐渐大了,还常被小朋友们追着屁股喊“牛官”,一直觉得很没面子。所以,刘星找他商量,他一口就答应了。
放牛,看似简单,其实学问大着呢。
在边疆,经常可以看见放牛娃骑在牛背上,有的躺着,有的甚至可以站着,“卧牛吹短笛”,优哉游哉,好不逍遥。刘星万万没想到,那也是一种特殊的本领。那些不会说话的老水牛,一般人总认为它们任劳任怨,没有思想,任人打骂而毫无怨言,更无反抗精神,是最憨厚、最老实、最可怜的动物。其实不然。它们不但有语言,而且还有暗语;不但会反抗,而且还会想方设法地报复你。特别是那条老母牛,更是老奸巨猾,笑里藏刀。它有本事自己站在那里摇头摆尾,用脖子上的铃铛迷惑你,掩护其它的伙伴偷偷逃跑,等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牛群时,它又神奇般的和它们在一起。它平时永远走在最前面,拿棍子根本打不着它,有气只能出在老公牛身上。老公牛又太老实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也许是为了保护它的两个大姑娘,它永远走在最后,一摇一摆,象个九十岁的老太婆。
第一天放牛,刘星不但领略了它们的厉害,还闯了“大祸”。不过,因祸得福,他“意外”的收获了爱情,而且是“被迫”接受的。
上午,刘星来到“牛气熏天”的牛圈。在那雨、尿、屎与土混合而成的稀泥里,卧着四条水牛,嘴巴香甜地咀嚼回味着反刍的食物。它们仰着头,耳朵慢悠悠地扇着蚊虫,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新“牛官”刘星,带理不理。那神态,俨然世上最幸福的动物。
刘星用纸包着沾满臭泥的圈门,好不容易才打开。刘星吆喝几声,四条水牛没丝毫反应,根本不搭理他。刘星随手拣起一块土块打去,正打在老公牛的眼上。老公牛眯着眼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全身的臭泥哗哗地往下掉,“啪”的一声,牛尾巴甩起来拍打在牛屁股上,同时一块臭泥飞来,不偏不倚,正好贴在刘星的左眼上。真是一报还一报。刘星捂着眼急忙跑到小河边去洗,慌忙中忘记关圈门了。等他回来,圈里半条牛也没有了。刘星心慌了,急忙顺着地上的稀泥一路追寻。翻过小山坡,见四条牛正在苗圃地里贪婪地吃着小苗。刘星大叫着冲过去,没想到它们见刘星追来,母牛带头越过防护沟,窜进胶林里。刘星越追,它们越跑。四条水牛挤在同一条林带上奔跑,胶树上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胶碗”字样的胶碗几乎都被撞翻了,雪白的胶水洒在林带上。
越怕越见鬼,越冷越刮风。水牛奔跑的这块离生产队最近的胶林恰巧是太岁的胶林。这块胶林是一座小山,林带环山而建,正在上一个林带收胶的太岁,提着胶桶站在林带边又跳又骂。刘星顾不上解释,一路追去。
让刘星无语的是,水牛似乎是故意报复他,或者觉得这样挺好玩,要不就是为了挠痒痒,四条水牛一直不下林带,一直围着林带跑。而刘星不知道是急昏了头,还是脑子短路了,居然也一直跟在扭屁股后面追,眼睁睁地望着明晃晃的一碗一碗地被撞翻。最后,差不多围着林带跑了一圈,撞翻一百多个胶碗,水牛才得意洋洋地跑出胶林。事后,月儿怎么也想不通,嗔怪:“说你死心眼,你还不服气。我看,别人说你一根筋、死心眼,一点都不冤枉。莫非不是?当时,你干哪样要追呀,你给可以不追?你给可以爬上林带从前面去堵?我算服你了。一根筋、死心眼。”刘星一个劲陪不是,因为,由于他的“你一根筋”“死心眼”,导致月儿当天又与太岁大干了一场,不但惊心动魄,而且还殃及多人。
当天,生产队收胶房。
胶房是用竹子搭建的简易房子,四面只有柱子没有围墙。胶工们陆续收回胶水,坐在胶房前的一排竹凳上休息,等待蔡儿过称。
蔡儿给太岁过完称,不满地说:“太岁婶,你今天的胶水怎么这么少?差得有点离谱了。”
太岁不答,阴着脸,边倒胶水边骂:“哼,怕割胶,放牛又没有个球本事。雀神怪鸟,坟头上跳舞——装鬼吓人。装死到有一套。……”
吃菜吃心,听话听音。蔡儿听出来她是在骂刘星,但不晓得为什么,更不知道胶水少与刘星有什么关系,便打断她:“吃要吃有味的,说要说有理的。你说话要有根据,不要随便出口伤人好不好?”
“伤人?”太岁一脸的不屑,“如果真伤得那么害里实怕的,为哪样没几天就被医院给轰出来了?不是装的是哪样?老子是驼背打伞——背湿(时),有人是苍蝇采蜜--装蜂(疯)。”
哇,欺人太甚,欺人欺得没边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坐在一旁的月儿终于忍无可忍了。月儿的胶林因为离太岁的胶林最近,她已经知道刘星闯祸了。以太岁的脾气,发发牢骚很正常,月儿本想能忍则忍,大不了用自己的胶水赔偿太岁。没想到太岁得理不让人,说话这么难听。她起身盯着太岁:“你不要欺人太甚!”
太岁一肚子气正没处泄,没想到瞌睡遇着枕头,她咬牙切齿:“小夜叉,整哪样?是不是学会帮野男人啦?猪鼻子插葱——装像;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哪样鸟?……”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愤怒的月儿一巴掌打得趴在地上。
太岁压根没想到月儿敢出手,而且出手这么重。由于没有防备,太岁不但被打得趴在地上,被打得披头散发,被打得眼冒金花。别说太岁,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平时温文尔雅的月儿居然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大名鼎鼎的母老虎“太岁”。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何况还“摸”脸。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果然,太岁嚎叫着爬起来,顺手捞起一根扁担,一副拼命的样子。见状,李俊、超哥、喜鹊、平儿、小芳等人急忙护住月儿。知青们起身围观,只有刘踅孀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观看一只小蜜蜂采蜜,对旁边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娘的,打得好!给对。”超哥大声说。
“你敢还手,老子整死你。”李俊声音更大。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指责太岁,认为太岁骂人的话太难听了,挨打活该。
群情激奋。刘踅孀依然没有回头。他看见小蜜蜂脚上沾有两个红红的、圆圆的小粉团,想弄清楚是花粉还是蜂蜜,便伸手去捉蜜蜂。蜜蜂没有捉住,反被蜜蜂蛰伤。他没有出声,咬牙轻轻地拔出蜂刺后,发现针刺上带有蜜蜂的一部分内脏。这样看来,蜜蜂肯定活不成了。他忽然心有所悟,大自然如此安排,真可谓独具匠心:你蛰了别人,也就等于害了自己。
蔡儿怕小芳吃亏,起身护着小芳。
太岁终归是太岁,虽然是一对七,实力悬殊,可以说寡不敌众。可是她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砸祸卖铁--豁出去了样子。她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轮起扁担横扫过去。第一扁担打在超哥的屁股上,超哥被打得挑起老高。第二扁担打在李俊的背上,李俊被打得吃呀咧嘴。当她再次高高举起扁担时,却怎么也打不下来。原来扁担的一头被刘踅孀一只手紧紧捏住,太岁根本动不了。太岁终归是太岁,她干脆丢开扁担,空手猛地扑向月儿、小芳,双手抱住两人的脖子,三人同时摔倒在地上。太岁在上,月儿小芳在下,接着三人在地上厮打、翻滚起来,把旁边的胶桶、胶工撞得七歪八倒,胶水洒得遍地都是。顿时,现场一片混乱,人仰桶翻。
众人都傻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儿站在一边抽烟,冷眼旁观。
旁边就是一条排水沟,眼看三人就要滚下去。蔡儿回过神来,几步跳过去,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们。滑稽的是,他不但没有挡住,反而被滚过来的三人压在水沟下。见此情况,马儿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他刚想过去拉人,没想到刘踅孀阴沉着脸,抢先一步过去,一把拉住最上面的太岁的一只手,硬生生地把她拉了起来。其他人急忙把月儿、小芳、蔡儿拉起来。虽然三人身上都沾了不少泥土、胶水,好在排水沟不太深,身体并无大碍。
事情到此,本该结束了。然而,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
刘踅孀松开太岁的手后,疯狂的太岁转身就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刘踅孀根本没有防备,虽然没有被打倒,但也被打得眼冒金花。虽说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绅士般的刘踅孀,也被激怒了。当众被女人打耳光,对他来说,不仅是破天荒,简直是奇耻大辱。在大家心中,刘踅孀虽然言语不多,但不语自威,是条硬汉,神圣不可侵犯。所以,众人都认为硬汉刘踅孀今天肯定要出手收拾太岁了,至少也会回敬她几个耳光。然而,刘踅孀终归是刘踅孀。他虽然遭此奇耻大辱,虽然鬼火绿,但还没有失去理智。他并没有“回敬”太岁耳光,只轻轻推了她一把。不知道是地滑还是装样,太岁居然被推得倒在地上,四脚朝天。按理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见好就收。倒地后,她破罐子破摔,干脆就地在胶水上翻滚,全是沾满胶水后,嚎叫着爬起来,披头散发,随手抓起一只空胶桶,用力砸向刘踅孀,被刘踅孀用手中的扁担挡开。更遗憾的是,她依然没有收手,而是一不做二不休,又端起旁边半桶胶水泼向众人。众人没有防备,月儿、小芳、平儿、喜鹊、李俊、超哥、蔡儿、老夫子及旁边的几个知青都被胶水泼了一身。
这下,众人被彻底激怒了,完全失去理智。首先是李俊,他冲上去把太岁按倒在地,众人一齐涌上拳打脚踢,只有刘踅孀、老夫子没有参战了。
一场混战。人仰桶翻,胶水遍地。太岁被打得面目全非、鬼喊辣叫。好在,众人只是动手动脚,没有使用扁担胶桶;好在,知青们没有参战。知青没有失去理智,他们虽然认为太岁活该,但是看在万副队长的面子上,更主要的是太岁是女人,所以没有一个趁火打劫,连“坏人”驼子、耙子都没有动手。否则,后果就难说了。
知青没有出手,大家有点意外。然而,让大家更意外的是,李俊居然还不解气,居然提起一桶胶水,欲浇到趴在地上的太岁身上,被刘踅孀、马儿强行拦住。连平时闷出出的上海知青小耳朵都忍不住说:“小赤佬,捧场子不是这样捧的。过份了。”
万副队长闻讯匆忙赶来,看到遍地狼藉和趴在地上嚎叫不止的太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伸手去拉太岁。太岁见到万副队长一声不吭,更是竭斯底里,又哭又闹,仍然不忘满口歇后语:“狗核的,平时老母牛坐烟囱——牛皮轰轰。现在婆娘被人欺负,屁都不放一个,你算个哪样男人?石头放在鸡窝里--混蛋;嫁给你是守住公鸡下蛋———没指望了。苍天呀大地啊,不活了,不活了。”他仍然不说话,任凭她竭斯底里,任凭她撕扯打骂。
众人看着憨厚善良的万副队长,再看看母老虎般的太岁,不知道说什么好。老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要可恨之处。太岁虽然值得同情,但的确过分了。太岁过分,李俊更过分;太岁值得同情,万副队长更值得同情。
月儿小芳披头散发,浑身胶水,衣服也被扯破了。李俊、蔡儿分别脱下外衣给月儿、小芳披上。刘踅孀、马儿协助万副队长搀扶、安慰太岁。太岁虽然被打得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看上去可怕,但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老夫子又在一旁感慨:“荒唐,野蛮,不像话。毒蛇咬人不能咬毒蛇,用毒毒毒蛇毒蛇会毒死吗?不像话,太不像话。”
大家都弄不清楚,他一连用了七八个“毒”子,到底说太岁不像话还是说李俊不像话?到底说月儿打人不像话还是说青年们打人不像话?或许兼而有之,都不像话?不过,李俊的确是不像话。帮忙没有这样帮的。是啊,他到底算那根葱?正如小耳朵说的,“捧场子不是这样捧的。”
晚饭后,李俊早早就来到大青树下等月儿。
吃饭时,他意外的收到月儿的纸条,约他晚上8点在大青树下见面。月儿主动约他,让他大喜过望。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虽然挨了太岁的一扁担,值了。李俊心情大好,匆匆吃完饭,匆匆梳洗打扮后就提前来了。
由于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大青树四周空无一人。李俊来到大青树下,先是悠闲地吹口哨,然后围着大青树转圈,最后坐在树根上抽烟。抽了几支烟,他看看手表,还将手表凑近耳边听,唯恐手表停了。手表一切正常,他的心却开始加速了。他忽然发觉,等人的滋味实在不好过。在学校,他多次与女同学“约会”,一般都是别人等他,今天却反过来了。“你也有今天?”他摇头,在心里骂自己。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忽然想到《少女之心》中曼娜给表哥少华的约会纸条:“如果你早到,你就等着吧;如果我早到,你就等着吧。”汉字真神奇,一样的字意思却完全不同。女人真神奇,一样的女人待遇却完全不同。他又摇头,起身整理衣服。突然,看见超哥走来,他下意识地躲到大青树后面。
远处,穿得笔挺的超哥,甩着双手,哼着自编的歌曲,得意洋洋地走过来。
伙子伙子你要讲义气,
这个小妹是我的,
假如你若不服气,
我俩就来一比一。
你若将我……
超哥哼着歌,忽然发现李俊从大青树后面站出来,一下愣住了。
李俊:“你来干那样?”超哥并不示弱:“娘的,你又来干那样?”李俊:“超哥,我再次警告你,以后少在月儿面前献殷勤!”超哥:“狗拿耗子。你管得着吗?给对。”李俊:“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月儿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超哥并没有生气,而是从衣袋里掏出张纸条,说:“你别得意了。娘的,开开眼吧。给对。” 李俊接过纸条,上面写道:
超哥:晚上八点在大青树等我。月儿。
李俊看罢,一把把纸条撕了。超哥捏紧拳头:“你……”没想到,李俊也掏出一张同样内容的纸条递给他。超哥傻眼了。
这时,月儿快步走来。两人愤怒地盯着她。
月儿走到两人跟前,一向高傲的她,红着脸说:“李俊,超哥,你们对我一向关心,我体会得到;你们时常帮助我,我非常感激。特别是今天,你们为我都受了伤,心里更是不过意。可是,我不能答应你们。”
李俊:“月儿,到底为哪样?”他一脸的失望。
超哥:“娘的,没良心,合着我哪一点对不住你?给对。”他手抚摸着被太岁打伤的屁股,皱眉咧嘴,脸上的青春痘似乎也很委屈。
月儿沉思片刻,一咬牙说:“请不要再说了。爱情毕竟是神圣的,不是良心、感情所能代替的。明说吧,我已决定和刘星好了。今天约你们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个,以免耽搁你们。”说完,转身离去。
什么?月儿居然和刘星“好”了?听到这个消息,李俊和超哥都像是晴天霹雳,一时张口结舌。如果不是月儿亲口说出,两人绝不相信。大家都知道她天天去医院看刘星,也都知道刘星受伤是因为她,所以她去医院看刘星再正常不过了,何况小芳、平儿也都去过。公主般的她,不可能爱上那个“闷出出”的刘星,何况是个孤儿,何况这么短时间。可她亲口承认了,又不得不信。这种事不是随便可以说的。
其实,月儿说她和刘星“好”,完全是情急之下脱口而说的,或者说完全是她“一厢情愿”。覆水难收。何况她根本不想收了。她一直暗恋的对象是刘踅孀,没想到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难怪别人吃惊。不过,仔细一想,以她任性的“公主性格”,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超哥一屁股坐在地上:“娘的,两个堂堂的汉子,合着还争不过一个病号。怪球了。”
李俊双手紧握,手关节捏得格格响,说:“超哥,人不能活得太窝囊。是男人的话,敢不敢跟我去教训教训那个病号?”
“怕个球。”超哥也豁出去了,起身跟随李俊朝刘星宿舍走去。
夜,万籁俱寂,宿舍透出的昏暗灯光,让生产队更显得宁静。
刘星斜躺在床上弹吉他。听到有人敲门,他说:“进。门开着。”又是固执的几声敲门。他放下吉他,起身开门,还没有看清来者是谁,便被进门的李俊一拳打在脸上。李俊说:“老子可不是好惹的。今天对你客气点,你若再不放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超哥说:“就是。”
刘星捂着被打伤的下巴,说:“你们先把话讲清楚,要打我奉陪。”
李俊怒睁双眼:“离月儿远点。”
超哥还是两个字:“就是。”
刘星松了口气:“卑鄙!无聊。”
李俊咬牙切齿,挥手又是一拳打去。刘星侧身闪过,借力反手一掌,李俊扑在床上半天爬起不来。站在门口的超哥,惊得睁眼伸舌,抖鳞壳颤,完全蒙了。身强体壮还不时露几手“功夫”的李俊,居然根本不是“病号”刘星的对手,居然轻轻松松就被刘星给收拾了。真是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识时务者为俊杰。超哥自知更不是对手,转身跑了。
李俊慢慢起身,由于一只手脱臼,他扶着脱臼的手,留下一句“今天的账记下了,走着瞧”,便灰溜溜走了。
超哥气嘟嘟地回到家,坐在桌前修理收音机,小妹坐在一旁学习。收音机被折得七零八碎,怎么也装不起来。他赌气把收音机零件推在一边,然后对着镜子挤脸上的青春粉刺。由于用力过猛,挤出的污水溅到境子上,他咬着牙,一拳将镜子砸碎了。
妹妹大叫:“妈,哥又把镜子砸了。”超哥手上鲜血直流,他瞪了妹妹一眼,一抬长凳,妹妹翻倒在地。妈妈从卧室跑出来,捞起门边的扫把便打。超哥闪开,扫把打在收音机零件上。超哥跳起朝外跑,把刚进门的奶奶几乎撞倒。奶奶举手却打在门上。超哥跳出门,又被黑狗绊倒。妈妈追出来,一扫把却打在黑狗背上……
夜色中,超哥漫无目的闲逛。来到女生宿舍,看到月儿在窗前学习。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从窗外窥视。因为天气热,生产队晚上所有窗户都是开着的,有一些宿舍的窗户甚至没有安窗门,随便用木板或纸板代替。
室内,月儿在作业本上画了个大门号,起身倒开水。她把涮口缸的开水随手从窗口泼出,无意中正泼在超哥头上。超哥被烫得捂住头,不敢出声,慢慢弯着腰离开。
超哥摸黑顺着宿舍后面的小路闲逛,无意中又来到刘星宿舍。门是关着的,里面亮着灯,超哥忍不住又绕道后面从窗外窥视。
宿舍里,刘星坐在桌前看书,左手轻轻揉着被李俊打伤的下巴。一会儿,门轻轻被推开门,月儿靠在门柱上脉脉含情地望着。一只蚊子在刘星鼻梁上贪婪地吸血,刘星猛地一巴掌,蚊子死了,可是鼻血也流出来了。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书上。月儿“扑吃”一声笑了出来,见刘星高仰起头,喊道:“不能仰头,血会流进肚子里的。”她走上前一把捏住刘星的鼻子说:“别动,坚持三分钟就好了。”刘星不敢动她的手,一个劲的摇头,想挣脱,结果被捏得更紧。他干脆闭上眼。月儿抿嘴笑笑,用左手从竹杆上取下毛巾,认真地替刘星揩去嘴边的血。随后,牵着刘星的鼻子,走到水桶边。月儿把左手着湿,在刘星的额前和脖后根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刘星打了个寒噤,仍不敢睁眼。两分钟后,月儿松了手,倒好水,说:“洗吧,憨包子。”
刘星笑笑,遵命去洗。
月儿坐在床上,叹了口气,冒出一句十分天真的话:“我要是个男孩就好啰。”刘星说:“尽说傻话”。月儿说:“人家本来就傻麻”。刘星俏皮地呶呶嘴。月儿发现了他下巴的伤:“莫非是被人打的?”。刘星解释:“不小心,撞的。”月儿轻叹一口气,摇摇头。
沉默片刻,月儿眼望着窗外说:“刚才,刚才我被迫跟李俊和超哥他们说了我们的事。”
刘星不解:“我们的事?我们什么事?”
月儿不悦:“还能什么事?当然是说我们好了。”
刘星还是不解:“我们什么好了?”
月儿瞪着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和你谈朋友了。”
“啊?”刘星的嘴张得像叫春的蛤蟆,脸皱得像干瘪的丝瓜。
主角都这样,难怪李俊超哥那样。这就是月儿,公主般的月儿,任性不失主见,连“恋爱”都与众不同。
窗外,超哥无趣地摇摇头,弯着腰离开。
天空没有月亮,但有满天繁星,大地并不是一片漆黑,超哥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想找人谈谈,可是,静悄悄的生产队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外闲逛。何况,他也不知道找谁谈,更不知道谈什么,他就是觉得憋气,有力使不出,感到浑身不舒服。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个多钟头,最后来到大青树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下抽烟生闷气。又一个多钟头后,感到脑子似乎清醒许多,他又顺着原路返回。夜深人静,东方一轮下弦月冉冉升起,大地依然在沉睡,死气沉沉,一片寂静。路过一排职工宿舍,看见一间宿舍的灯忽然亮了,超哥忍不住又去窥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个“爱好”。难道“窥视”也会上瘾?
开灯的是老夫子。这是他和喜鹊、多余人三人宿舍。喜鹊熟睡了,枕边放着几本小画书。多余人被灯光刺醒,他翻了个身,似梦非梦地哼了句什么,又睡着了。老夫子似乎是出去小便,一会就回来了,他显然是在门口的芭蕉树下方便的,否则不会这么快。入乡随俗,夜晚在门口“随地小便”,大家心照不宣,见怪不怪。不过,白天一本正经的老夫子,夜晚也会这样随地小便,超哥倒是觉得稀奇。心想,阳光下再正经的人,原来在黑夜里都差球不多。这一发现,超哥多少又找回一点自信心。
老夫子方便完回来,从墙缝中发现隔壁还亮着一点点灯光,知道是刘踅孀还在看书。老夫子看了看桌上的钟,已经快1点了,喊道:“踅孀,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来日方长,睡吧。”
隔壁是李俊、刘踅孀宿舍。李俊熟睡了,枕边放着他的“宝贝”手抄本《少女之心》。刘踅孀独自坐在桌前看书、吸烟,旁边一只八哥还在笼里跳来跳去。为不影响李俊睡觉,他用报纸将台灯几乎全罩住了,难怪出外面看不到灯光。桌上堆的书很杂,有毛泽东、马克思选集,有达尔文、黑格尔著作,有《看云识天气》、《自然辩证法》,还有《红楼梦》、《奥德赛》等文学书籍,一只破胶碗里堆了不少烟头。听见老夫子的话,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慢慢呼出,然后倒在床上,拉熄了灯。八哥学着老夫子:“睡吧、睡吧。”
窗外的超哥,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无聊。他摸摸先前被开水烫伤的脑门,疼得眼斜嘴歪,原来脑门上已经起了几个水泡,可谓代价惨痛。他狠狠地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仿佛是说,半夜三更不睡觉,这就是偷看的代价。无聊。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