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返城后的第二个中秋节姗姗来临。
中秋夜，含情脉脉，飘逸抒情，充满温馨；中秋月，圆满明亮，撩人心弦，逗人遐思。中秋似一个优美的神话，一年又一年脉脉相传，一代又一代浓情思念。远古的情愫，举家的团聚，都在这金桂飘香的时刻呈现、流露。
小镇的中秋之夜，令知青们终生难忘。
首先是温度，24左右，湿度50上下，不冷不热，不燥不湿，老少皆宜；其次是天气，十之八九为晴朗，虽偶有乌云遮月现象，但罕有乌云密布，皓月当空，微风轻抚，赏月非常惬意，让人难忘；第三是月饼，吃着难得一见的月饼，心头酸甜苦辣，更是让人难忘。之所以说“难忘”，还有个重要原因，中秋节不放假，更让人有“独在异乡为异客，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感慨。也难怪，每逢佳节倍思亲嘛。
母猪山生产队中秋之夜，令回乡青年终生难忘。
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中秋节不放假，青年们有心回家过中秋节，又担心第二天赶不回来割胶，只好作罢。知青在的时候，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起喝酒聊天赏月，青年们还没有感到特别孤单。知青走后，青年们一下就感到失落了。
民间有“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说法，今年正二八经是“十五的月亮十五圆”。不但滚园，而且惨白。
夜空，一望无际的深蓝色的天幕上，月亮带着一圈金环，慢慢地升起来。她先是金黄金黄的，徐徐穿过一绺一绺轻烟似的白云，向上爬升。升着、升着，仿佛就在一刹间，月亮的颜色变浅了，变白了，似一位柔美矜持的仙女，清雅而端庄，在遥远的天际高傲地俯视着大地。她那样圆，像一个带暗花的银盘，反射出一道道白光；她那样白，像一块带瑕疵的白玉，因为不纯洁更显得真实。惨白的月光均匀地散在大地上，大地也显得苍白，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白霜，让人不由得想到那句著名的诗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人们常说，月朗星稀。这句话的确不假。夜空中，皓月高悬，当仁不让，群星心甘情愿隐退，甘当绿叶。只有几颗顽皮的小星星，时而忽眨忽眨着大眼睛，探头探脑；时而调皮地钻进云彩之中遛一遛，时隐时现，给浩瀚的沉寂的夜空增添不少神秘与生机。
远方，黑糊糊的群山更加显得幽深神秘；草中，昆虫乐队的小夜曲刚刚拉开序幕；眼前，轻柔的吉他伴奏着《夜来香》的歌声缓缓地融入昆虫乐队……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好一个美妙的中秋之夜。
吉他伴唱的是小芳。在女生宿舍门前的芒果树下，一张傣族常用的篾桌上堆放着月饼、香蕉、木瓜，喜鹊、平儿围着篾桌，边赏月边听小芳弹唱。旁边一株夜来香，不时飘来阵阵扑鼻浓香。
夜来香，在所有花族中算比较“另类”，说它“奇葩”也不为过。夜来香的确奇葩。它的花香，不但夜晚比白天香，而且阴雨天比晴天更浓。除了叫“夜来香”，是不是还应该叫“阴来香”“雨来香”？人们对它也是毁誉参半。喜欢它的人，认为它的花香不但清香，而且还具有驱蚊虫功效，所以常在房前房后大量栽种；不喜欢它的人，认为它颜色不吉利，花香过于浓烈，闻多了让人头昏脑涨。真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就拿回乡女青年来说，月儿、燕萍都不喜欢夜来香，她们虽然不懂中医，却认为它的花香过于浓烈，对身体有害；而懂中医的小芳却偏偏喜欢它，不但认为它清肝、明目，而且让人“陶醉”。当然，小芳喜欢它，还因为它的背后有一个凄美的传说故事。
传说，很久以前，在阿诗玛的故乡，有一对青年相爱，小伙子喜欢吹笛子，小姑娘喜欢唱歌。后来，小姑娘被财主霸占，投河自尽了。小伙子报仇不成，反而被打残双眼。每当月圆的夜晚，小伙子都会到河边吹笛子，怀念心上人。在一个美丽的月夜，小伙子又吹响了他的笛子。霎时，悠扬、婉转、凄凉的笛声在夜空飘扬。突然，一个美丽的仙女从云朵上飞下来，说嫦娥听到了他的笛声，也知道了他的悲惨的故事，想邀请他到月宫上面去当乐师，借此脱离人间苦海。小伙子思念心上人，不愿离开人间。仙女尊重他的选择，临走时抛给他一支玉簪，说是可以逢凶化吉。小伙子因为眼睛残疾，没有接住，玉簪掉在地上。没想到，玉簪落地后，随即变成了一棵长满朵朵黄花的小花树。因为它只在夜晚才发出浓郁的香味，所以，人们称之为“夜来香”。
小芳喜欢夜来香，也喜欢歌曲《夜来香》。此刻，她正抱着吉他自弹自唱：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齐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
唱罢《夜来香》，接着唱《往事只能回味》：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
小芳的吉他已经相当娴熟了，加上她忧伤、低沉的声音，把这首回忆往事的歌曲唱得柔肠碎断，特别是在中秋之夜，更是让人心酸、心碎。
唱完《往事只能回味》，平儿递给她一个香蕉，小芳摇头，接着又弹唱《彩云追月》：
站在白沙滩
翘首遥望
情思绵绵
何日你才能回还
波涛滚滚
延绵无边
我的相思泪已干
亲人啊亲人你可听见我轻声的呼唤
门前小树已成荫
何日相聚再相见
……
小芳泪流满面，她忧伤、动人的歌音引来不少听众，有青年人，有小朋友，也有老工人。小芳沉浸在歌声里、往事里，丝毫没有察觉。
小芳接着弹唱《苹果花开的时候》：
苹果苹果
又到苹果花开的时候
你曾说过
你曾说过
苹果花开你要来看我
几度花儿开
几度花儿落
你的誓言难道你不记得?
唉...
此时，小芳已成泪人。看着泪流满面的小芳，众人不忍心听下去，默默转身离去，只有喜鹊、平儿默默地陪着她，一曲又一曲，忧伤的歌声伴着吉他在夜空久久回荡……
不远处，男生宿舍门前的香蕉树旁，一张小方桌上堆放在月饼、香蕉、马灯和录音机。录音机播放着台湾歌剧水仙插曲《不了情》：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错
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
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
……
录音机歌声与不远处小芳的歌声遥相呼应。
方桌旁，李俊、多余人和超哥围坐在桌边喝酒划拳，老夫子站在一旁练太极拳。
多余人喝了一口酒，朗诵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你们知道是谁的诗吗？”
超哥吃了一口月饼，说：“娘的，不要扯那些无用的。给对。你们说，中秋节为啥子吃月饼？”
李俊：“赏月。吃着月饼好赏月。”
多余人：“月饼最初是用来祭奉月神的祭品。就是我们说的供品。”
超哥：“供品也能吃？”
多余人：“后来，人们逐渐把中秋赏月与品尝月饼作为家人团圆的一大象征。”
超哥：“月饼是哪个发明的？”
李俊摇头。
多余人：“杨贵妃。”
超哥：“杨贵妃是谁？”
李俊：“皇帝小老婆。”
多余人：“据说，杨贵妃每次赏月时都要吃小粑粑，并根据她的口味加入葡萄干、核桃仁，当时叫胡饼，杨贵妃非常喜欢吃，但觉得胡饼这个名字不好听，叫皇帝取个名。皇帝说，这种饼像天上的月亮，就叫月饼吧。”
超哥点头，看着月亮：“你们说，月亮上有人吗？”
李俊：“太冷，应该没有吧。”
超哥：“不是有嫦娥奔月吗？合着是骗人的？给对。”
众人无言。
超哥：“月亮太冷，嫦娥为啥子不奔太阳？给对。”
李俊：“太阳太热。”
超哥：“可以晚上去呀。给对。合着晚上也热？”
众人无言。
超哥：“我整不懂，为啥子春节吃饺子、元宵吃汤圆、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合着都与吃有关啊？给对。”
李俊答：“因为穷吧。”
多余人：“我看，为吃找个理由吧。中国人见面不是都说给吃了、给请了、吃了吗？云南人更不得了，给整了、给种了、给甩了？都离不开一个吃的。”
老夫子：“肤浅。这叫文化。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很多与吃有关：吃亏、吃醋、吃得开、吃得香、吃小灶、吃老本、吃豆腐、吃软饭、吃不消、吃不了兜着走等等。”
超哥说：“你们说，穷好还是富好？”
多余人：“当然富好。”
老夫子：“未必。饱暖思淫欲。”
李俊想起“世间重大的罪恶往往不是起因于饥寒而是产生于放肆”的名言，于是反驳：“我看都未必。许多罪恶不是因为贫穷或者富裕，而是来源于放纵。”
多余人伸出拇指：“高。”
这时，寂静的夜空传来收音机报时的声音：滴滴滴滴滴滴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21点正。
老夫子刚想争辩，超哥打断，歪头问多余人：“好了好了。我一直都整不懂，什么是北京时间？合着还有云南时间、孟定时间？给对。”
多余人大概知道一点，但回答不了：“请教李俊吧。”
面对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李俊一下子也被难住了，虽然中学学过，但他始终没有完全整明白。他硬着头皮说：“北京时间，顾名思义，就是全国以北京的时间为标准吧。老夫子，是也不是？”
老夫子边打拳边回答：“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复杂的问题简单说，中国采用首都北京所在地，也就是东八时区的区时作为标准时间，即北京时间。然而，北京的经度是116度，而东八时区的区时为东经120度的时间，所以，‘北京时间’并不是北京时间。又因为中国东西相跨5个时区，授时台必须建在中心地带，从而也就产生了‘北京时间’的发播并不在北京，而是在陕西。具体在陕西的哪里，我也记不得了。”
超哥听得一头雾水：“算了算了，云山雾水，越听越糊涂。给对。我说老夫子呀，今天是中秋节，过来砸根烟、喝口酒吧。你没听说吗？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不抽烟不喝洒，白在世上走。给对。”
老夫子一本正经：“古人云，烟酒乃万恶之源也。不抽，不喝。”
“哈哈哈，”李俊仰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来来来，我们喝。”他举着酒碗：“一口两口……”超哥接：“精神抖擞。”李俊：“三口四口……”多余人接：“舍不得丢手。”
“哈哈……”三人狂笑。
笑罢，多余人低沉地说：“前途光明，道路曲折。我发现，我们就像玻璃里的苍蝇，看似光明，却找不到出路。出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呀？”
李俊：“莫愁。老话说得好，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生无名之草。”
超哥：“嗨，今天不扯那些。给对。来，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娘的前途，去他妈的理想。干！”
三人碰杯。
超哥：“老多，有了对象就快乐了，合着你不谈恋爱？给对。”
多余人：“鄙人无才无貌，笨头笨脑，谁瞧得起呀？”
李俊：“莫急。歪锅配歪灶，傻人自有傻人爱。”
超哥：“娘的，老子有才有貌，身才苗条，会开拖拉机，会打家具，合着人家还是瞧不起呀。给对。唉，憋气。”
多余人：“这是另一回事，不是一回事。如果别人不把你当一回事，就不是一回事。”
超哥：“娘的，听不懂，太绕了。给对。”
李俊：“莫气。要在江湖混，最好是光棍。”
超哥：“站着说话不腰疼。娘的，合着那样活着有哪样意思？给对。”超哥站起来，转向老夫子，“老夫子，今天中秋节，我敬你一碗，先干为敬。给对。你今天破个例，合着给我看个手相吧？求你了求你了。”他一口喝干，然后夸张地给老夫子作揖。多余人心软，也帮忙求情。
自从知青返城后，老夫子就再没有帮人算命看手相了。今天是中秋节，几个人又在喝酒，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加上超哥非常心诚，再加上憨厚的多余人都开口帮超哥求情了。盛情难却，老夫子破例喝了一碗酒后居然点头答应了。超哥高兴得急忙把手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将左手伸到老夫子面前。
老夫子：“右手。”
超哥不解：“不是说男左女右吗？给对。”
老夫子：“不错。但对左撇子而言，恰恰相反。”
超哥恍然大悟：“合着我过去找人看过几次都不准。佩服，佩服。”超哥又认真把右手察干净，恭恭敬敬地伸出右手。
老夫子捏着超哥的手靠近马灯，研究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从生命线看，纹路清晰深刻，头尾连带无间断，颜色为粉红且不庞杂错乱，表示身体健康。从智慧线看，智慧线一直向月丘的下部延伸属于浪漫型，感情丰富，但智慧线中间伸出许多向上细支线，这是小聪明，属于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从感情线看，你的感情线在太阳丘的位置突然断开，属于失恋型。从婚姻线看，你的婚姻线在中央。一般情况，婚姻线贴近感情线，代表早婚；婚姻线贴近小指，代表迟婚。你的婚姻线在中央，属于不早不迟婚姻线，大概三十岁左右吧。所以，不要着急，急也没用。所谓，水到渠成是也。”
一听三十岁左右结婚，超哥急了：“娘的，等不得等不得等不得，老子可等不得。给对。你看看，合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化解呀？求你了，我的小祖宗，老祖宗。” 他又给老夫子作揖。
“难也。” 老夫子摇头，看着超哥近乎绝望的样子，接着说，“不过也不是绝对的。根据《序卦传》，一是多读书，提高修养；二是多花钱，佩戴红宝石。只有这样，或许可以激活化解也未可知也。”
超哥听说可以化解，满心欢喜，听完化解的方法，又垂头叹气。
听老夫子说得头头是道，多余人也来了兴趣。他恭恭敬敬地敬了老夫子一碗酒，也请老夫子看手相。老夫子由于不甚酒力，喝了两碗酒，满脸通红。心想，反正已经“破戒”了，再看一个也无所谓，于是趁着酒性索性也帮多余人看手相。
看了多余人手相，老夫子说：“从手相看，你的拇指和无名指均为涡纹，此手相生命力超群，虽然少年时期的运气不佳，但到了中年之后，事业就会逐渐崭露头角；你的事业线起始于智慧线，由浅渐深，此手相的人，事业上会经历很多波折，四十岁以后才步步高升。总之，你的手相属于中年发达型，为标准的大器晚成。虽然成功来得有些晚，但终归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功成名就。可喜可贺。善哉善哉。”
老夫子一席话，说得多余人心潮彭拜。虽然半信半疑，却心花怒放信心倍增。多余人后来的成功，虽然靠机遇和自己的不懈努力，但他始终认为与刘踅孀的“天道酬勤”遗书赠言和老夫子的“手相鼓励”，应该是不无关系的。
李俊从来都是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从不信命，对看相算命之术更是不屑一顾。他认为，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求人不如求己。此时，由于喝了不少酒，听了老夫子的一席话，忽然心血来潮，趁着酒性，破天荒地也把手伸给老夫子看。
老夫子知道李俊玩世不恭、从不信看相算命之术，但已经给其他两人看了手相，唯独不给李俊看，好像也说不过去。所以，老夫子没有推辞。不过，他没有捏李俊的手仔细看，而是用手掌托起李俊的手，借助马灯的灯光，只匆匆看了一眼，心中惊骇：李俊的生命线中途断裂，属于短命形；智慧线向上弯曲横切情感线向太阳丘伸去，属于丧心病狂形；婚姻线上有岛纹且末端分叉，属凶相灵动力的纹路。这样的手相极其少见。怎么办？直言相告还是违心应付？
老夫子沉思片刻，决定应付。他违心地说：“天庭饱满，鼻梁挺直，面相有福长寿。生命线、事业线、婚姻线也都不错，特别是财运线，清晰粗壮，必发大财。而且，从面相手相看，不但有桃花运，不但财源滚滚，还长命百岁。不错不错。”
李俊很高兴，得意洋洋地把手伸给超哥看。
超哥一脸羡慕，突然问：“老夫子，合着你怎么也不谈恋爱？给对。”
老夫子：“不急不急，一切随缘。愚蠢的爱情，只会消磨人的青春。”
“哈哈……”超哥莫名其妙地笑了，“我正愁大把的青春无法消磨呢。给对。对了，我请教你一个问题，找朋友，身高重不重要？”
“当然重要。”李俊抢着回答，“所谓一表人才，就是身材魁梧。”
“不一定吧。”老夫子说，“老话说，身高的人，活着费布死了费树。话丑理正。话丑理正。”
超哥：“好吧，合着你好人做到底。给对。再请教你个问题：找朋友，倒底要外表美还是要内表美？”
老夫子答：“当然是修养第一。否则，华而不实。”
李俊抬杠：“我不同意。大作家契诃夫说过：一个人容貌、衣服、心灵、思想都应该美。人只有美才可爱。试想，一个外表极端丑陋的人能可爱吗？”
老夫子回击：“我记得大文豪托尔斯泰说过：人并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的。试想，一个有着毒蛇般心肠的人，谁会认为她美呢？”
李俊：“如果西施首先不是因为她美，人们会认为她可爱吗？”
老夫子：“我认为恰恰相反。她首先是可爱，有一颗真诚的心，才使她变得更美的。要不，古代美女千千万，为什么她能名传千古？”
多余人不耐烦了：“够了够了，什么美不美，丑不丑的，都是瞎扯蛋。我希望地球立即毁灭，或者马上暴发世界大战。提着枪去冲锋陷阵，死了像刘踅孀那样当烈士，不死当英雄。省得这样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一提到刘踅孀，大家便沉默了，埋头喝酒。刘踅孀啊刘踅孀，死了还叫大家不安生。也算值了。
喝了一会闷酒，李俊看一了眼手表，然后举着让老夫子看过相的那只手晃晃，得意地说：“单身好单身好，想跟谁好跟谁好。好了，我还有事，你们慢慢喝吧，我不陪你们瞎扯了。”
望着李俊离去的背影，众人自然明白他有什么“事”。在这花好月圆夜，除了与小情人约会还能有什么事？
多余人摇摇头：“唉呀，好白菜都让野猪拱了。”
超哥大惑不解：“什么？合着野猪还会拱白菜？”
多余人、老夫子无言。
李俊来到小路边的芭蕉林，徐美芬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
芭蕉和香蕉和同属一科，外形、果实也基本相似，城里人根本分不清二者的区别。知青才来的时候，一知青把芭蕉当作香蕉，一口气吃了十几个，结果好几天拉不出屎来。实际上，二者差别还是明显的。从外形看，芭蕉叶偏圆，香蕉叶偏长；从颜色看，芭蕉叶偏黄，香蕉叶偏绿；从果实看，芭蕉短直，香蕉长细；从适用看，芭蕉全身是宝，树可以喂猪、叶可以包裹食物、果可以食用而且可以治疗拉肚子，香蕉除了果实香甜可口，其他一无是处。
徐美芬羞涩地靠在一棵芭蕉树上。她浓眉大眼，丰满健壮，特别是一条粗壮辫子，非常有个性。不知道是因为穷还是因为壮，她穿的衬衣总是显得太紧，一对酥胸好像熟透的芭蕉随时会鼓出来。她虽然不善打扮，但朴实无华，成熟匀称，别有一番韵味。她和小姐妹王丽花相比，一个壮实一个苗条，一个像芭蕉一个像香蕉。
徐美芬是湖南老工人的女儿，在农场土生土长，最远只去过一次省城昆明，而且只待了两天。就是这两天，不但让她彻底改变了对大城市的看法，而且让她挺胸仰头做人。过去，她在知青面前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土气，处处不如城里人。从昆明回来后，她说话走路都变得底气十足。因为，她认为城里人没有什么了不起，虽然活得光鲜，却是马屎表面光，死要面子活受罪，很可怜。原来，她对昆明的印象十分不好，看不着山看不着水不说，人多车多小偷多乞丐多，连茅思都找不着，过马路还要看什么红绿灯；买东西贵不说，甚至连买鸡蛋、擦屁股的草纸都要票。政府也真是不容易，从头管到脚，从吃管到了屙。尤其无法忍受的是，空气中还有浓浓的煤气臭，比农村泼菜的大粪还难闻。真难为城里人了。她唯一羡慕的是，城里人大白天居然很多人不干活，大白天居然可以看电影。太爽了。不过，待她连看两场电影，出来后昏头昏脑走路发飘，她又摇头了：整不成，整不成，还是不如乡下看露天电影爽。
此时，看见李俊英姿飒爽走来，徐美芬心跳加速。
李俊走近美芬，直截了当地说：“美芬，我的信，你看了吗？”美芬羞涩地：“嗯，你写得真好。可是，我觉得你和丽花挺合适的呀。我的确没有她长得好看。”李俊：“不。在我眼里，你比她好看多了。她妖里妖气，你朴实无华，是自然美；她矫揉造作，你美丽大方，善解人意。你没有发现吗？我在信中说了，你特别像《五朵金花》中的社长。不，你比那个社长还漂亮，就像是仙女下凡。”
美芬本来就是个单纯的姑娘，一直暗念英俊潇洒、会照相、有自行车录音机的李俊，因为她的小姐妹王丽花也喜欢李俊，所以她一直没有表露。看到王丽花与李俊好后，内心虽然痛苦，但更多的只是羡慕，不敢多想。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王丽花漂亮，没有王丽花会打扮。不过，说她像电影《五朵金花》中的女社长，倒是真的。她第一次看《五朵金花》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了怕别人嚼舌根，她故意改变了发型，尽量让自己不像社长。所以，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心里。没想到，李俊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今天突然收到李俊的信，喜出望外。看了李俊的信，就已经幸福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听了李俊的当面赞美，更是神魂颠倒，一时找不着北了。
李俊一把拉住美芬的手：“相信我吧，以后我会让你幸福的。”
这句话，美芬完全相信了。不要说以后，此时此刻的美芬就“幸福”得浑身战栗。她顺从地倒在李俊的怀里。
李俊拥抱着她，大声说：“芬，我爱你，永远永远。”
沐浴在爱河的他俩，压根没想到，被李俊称之为“妖里妖气”的王丽花，此时就悄悄地躲在芭蕉林的背后，偷听偷看。
听到此话，躲在芭蕉林背后的王丽花，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出李俊几乎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声音：“花，我爱你，永远永远。”
唯一的区别是“花”换成了“芬”。
善良的王丽花手扶芭蕉树，呆若木鸡，欲哭无声。想起与李俊第一次在芭蕉林约会，李俊随口背诵郑板桥的《咏芭蕉》：“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她泪眼模糊了。李俊太会哄骗女孩子了，自己太容易受骗了。怨不得谁。只是，她想不通，芭蕉叶多情，人难道也像芭蕉叶那样“一叶才舒一叶生”吗？
她闭着眼，任由泪水流淌。
医院荷花湖。
皓月高悬，大地寂静。湖中竹楼里，刘星和月儿靠在竹椅上赏月，旁边竹台上放着马灯、月饼、香蕉、米酒和一把吉他。同样的天，同样的地，同样的湖，同样的人，只是湖里的荷花已凋谢，荷叶已发黄，明显缺少了些先前的灵气。
刘星望着皓月，若有所思：“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月儿收回目光：“李白的诗，太伤感了。我的生日，有哪样表示？”
刘星朝竹凳上的挎包呶呶嘴。月儿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块鲜艳的红纱巾和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她披上红纱巾，抱着洋娃娃转了一圈：“还有呢？莫非某人想赖账？”
刘星明白她的意思：“今天精神不佳，写不了诗。原谅我吧！”
月儿撒娇：“我不。”
刘星：“人逢佳节倍思亲。说实话，你今天应该回家的。”
月儿：“上有天堂，下有情塘。进了天堂，忘了忧愁；进了情塘，忘了爹娘。”
刘星：“可是，天上的星星数以万计。”
月儿：“我只爱若隐若现的那一颗。”
刘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应该爱最明亮的那一颗。”
月儿：“我偏偏就爱这一颗。何况，如果换一个星球看，也许这一颗就是最明亮的。只因人们看它的远近、角度不同罢了。”
刘星：“如果，如果那颗星星隐退了、熄灭了呢？”
月儿：“那么，明月也可能会闭上她明亮的眼睛。”
刘星：“喂，你……”
月儿捂耳：“不听，不听！人家没有名字吗？整天喂喂喂，莫非是在打电话呀？”
一股热流涌上刘星心头。他伸手想拥抱她，可刚抻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月儿：“星，你今天怎么了？”
刘星不答反问：“你说世上最伟大的感情是什么？”
月儿脱口而出：“当然是爱情。”
刘星急不可待：“不，我认为应该是友谊。只有真挚的友谊，才是最纯洁、最珍贵、最伟大的、最永恒的。”
月儿不解：“星，今天你倒底怎么了？感觉怪怪的。”
刘星转移：“我用《万泉河水》曲填写了首歌，叫《南定河》。想听吗？”
月儿点头。她平时就喜欢听他弹吉他，何况中秋之夜。
刘星抱起吉他，自弹自唱：
南定河水弯又弯，
流经孟定到缅甸。
河恋岸来岸恋河，
无可奈何向西流，向西流。
南定河水混又浊，
我编歌曲送亲人。
心中苦闷向谁诉，
一江秋水向西流，向西流。
……
月儿：“星，你好像有心事瞒着我？”
刘星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地掏出一张纸条。月儿疑惑地望着他，接过纸条，在马灯下阅读。
月儿：
生活太残酷了。命中注定，我们的一切只能到此结束了。否则，我们的感情将不翼而飞。让我们永远保持纯真的友谊吧！一句话，都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再来了。
月儿呆住了，脑袋一片空白，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默默地转身走了两步，好像才回过神来。她又看了一遍纸条，转身扑向刘星：“不。我要你回答，这是为哪样？为哪样？你说呀，说呀。”
刘星不答。
月儿：“到底为哪样呀？怪里古董的。”
刘星：“说实话，我们不合适。”
月儿：“你说清楚，哪样不合适？”
刘星：“非要说吗？”
月儿：“必须说。”
刘星：“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月儿：“没意思就没意思。说。”
刘星：“我，我们的性格不合适。”
月儿：“性格？哪里不合适？”
刘星：“我喜欢静，你喜欢动；我喜欢琴，你喜欢舞；我喜欢黑，你喜欢白；我喜欢甜，你喜欢酸。等等，一句话，我们的性格、爱好都不合适。我们，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月儿的手触电似地缩了回来。说“性格、爱好”有差异，她还能接受，说“不是一路人”，她根本无法接受。她疑惑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怀疑他是不是病糊涂了，怀疑他是不是考验自己。待看清他冷峻的表情，她彻底失忘了，委屈、凄然、痛苦、迷惘、严峻、悔恨、仇恨、绝望……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最后脑子一片空白，含着泪默默地转身离开，一直到走下竹桥，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竹楼里，洋娃娃睁着大眼，孤单单地躺在竹台上。
刘星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开，默默地倒了一晚酒，举碗向明月，然后一口喝干。想起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句，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忽然，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想古人古诗，该打。
巧的是，他们的两个重大决定都是在生日这天做出。他的生日，她告诉他“不上学了”；她的生日，他告诉她“不是一路人”。
巧合？一报还一报？来而不往非礼也？
场部家属区。
一条砂石路连着机关与家属区，路两边的行道树是粗壮的油棕树。家属区七八排灰色的小平房，像“山”子型排列，看上去很像军营。房前房后种了不少香蕉、芒果树，每家房后有一个小院作厨房。
月儿家。三室一厅，客厅并不太宽绰，但窗明几净，茶几、沙发上都铺着钩花的纱巾，桌子上、茶几上各摆着一盆万年青，最显眼的是一台飞人牌缝纫机。
月儿坐在沙发抽泣着，妹妹在安慰她，爸爸在一旁沉思。妈妈激动地说：“你就那么一跑了事？如果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话对女儿似乎过份了，拉着妹妹走进卧室。
月儿疑惑地望着爸爸。
爸爸说：“你知道你妈为什么这样疼爱小星吗？”
月儿睁着泪汪汪的大眼，摇头。
爸爸：“当年接生小星的那位女医生就是你妈呀。”
月儿：“哦！难怪。可是……”
爸爸：“小星母亲死后，他一直由你妈妈和你王伯母（老场长夫人）抚养，两岁时，他爸爸在一次大塌方中牺牲了。小星有个叔叔在昆明工作，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组织上就把小星送去他叔叔家抚养。没想到，小星的婶婶良心不好，对他任意打骂。三年后，组织上又把他接了回来。在农场时，他天真可爱，人人都喜欢，没想到才短短三年多的时间，他竟变得沉默寡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连你妈妈和王伯母都不认了。当时，他刚上学，组织上便把他放在场部小学交给一位女教师抚养。第二天，我和你妈妈、王伯伯、王伯母去看他，带了一些礼物去。小星不住地摇头，谁也不理，什么也不要。老师说，他们都是你爸爸妈妈的老战友和好朋友，你快收下吧，要不然，他们会生气的。小星仍摇头，坚决不要。最后还是你妈妈想出个办法，用邮件寄。从那以后，每逢过年过节，你妈妈和王伯母都要给他‘寄’些吃的穿的，不写地址。开始，他不要，嚷着寄回去。老师说，没有地址怎么寄呀？他才罢了，但每次都用笔记录下来，说以后一定要报答。小小的年纪，真的很懂事。你王伯母他们调回昆明后，还经常寄些好吃的东西给他。”
月儿：“爸爸，这一切，小星都知道吗？”
爸爸：“谁也没有告诉他，可是，他好象都知道了。当初，分配你们工作的时候，本来已经决定把他留在场部工作的，没想到，他到办公室找到我，请求下生产队当胶工。我不同意。他说了几句很感人的话。他说：‘我是吃阿姨的奶长大的，我当然希望能在你和阿姨身边工作。可是，我是烈士的后代，我爸爸妈妈都是为了橡胶付出生命的，所以我一定要当一名橡胶工人。’我下不了决心，你妈妈坚决支持，并坚持把你和小星放在一个生产队锻练。”
原来如此。月儿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她为有这样的母亲感到自豪。
爸爸说：“小星工作后的情况我还是了解一些。从你刚才谈的情况看，很不正常，一定发生什么大事了，很可能与病情有关。这样吧，今天太晚了，你先住下。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了解一下他的病情再说。不管怎样，关心他，帮助他，是应该的，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谢谢爸爸。”月儿含着泪说。
第二天傍晚，月儿陪爸爸妈妈去医院看望刘星。
来到医院，月儿推开刘星的病房，屋里空无一人。妈妈说：“我和你爸爸先找医生谈谈。你就在这里等我们。”
月儿独自走进病房，坐在刘星的病床上，默默地扫视着床上的东西。看见枕角露出一本黑色笔记本，她忧豫片刻，伸手拿起来。这是一本用英语写的日记，由于有些词他不会用英语写，只好用汉语代替。所以，准确说，这是一本用英语与汉语混写的日记。
月儿惊讶地翻看着，目光停在最后一篇日记上。从时间看，是昨天写的。月儿的英语口语虽然比刘星好，阅读能力却差了一截，但结合日记中的汉字，基本上能看懂：
妈妈，长瞑的妈妈呀！面对噩耗，儿感到欲喊无声，欲哭无泪。面对厄运，儿感到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住院后，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儿将会一病不起。今天，无意间听到医生讨论将儿的病情：浮肿，排除肾性浮肿，可能是心源性、肝源性疾病；下肢麻木，可能是脊柱损伤所致，可能会导致半身瘫痪。
妈妈，如果真的瘫痪，儿是不愿留在人间的。因为我不愿成为农场的负担，更不愿让她为我受一辈子的苦。她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甚至放弃了上学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再因病拖累她一辈子，让我情何以堪，无地自容。那样，未免太自私了，太无情了。做人不能这样。
让我痛不欲生的是，儿无法报答她和她家对我的厚爱，更无法报答农场养育之恩。
治不了，只有死路一条？分不了，只有死路一条？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妈妈，儿该怎么办？命运为什么会这样？
看完日记。面对“噩耗”，月儿没有像刘星那样“欲哭无泪”；面对“厄运”，月儿也没有像刘星那样感到“下地无门”。她紧蹙双眉，表面上非常平静，心里面感觉怪怪的：难过，为刘星的病；高兴，为自己看对人；疾病，好像不是那么可怕；瘫痪，多大点事呀，不是还有我吗？她甚至有一种慷慨赴义、挑战世俗的快感。她决定与他同舟共济，共同迎接挑战。此时此刻，她没有想到自己“轻率”决定的后果，也没有想到什么江姐、刘胡兰那些革命烈士，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丁洁琼与苏冠兰的爱情。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脸红，也同时为刘星的过于悲观和昨天的幼稚做法感到好笑。俗话说“英雄气短”、“英雄只怕病来磨”。难道英雄只要一有病，就会变成大狗熊不成？难道男人都这样“不堪一击”吗？她想着想着，甚至还微微一笑：“可笑，他像个小男孩。”
月儿起身推开窗户，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到浑身是劲。
窗外，透过香蕉、芒果林，隐约可见病房后的荷花湖，隐约听见一只失群的野鸭在湖中悲鸣。
月儿呆望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身跑出门。
穿过果林，月儿远远便听见从荷花湖中的竹楼里传出低沉的二胡声。仅听声音，月儿就知道是刘星在拉二胡。这二胡声，她再熟悉不过了。音乐人常说“远萧近笛”，月儿觉得“远胡近笛”更贴切，因为低沉的二胡声比萧声传得更远。
荷花湖竹楼里，刘星自拉自唱自己编写的歌曲《我怎能不伤悲》：
夜幕徐徐低垂，
月儿缓缓上升。
啊！
多么暗淡的星，
多么凄凉的夜，
亲爱的人，
爱情的烈焰就要熄灭，
回想往事，回想过去，
我怎能不伤悲。
夜莺在声声叫唤，
我只能默默流泪。
啊！
多么甜密的爱，
多么温柔的情，
亲爱的人，
无情的病魔逼我离你，
回想过去，回想往事，
我怎能不伤悲。
月儿缓缓向竹楼靠近……
晚风吹抚着荷叶，
心头翻滚着巨浪。
啊！
希望已经破灭，
欢乐也将失去，
亲爱的人，
在这万籁寂静的夜晚，
悲痛不己，泪流成河，
我怎能不伤悲。
……
月儿终于克制不住，哭着扑向刘星。
两人久久对视。
“星，我都知道了。不要再幼稚了，更不要耍孩子气。你到底想整哪样嘛，莫非要我发誓？”
“月儿，请不要再逼我了。我知道那样做很幼稚。但是，你是了解我的，让我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我是绝对办不到的。”
“不，你错了。大错特错了。虽然大道理我说不过你，但我知道做人的基本道理。哪样是爱？我以为爱是付出，我以为爱是心甘情愿让对方成为自己负担。哪样是幸福？你以为真正的幸福是靠健康来维持的吗？你以为你那样做品格就是高尚的吗？你完全错了。你为了自己的良心而不惜残酷地去伤害别人的良心，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而不择手段去毁掉别人的名誉，这难道不是沽名钓誉吗？这难道不是极端自私吗？这难道……”
刘星打断：“别说了！”
月儿将满肚的委屈压住。沉默片刻，看着刘星既痛苦又无奈的表情，她忍不住又道：“我们换个话题。我妈常说，病痛最喜欢的是情绪低沉的人，最怕的是坚强自信的人。我到觉得，面对现实，自由一天，我们就珍惜一天；健康一天，我们就欢乐一天。何必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有用吗？就算真躺下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古今中外，躺在病床上作出伟大贡献的也不乏其人。我相信，鼓起我生命之帆的人，绝不会放松自己生命的纤绳。星，抬起头来，掐住命运的咽喉，让命运见鬼去吧。走我们自己的路，再大的苦，我们一起扛；再难的路，我们一起走。何况，医生说只是说‘有可能’吗？并没有最后确诊呀。更何况，易经中不是有什么‘阴阳之说’‘否极泰来’吗？难道你只会死读硬背吗？难道你只会说不会用吗？难道说得头头是道只是教育别人的吗？”
刘星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由痛苦、无奈、绝望变为疑或、震惊、刚毅。面对眼前的她，他突然有一种“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感觉，或者说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她。比如，平时三句话不离“莫非”的她，今天长篇大论居然没有用一次；平时说话不讲逻辑的她，今天不但条理清晰而且深刻。他突然明白，现在要月儿离开，是不明智的愚蠢想法。将心比心，换作他，他也不会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离开她的。何况，月儿似乎“表里不一”，似乎并不像外表所表现出的天真、单纯甚至有点任性。毕竟，能毅然决然放弃千载难逢上大学的机会，就不是一般的女孩做得到的。她内心的强大、骨子里的坚韧、与生俱来的斗志，也不是一般的女孩所具有的。昨天自己那样做，完全是做作，完全是矫情，可以说是无事找事，自取其辱。此时，在月儿面前，他忽然感到脸红，感到幼稚，感到无地自容。一个男人，一个大男人，面对困难不应该逃避，更不应该矫情。月儿说得好，掐住命运的咽喉，让命运见鬼去吧。
刘星心中感慨万千，口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思片刻，他把自己写的歌曲《我怎能不伤悲》从本子上撕下来，撕碎后，撒向湖水里。碎纸片轻轻飘落湖面，立刻引来众多鱼儿争“食”。一会儿，鱼儿发现上当了，立刻放弃。湖面又恢复了平静。
院长办公室。
月儿爸爸大发雷霆，院长和几名医生低头坐在一旁，像小学生一样任凭老师批评，不敢吭声。
月儿爸爸指着院长说：“我看你这个院长是越老越糊涂、越干越昏头了，说你瞎迷倒眼、昏庸无能也不为过。你别不服气，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早向我这个分管教育卫生的场长报告？为什么不及时联系转院？为什么不请专家会诊？难道你们不知道他是孤儿？你们不知道他是烈士的后代？你们不知道他父母对农场的贡献？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月儿妈妈：“老梁，你先冷静。”
月儿爸爸：“冷静？我怎么冷静？我无法冷静。”
院长急忙低声辩解：“没有及时报告是我们工作的失误。诊断上我们也大意了。不过，刘星的病也的确太罕见了，太坚钢了。浮肿、尿血，我们一直以为是肾炎，给他用最好的药后，一直反反复复。最近才觉得不对头，为此，我们专门派人就他的病情去县医院、专区医院咨询、会诊，到现在也没有确诊。所以……”
月儿忽然推门进来，妈妈急忙转身揩泪。
月儿说：“妈，我都知道了。我有话对你们说。”
院长、医生们趁机悄悄退出，并把门轻轻带上。
月儿：“爸，妈，放心吧，女儿知道应该怎样做。我决不会做出给你们丢脸的事。”
悲喜的妈妈。惊诧的爸爸。
沉默。
爸爸捏灭烟头：“结束吧，你们的一切。”
月儿半张着嘴：“啊！不，我决不做负心人。”
爸爸说：“傻话！你根本还是个孩子。你懂得什么是感情？你懂得什么是生活？在学习、工作上争强好胜，还情有可原。这种事你也要出风头？争名誉？拿生活当儿戏，后悔就晚了。这样吧，我们收小星做儿子，如果真的是那样结果，我们供养他一辈子。为他花多少钱，我都没意见，唯独你们的事，我坚决反对。坚决反对。”
妈妈一言不发地望着爸爸。她的表情是复杂的，好象是预料之中，又好像是预料之外：为他反对女儿与小星交往难过，为他愿意供养小星高兴；为小星的病难过，为月儿的成熟高兴，同时又为他们的未来担忧。
与之相反，月儿显得格外冷静，她已决定走自己的路了，所以不想争吵：“爸爸，我认为我是对的，所以我并不感到很痛苦。我相信我对生活是严肃的，也相信小星是值得我付出的。我愿认真地、踏实地走完自己的路，并不想求得更多的什么，只求家里能理解我、支持……”
爸爸根本听不进：“别说了。我看你的思想太低沉、太危险、太灰色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这样吧，你回家静养一段时间，然后到团委去工作。为了对你负责，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和小星见面。”
月儿沉思片刻，说：“爸爸，我一直都很尊敬您，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愿惹您生气，既然您不支持，我只求你不要干涉就行了。至于工作什么的，我现在很好，暂时不考虑。”
爸爸：“你……我的话，你还听不听？”
月儿：“爸爸，女儿只求您这一次。”
爸爸：“不行！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月儿横了：“那么，我的路，我自己走，谁也无权干涉！”
爸爸手拍桌子：“放肆！你再说一遍？”
妈妈终于说话了：“老梁，冷静些！这是医院。”她用眼叫月儿出去。月儿含着泪默默出去。
爸爸：“我能冷静吗？难道你忍心这样毁了女儿？”
妈妈：“你又忍心看着小星去承担瘫痪和失恋的双重痛苦吗？”
爸爸：“一个人的不幸，为什么非要强加在两个人的身上？”
妈妈：“一个人的痛苦，为什么就不能由两个人来分担呢？”
爸爸：“你……你变了，你心里只有刘星，根本没有月儿。”
妈妈：“你也变了，你心里只有自己的孩子，根本没有他人的孩子。何况，何况他还是你老战友的孩子。”
一提到“老战友”，爸爸颓废地倒在藤椅上，两只手轻轻地捶着头。其实，刘星的爸爸是为救战友而牺牲的，被救的“战友”，就是他。所以，“老战友”成了他的软肋。
妈妈说：“老梁，我心里何尝不痛苦？我不是母亲？我不爱我的月儿？我不否认，从某种角度上说，我更关心小星这孩子，不仅因为他是孤儿，不仅因为我们亏欠他父母，还因为他是我们老战友唯一的孩子。但这并不影响对女儿的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如果没有走在一起，也就算了。如今这样，小星如果真的瘫痪了，又失去月儿，叫他怎样活下去呀？月儿能这样做，做父母的应该高兴，应该支持。虽然痛苦，还是应该支持。将心比心，想想老刘家（刘踅孀父母）的孩子，我们应该知足了。”
提到刘踅孀，想到刘踅孀的父母，再想想刘星的父母，爸爸慢慢冷静下来。沉默片刻，他严肃地说：“其他都别说了。这样吧，其他暂且放下。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送他去昆明治病，或者直接去上海治病。怪求了，什么怪病？我就不信治不了。”
妈妈点头同意。
就这样，因为刘星的特殊身份，经月儿爸爸提议，场部很快作出决定，由场部卫生所的医生（月儿的母亲）和医院主治医生带一名护士，三人送刘星去上海看病。场部联系了几个曾经在场部工作的上海知青，上海知青非常积极热情，利用各种关系，很快安排好了医院。月儿坚持要一起去，因刘星及月儿妈妈爸爸都坚决反对，只好作罢。
医院的救护车送他们到昆明，然后从昆明乘火车去上海。
离开医院时，母猪山生产队的队长、万副队长、小芳、平儿等人都亲自到医院送行。坚强的月儿一直微笑，直到救护车绝尘而去，她才抱着两个闺蜜放声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