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单人宿舍。
窗外,刘星栽的几棵叶子花,枝叶茂盛,绿叶衬托着红花,仿佛孔雀开屏,格外璀璨;茎干弯曲,千姿百态,仿佛花瀑一般,格外夺目。
“老鹰飞得高,兔子跑得快。”每一种动物都有它特长或精巧的一面。实际上,植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比如眼前的叶子花。
叶子花是一种非常奇怪、奇特、奇葩的植物,仅名字就有纸花、叶子花、三角花、三角梅、三叶梅、叶子梅、贺春红、簕杜鹃、九重葛、毛宝巾、鸳鸯簕杜鹃、南美紫茉莉等十多种。说它“奇怪”,因为它似花不是花,似藤不是藤,似树不是树,准确说,是一种藤状小灌木;说它“奇特”,因为它满藤红彤彤的“花”,并非花而是叶,准确说是一种变态叶,真正的花则躲藏于三枚较大的苞片内,不仔细看,一般很难发现;说它“奇葩”,因为它的花朵很小,又没有香味,按理说很难吸引蜜蜂蝴蝶为它传花授粉,但为了繁衍后代,它将紧贴花瓣的苞片增大,并“染”上红、黄、白等多种艳丽的色彩,使之酷似美丽的花瓣,这样,蜜蜂蝴蝶就成了它的座上常客,从而解决了传宗接代的难题。大自然真的神奇。
窗内,月儿代替刘星教孩子们唱歌。七八个孩子坐成一排,月儿身穿她最喜欢的连衣裙,披着长发,用凤凰琴为孩子们伴奏。少年不知愁滋味。那个被狗咬掉“小鸡鸡”的小男孩,也挤在孩子们中间快乐地歌唱。他还不知道,未来的人生有多艰难。
桌上放着一份电报。电报上只有两个字:红豆
自从妈妈带刘星去上海治病后,月儿每天晚上都会来刘星宿舍浇花、赏花,高兴的时候还代替刘星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快两个月了,没有一点妈妈和刘星的信息。睹物思人,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叶子花发呆。“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她一边背诵着刘禹锡、白居易的《春词》,一边“数花朵”来遣愁散闷,打发夜晚的时光。“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常常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今天,终于收到了刘星的电报,虽然电报里只有没头没脑的“红豆”两个字,她却欣喜若狂,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因为刘星曾经说过,红豆除了“挂念、思念”,还有“平安、顺利”的意思。这是她与他的小秘密。所以,收到电报,她精神大振。晚饭后,梳洗打扮,穿上连衣裙,来到刘星宿舍弹起凤凰琴。听到凤凰琴声,孩子们自然都来了。
唱了一会歌,丑妹忍不住说:“月儿姐姐,我听说星哥哥给你寄红豆了,给我们吃一点点嘛。”月儿笑着说:“傻丫头,就你嘴馋。告诉你,红豆是不能吃的。”丑妹:“不能吃,星哥哥干吗要给你寄呀?”月儿:“现在跟你说不清,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丑妹不高兴了:“骗人。小气鬼,喝凉水,遇到老虎张大嘴。”其他小朋友也跟着丑妹起哄:“小气鬼,喝凉水,遇到老虎张大嘴。”一起缠着月儿要红豆吃。
月儿根本解释不清。是啊,红豆不能吃为什么“寄”呀?怎么解释呢,总不可能拿着电报对孩子说红豆是“相思”的意思吧?或者说,红豆是少男少女相互“喜欢”的意思吧?月儿此时有点“怨”刘星了,无事找事,太二太勺了。思念就思念吧,干吗非要让满世界都知道呀。但是,怨归怨,她心里还是甜蜜蜜、美滋滋的。
月儿起身从糖盒里拿出水果糖,一人发了一颗,小朋友们才高高兴兴地继续唱歌跳舞。
男宿舍。
超哥坐在喜鹊的床上拿着小镜子认真梳头,多余人躺在床上发呆,老夫子坐在桌前看《参考消息》,喜鹊蹲在床边用开水红糖泡饭吃。在那个困难时期,开水红糖泡饭,不仅是孩子们的最爱,也是单身汉的“最爱”。说白了,还是因为穷。
喜鹊见超哥靠在墙上,把他的蚊帐弄皱了,叫他不要靠墙。超哥不以为然,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合着你有人洗。给对。”他说归说,还是起身做直身体,对着小镜子情不自禁地说:“好看不过梳打扮。”喜鹊接道:“好吃不过糖泡饭。”多余人接道:“好福不过背床板。”三人说完,一齐看着老夫子,老夫子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三人无趣,又各自忙自己的。
超哥起身从喜鹊的床下拖出一个装有擦鞋工具的纸盒,蹲在地上认真地擦自己的皮鞋,不但皮鞋擦得程亮,而且鞋边也不放过。喜鹊心疼自己的鞋油,抗议:“你擦鞋也就罢了,连鞋边也擦。合着不是你的油啊?”超哥说:“这你就外行了。擦皮鞋一定要擦鞋边的,否则等于白擦。给对。”
喜鹊无语。
超哥问老夫子:“你为什么老喜欢看《参考消息》?里面都是假的。给对。”老夫子:“你凭什么说是假的?”超哥:“不是假的,为什么叫参考消息?给对。”
老夫子无语。
超哥偏头问喜鹊:“喜鹊,你的梦想是啥子?” 喜鹊:“成家立业。”超哥问多余人:“老多呢?” 多余人:“作家。”超哥:“老夫子,你呢?”老夫子说:“无欲无求。”
超哥觉得无趣,又欣赏一会自己的皮鞋,忽然想起什么,认真问道:“我有大嬢、三嬢、小嬢,给对,合着没有二嬢?”喜鹊:“二嬢就是你妈呀。”
超哥:“合着我是二嬢生的?给对。我妈又是谁呢?”
众人无言。
超哥:“你们说,啥子叫结发夫妻?” 喜鹊:“就是原配夫妻嘛。”超哥:“哦。可是,原配夫妻合着叫结发夫妻呀?给对。”
是呀,原配就原配吧,为什么叫结发?喜鹊答不出来。
老夫子说:“因为古人成年的时候都要束发,还要举行成年礼。又因为成年礼一般都与婚配同时举行,所以叫结发夫妻。”
超哥:“原来如此。佩服佩服。老夫子,再请教个问题,听说刘星给月儿的电报只有两个字:红豆。啥子意思呀?如果嘴馋,也应该是红糖红烧肉什么的呀,给对。为什么是红豆呢?真他妈的搞不懂。”
喜鹊、多余人傻笑。
老夫子:“此红豆非彼红豆。红豆又名相思豆,是思念的意思。相传,汉代一男子被强征戍边,其妻终日立于村前的一棵树下,朝盼暮望,哭断柔肠,最后泣血而死。她死后,那颗树的果实变成了黑红色,晶莹鲜艳,人们认为是妇人的血泪凝成的。此次,人们将它改名为红豆。诗人王维有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据考,……”
超哥打断:“好了好了,知道了。喜鹊老弟,我请教你个问题。”
多余人揶揄道:“又是关于恋爱的吧?”
超哥并不生气:“老兄高见!娘的,象老子这样的人,合着除了恋爱,还有啥子目标嘛?给对。”
老夫子:“胸无大志,鼠目寸光。孺子不可教也。”
超哥:“管他娘的大志小志,讨着老婆就是最大的志。给对。喜鹊,你说一般是先有爱情还是先有感情?”
喜鹊:“爱情是在感情中萌芽的。萌芽就是发芽。”
超哥:“爱情要整哪样才会发芽呢?”
喜鹊:“要有适合它生长的土壤气候吧。”
超哥:“这么说,夏天最好谈恋爱啰?给对。”
“哈哈哈……”老夫子和多余人大笑。
超哥不理,又问:“什么叫恋爱?”
喜鹊:“男女相爱呀。”
超哥:“爱什么?”
喜鹊:“各有所爱,有爱钱,有爱权;有爱才,有爱貌。最牢固的爱是有共同的语言。”
超哥:“共同的语言,是不是口音相同?给对。”
“哈哈哈……”老夫子和多余人又放声笑。
这回超哥不客气了:“你们笑个球!娘的,合着不懂装懂,憨不噜出,装样时气,到头来还不是跟老子一样,光棍一条。给对。”
两人被噎得象吞了半块苦瓜,终于归阴服法了。喜鹊忍不住捂嘴笑。
超哥接着问:“我和刘星谁强壮谁板扎?”
喜鹊恍然大悟:“哦,明白了。老兄,大概你的知识才学也比刘星强吧?”
超哥:“娘的,合着这也是谈恋爱的条件?给对。”
喜鹊:“现在是八十年代了,我的老兄!臭老九已经不吃香了。吃香的是知识了。懂吗?”
超哥颓然地倒在床上,紧紧抱住多余人,死死地咬住他的肩膀。多余人痛得直叫:“哎哟,你找不到老婆,咬我有什么用?管我什么事呀!”
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万副队长喊道:“出事了,李排长喝酒后掉进鱼塘,快跟我去救人。”
众人跳起来,跟随万副队长跑去。
众人匆匆赶到鱼塘边,远远就看见披头散发的李排长婆娘坐在鱼塘边哭天喊地,鬼喊辣叫,旁边躺着的李排长,衣冠不整,显然已经不行了。万副队长不死心,立即急救。遗憾的是,万副队长手忙脚乱,倒腾了半天,李排长还是没有救过来。
原来,李排长下午打了一只野鸡,晚饭时多喝了几杯酒,躺下后鬼使神差,忽然想起上午下的斑鸠套还没有收,便起身一个人摇摇晃晃去菜地收斑鸠套。来到菜地边,因为内急,便去鱼塘上的茅思方便。前面说过,这个茅思是用几根木头、竹篱笆搭在鱼塘上的简易厕所,不但四面透风透光,而且“蹲坑”间隙大,不太安全,平时除了一些老工人外,很少有人敢去方便。唯心地说,也是李排长命该绝。当晚,虽然有月亮,但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菜地根本没有什么人,他要方便,完全可以就地解决。何况,他平时就是大大咧咧日弄惯散,不要说喝了酒,就是不喝酒,很多时候都是“随地小便”,根本不拘小节。今天酒喝高了,反而正经起来。都是酒惹的祸。李排长摇摇晃晃走上简易厕所,本来是准备小便的,却迷迷糊糊地解了裤带蹲下。蹲下就蹲下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奇葩小镇的“三怪”之一不是有“男人小便蹲”吗?没想到的是,他一蹲下去人就昏了,一头就从厕所上直接栽进鱼塘里。说来也奇怪,他婆娘平时马马虎虎,二不挂五,甚至有点“二气”,李排长喝酒打猎,有时几天不回来,她根本不会管李排长的死活。今天却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排长走后,她忽然一阵心跳心慌,预感到李排长可能会出事。于是,随便(她有七个儿子)叫上一个儿子一路寻来。她的预感是对的,才走到菜地边,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厕所上栽进鱼塘。平直觉就知道是李排长,她第一反应就是叫儿子去向经常与李排长喝酒的万副队长求救。儿子不到八岁,根本帮不上忙,她让儿子回去叫人是对的。问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月夜的野外能跑多快?万一掉进水潭里怎么办?这些问题,她根本没想过。打发儿子走后,她一个人赶过去救人。鱼塘水深一米五左右,按理说成年人掉下去完全可以自己走出来。李排长可能是酒醉了,一头栽进鱼塘就不动了,只有光屁股露在水面。她趴在厕所木头上用手抓,光屁股太滑,根本抓不住,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她急忙跑到菜地里拔了一棵插黄瓜用的竹竿,返回用竹竿捞。竹竿没有勾,何况竹竿太细,根本捞不起来。她这才慌了。虽然不会游泳,她还是不顾性命跳下去,一手杵着竹竿,一手拼命把李排长拖上岸来。遗憾的是,由于时间耽搁太久,她又不会人工呼吸、按压心脏等急救方法,等众人赶到,一切都晚了。
事后,大家说,还是她太“二气”了。如果她不是“随便”叫一个儿子,而是叫一个大一点的儿子;如果她不是叫一个儿子,而是多叫几个儿子跟随;如果她一开始就跳下去救人,而不是找什么竹竿捞人。那么,悲剧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遗憾的是,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第二天,“母猪山生产队李排长喝酒淹死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就传开了。
母猪山生产队再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