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午后,小镇的天空蓝得让人有些恍惚。
白云在半山荡漾,低得仿佛伸手可摘;山峰高耸入云,高得仿佛在云中漂移;千山一碧,仿佛春天还在人间;百花争艳,仿佛进入夏天的百花园,应了云南十八怪中的“石头长在云天外”“鲜花四季开不败”。
云南地处中国西南边疆,北纬30度以南,气候兼具低纬气候、高原气候、季风气候特征,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特殊的气候和充足的阳光,全省大部分地方,一年四季大地常青、鲜花常开,故有“植物王国”之称。
临沧地处云南西南边陲,由于太阳在这里转身(指北回归线)、两洋在这里分水(太平洋与印度洋地理分水线)。夏季,印度洋的季风带来大量的蒸汽和云雨,减弱了太阳辐射;冬季,西北袭来的冷空气被横断山重重阻隔,西南暖流长驱直入。所以,阳光充沛,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有“恒春之都”之称。
孟定地处临沧西南边境,北回归线从这里出境,由于为冲积型河谷坝子,四面环山,最低海拔只有400米,平均海拔500米;最低气温10℃,年均气温25℃,四季无霜,属典型亚热带季风气候、丛林气候。
如果云南是“植物王国”“鲜花四季开不败”,那么孟定应该是“植物王国的御花园”“鲜花月月开不败”;如果临沧是“恒春之都”“四季如春”,那么孟定应该是“恒夏之镇”“四季如夏”。
孟定“四季如夏”,一点不假。
虽然入秋,午后的阳光仍然焦灼。芦苇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芦苇荡没有涟漪,倒映着朵朵白云。天空没有风,朵朵白云似乎随时会掉下来;大地没有声,时间似乎停止了。蓝天白云下,寂静的坝子只有南定河耐不住寂寞,但似乎又不敢冒头,只得卷缩着庞大的身躯静静地蠕动。
“南定河”原系傣语音译。“南”,意为水;“定”意为“琴弦”。传说,一对傣族青年男女于河岸弹琴说爱,少女口渴,小伙子下河取水,一时找不到盛水器皿,灵机一动,用随身背的三弦琴鼓盛水给少女喝。“南定河”之名,因此而得。
南定河全长约600里,流经云县、永德、耿马境后于孟定清水河口岸出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定河灌溉临沧、勐赖、孟定三个坝子,沿河修筑了博尚、细戛、南河三大电站,建设了幸福、勐旨、孟定三大糖厂。两岸丛竹婆娑、森林茂密,村寨星罗棋布,自然风光、人文风情构成一道美丽的热带河谷风景。
南定河孟定段,宽约50多米,深约2米,勤劳的傣族人民在南定河上建起一道道吊桥、竹桥。因为地势平坦,河水流动得非常缓慢。雨季,两岸茂密的芦苇中,众鸟争食,非常迷人;旱季,两岸留下白茫茫的沙滩,晶莹柔软,非常喜人。河两岸,茂密的芦苇上吊着一排排精致的形状似葫芦的鸟巢。编织鸟巢的苇莺,当地人叫编织鸟。编织鸟长相有点像麻雀,背羽棕褐色,眉纹淡黄色,下体淡白色,胸部有灰褐色的纵纹。编织鸟能够用嘴爪将芦苇叶裁切成细条,以嘴当针,穿针引线。它们集群筑巢在河边芦苇、稻田边的乔木上,有时一棵树上悬吊着十几个葫芦形状的巢,洋洋大观。一些外地人看见后,激动不已,常学着云南话赞美:“梅梅三三,太板扎了。”
入秋后,泼辣的夏姑娘好像舍不得离开孟定坝这片温暖的土地,老脸厚皮地占据着秋姑娘的位置不肯挪窝。善良的秋姑娘一忍再忍,耐心地在高山上徘徊、盘旋,早晚扑下山打尖,白天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山上小憩。
农谚道:立夏不下,犁耙高挂;公秋凉叟叟,母秋热死牛。由于今年立夏没有下雨,雨水少;由于今年立秋在晚上,属母秋;由于立秋在中伏,立秋之后还有10多天才出伏。所以秋老虎特别猖狂。
秋后一伏,热死老牛。早上,太阳像刚出窝的小鸡,暖洋洋、毛茸茸,缩在光环里。孟定谚语:太阳戴箍,草都晒枯。果然,太阳退掉绒毛后,像一个大火球悬在空中。此时,太阳虽然被云彩遮住,大地依然热浪翻滚,人热得喘不过气,狗热得舌塌在外,牛热得闷在水里,白鹭热得耷拉着脑袋。鸟倦人乏,大地昏睡,连爱蹦会飞好似患有多动症的蚂蚱也趴在树叶下一动不动。南定河两岸的芦苇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仿佛也在午休,小鸟也躲在鸟巢里发梦冲。
下游,一座约100米的钢丝吊桥悬在空中,横跨南定河东西。吊桥上,不时有打着花伞的傣家少女从吊桥通过,婀娜身姿随着吊桥轻轻摇晃,给寂静的大地带来一点生机。
吊桥西岸,两颗相隔四五米的榕树在两米多高处合生,中间形成一道奇特的拱门,路从“拱门”下穿过,既像迎宾门,又像凯旋门。从树龄上看,显然是先有树后有路,人们是有意把吊桥修在树边的,不像是巧合。看来,世间的任何事物只要给予一定的时间,它对人类都会有用的,甚至变废为宝。
吊桥东岸,一颗硕大的榕树下,孟定国营农场六分场九队的一群衣着褴褛、手拿芭蕉扇的工人在抽烟、乘凉、休息,看上去,一个二个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用当地话叫“干皮潦草”。为首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他尊在地上抱着水烟筒吸烟,旁边还有几个烟鬼在排队等候。由于闲得无聊,一个小青年蹲在一堆牛屎旁观看牛屎虫(屎壳郎)如何滚牛粪,一个女青年蹲在河边观看水母鸡(水黾)如何划水,两个女青年拿着牵牛花玩“吹花”游戏,三个男青年在沙滩上玩打水漂游戏,还有几人在闭目养神。虽然他们都没有说话,但从年纪、相貌、神态,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尤其是打水漂的青年,技术虽然不算撇,但不用介绍,依然从打水漂的姿势就能分辨出他们是知青,而且是四川知青而不是上海知青。打水漂很讲技巧,石块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用力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腰不能太直也不能太弯。总之,“度”“自然”最重要。这种“技能”,土生土长的乡下孩子似乎与生俱有,而城里来的人很难做到浑然一体,就算是下乡多年的知青,也难以做到。所以,仅仅从打水漂的姿势,一眼就能分辨出打水漂的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至于如何分辨出他们是四川知青还是上海知青,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好像只能意会。
不远处,七八名小学生在玩耍:岸上,几个脱得光溜溜的学生,双手叉腰挺着肚子向河里比赛撒尿,谁尿得远谁是英雄好汉;水里,几个学生在游泳,水性好的潜水像泥鳅,水性差的一手揪着吹饱气的军帽当救生圈,一手划水,看上去像狗刨。
天空,燕子在低飞;河面,蜻蜓在觅食。
孟定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形容一点不为过。这可能就是“丛林气候”的特点。这不,午后还是蓝天白云晴空万里,这会儿变成了满天钩钩云。
孟定的云,千姿百态,像魔术师变化无常。除了常见的白云、乌云、红云、卷云、钩云、片云、棉花云、羊群云、羽扇云、羽毛云、瓦块云、鱼鳞云,还有“万马奔腾”、“一泻千里”、“四分五裂”、“张牙舞爪”、“千丝万缕”等奇形怪状的云彩。这些色彩瑰丽的云彩在空中天马行空、变化多端,像万花筒,美得难以形容,而且每年每日每时甚至每刻都不一样。可以说,看过这里云就再也不想看其他地方的云了。如果说,云南是“彩云之南”,拥有当之无愧的最美天空的话,那么孟定就应该是“彩云之乡”,拥有“最最美”的天空了。所以,“云奇”被列为孟定“三奇”之首。
虽然没有下雨,西方却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
众人对此见怪不怪。虽然有“风雨过后见彩虹”之说,但在边境小镇,不但“风雨过后见彩虹”,而且还常常“风雨之前见彩虹”。原因是空气湿度大,只要阳光照射的角度合适,即使没有下雨,也可能产生彩虹现象。所以,有经验的人,能从彩虹出现在天空中的位置判断天气情况,所谓“东虹日头西虹雨”。就是说,彩虹出现在东方,本地短时间是不会下雨的;彩虹出现在西方,本地下雨的可能性很大。
风静,天热,人闷。
中年人把水烟筒递给旁边等候的人,看看低飞的燕子、蜻蜓,又抬头看看天空的彩云、彩虹,凭经验,知道要下雨了。作为有经验的生产队长,他非常熟悉当地气候,什么“风静天热人又闷,有风有雨不用问”;什么“钩钩云,雨淋淋;燕低飞,天将雨”,什么“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雨稀稀”,等等。他知道面临的只不过是一场太阳雨,所以并不十分着急,只是不时向河边砂石路远处张望,明显是在等候什么人。
终于,河边砂石公路上,一辆载满人的东方红拖拉机冒着黑烟、拖着黄灰,咆哮着从远处驶来。
“咆哮”的拖拉机打破了寂静。路边水潭里,几头老水牛懒洋洋地抬起头,很不高兴地瞟了一眼拖拉机,又懒洋洋地把头缩进水里,很不耐烦。
拖拉机车厢里,一群十七八岁的回乡青年坐在箱子、被包上,最显眼的是车厢尾部的两辆永久牌自行车。领队的场部劳资科王科长则坐在驾驶室里,既晒不着太阳又吃不着黄灰。虽然闷热,拖拉机还不时卷起黄灰,车厢里的青年们依然热情不减,歌声不断。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啰
傣族人民在这里生长啰
密密的寨子紧紧相连
那弯弯的江水呀碧波荡漾
……
还没有唱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又接着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一副踌躇满志、舍我其谁的豪情。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
终于,裹着黄灰的拖拉机在吊桥边停下,黄灰却随着惯性依然向前翻滚远去。
王科长跳下拖拉机,看着稀稀拉拉的欢迎人群,白了中年人一眼,说:“老陈呀,你这是整哪样嘛?有你们这样欢迎新工人的吗?”
“冇得法。”老陈苦笑着说,“天热得老火,老半天等不着,人都雀雀咪咪地梭了。”
“整我的整。”王科长鬼火绿,“不讲规矩,名副其实的母猪生产队。唉,算了,叫你的人站好,不要死头干姜瞎迷倒眼的。”说罢,放低声音,“多少给我点面子,将皮裹肉假巴应付一下吧。”然后,转向正下车的回乡青年们,“大家都弄过来,我给你们盖(介)绍盖(介)绍。”
青年们跳下车,灰头土脸地围过来。
王科长指着老陈说:“这就是你们生产队的队长兼民兵连长陈农垦同志,也是我们农垦系统的劳动模范。”然后指着一个打扮时髦的青年说,“你就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超哥讲普通话’的超哥吧?”
超哥傻笑:“娘的,合着我这么有名啊?” 他二十出头,姓张名跃进,仅听名字就知道他出生于1958年。他不但穿戴整齐,而且时髦:脸上戴着蛤蟆镜、上穿花格子的确凉衬衣、下穿喇叭裤、脚蹬白色回力鞋,特别是手上提个着葫芦形状的鸟巢,鸟巢里还有几只嗷嗷待哺的乳鸟。他身材健壮,遗憾的是脸上生了不少青春豆,看上去有点害里实怕的;他吊儿郎当,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不但喜欢赶时髦而且满口的四川话、上海话及“合着、娘的”口头禅,常常操着不伦不类“孟定普通话”,用当地语言叫“抖草”,知青便送了给他一个非常时髦的外号“超哥”。
王科长扫了众人一眼:“马儿、蔡儿我认识,其他的我还叫不出名字,还是由队长统一盖绍吧。”
队长憨厚地笑笑,将身边的成都知青、团支书马五四(马儿),成都知青、文书兼割胶辅导员蔡建华(蔡儿),上海知青高建国(小耳朵),成都知青潘斌(眼镜)、张光荣(驼子)、李莉(鸭子)及本队老工人子女张老五、徐美芬、王丽花一一作了介绍。
回乡青年们默默地打量着眼前这群欢迎他们的老工人。由于天热,女同胞们的穿戴还算板扎,衬衣长裤凉鞋;男同胞们的穿戴就有点不像样了,简直可以说是乱七八糟:上穿的,有衬衣有背心有的干脆光着上身;下穿的,有长裤有半截裤有的干脆穿着大短裤;脚穿的,有拖鞋有凉鞋有的干脆光着脚,唯独超哥例外。
队长介绍完,王科长说:“大家辛苦了。”
成都知青驼子阴阳怪气地说:“不辛苦。小缝小补,小辛小苦。命苦。”
王科长尴尬地笑笑,指着回乡青年们对老工人说:“他们是我们农场子弟第一批从县城高中毕业的回乡知青,总共才30多人,总场和分场一个不留,全部分到生产队。你们队最牛,一个生产队就分了9人,而且全都是总场干部的子女。好啦,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一家人了。我看,同学们还是自我盖绍一下自己吧。”
王科长虽然在“知青”前面加了“回乡”定语,但一听到“知青”二字,旁边正儿八经的四川上海知青们依然不屑一顾,有的挤眉弄眼,有的咧嘴挠首,好像有人抢了他们的身份、占了他们的便宜一样,更像洗澡没有洗干净身上的肥皂,浑身不滑刷。
回乡青年们互相推让,有点不好意思。
看到大家都不愿先开口,人群后面的一个穿着灰色学生装、抱着二胡的男青年首先站出来,很有礼貌地说:“大家好。我叫刘星,文刀刘,星星的星。”紧接着,一个浓眉大眼、身着花格衬衫、扎着马尾发的姑娘回过神来,挺胸挑衅似地说:“我叫梁月,梁山好汉的梁,月亮的月。七月流火,莫非给大家点月光。”她讲话喜欢用“莫非”一词,也不管合适不合适。为此,老师曾送了她个“莫非公主”外号,她照说不误,只是由于她太“恶”,同学没有人敢叫这个外号,都叫她月儿。
队长略带夸张地笑道:“梅梅三三,一个星星一个月亮,莫非还有个太阳不成?我们已经热得老火了。”不知是因为他用了“梅梅三三”一词,还是因为他引用了“莫非”,他的话引得众人呵呵笑不停。
众人一笑,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
王科长轻声对队长说:“她是梁副场长的大姑娘。”
月儿身后一个梳着长辫的大眼姑娘,红着脸羞涩地小声说:“我叫叶小芳。树叶的叶,小草的小,芳草的芳。”接着,一个看上去精头绿耳的男青年说:“我姓潘,名贵元,外号报忧不报喜……哦,不,报喜不报忧的喜鹊。”
众笑。喜鹊就是个活宝,哪有自己主动说自己的绰号的?
一个摇头晃脑的男青年:“我乃长沙人氏,不远万里随父支边,决心干一行爱一行,一行行行行行,一行不行行行不行……”喜鹊打断:“行了行了,不要再行了。他叫胡少阳,外号老夫子。”
众笑。胡少阳不但人长得老成,说话也是一板一拍,而且喜欢咬文嚼字,比如说“这几天,天气好”,在他口里就变成了“这几天天天天气好”,叫他“老夫子”,倒也恰如其分。
一个外表憨厚的男青年:“我叫何兴国。本意是兴国,因为姓何,意思就变成……”喜鹊又打断:“他在家排行老五。因为一凶二憨三喳精四赖毛五多余,所以外号叫多余人。”
众笑又是嬉笑。“多余人”这个外号有点意思,但未免有些伤人了。
一个手提录音机、非常子弟的小伙子很有风度地迈出两步:“敝人姓李,名骏,十八子李,骏马的骏。”喜鹊说:“外号花……”他的话没有说完,脖子就被李骏掐住。队长注意到,除了录音机,李俊是唯一一个戴着手表的回乡青年,而且是一块走私的“双狮”手表。时下,最流行的走私物品为磁带、手表、录音机,他可以说都占全了。在学校,同学们叫他“花花公子”,到生产队后,不知道是因为喜鹊没有介绍全,还是因为讲政治的原因,这个外号就寿终正寝了。看来,给人起外号也不容易,不但要水平,还要讲政治。
一个清秀的姑娘彬彬有礼地:“我叫任燕平,燕子的燕,平静的平,小名平儿。”见喜鹊不啃声,队长风趣地问:“哦喉,她冇得外号吗?”喜鹊:“有。林……”见燕平恶恨恨地盯着他,急忙改口,“她叫平儿。”
众人笑得更欢。燕平祖籍苏州,不但与林黛玉同乡,人也有几分相似,在学校同学们都叫她“林黛玉”,由于今天没有介绍,从此她的“外号”也消失了。看来,外号起得再好,没有人推广也不行。酒香也怕巷子深嘛。
笑罢,队长说:“欢迎同学们。”他带头鼓掌,但众人的掌声七零八落,只有四川知青鸭子主动与月儿、小芳、平儿拉手,表示欢迎。
这时,大家才发觉,拖拉机上居然还有一男青年没有下车。
男青年一身旧军装,右手举着草帽遮住太阳,正在沉思。刚才,听大家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他忽然发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共产主义”只是目标理想,并没有固定时间表。那么,问题来了,“没有固定时间表”接哪门子班呀?这不是忽悠人吗?是不是应该叫《我们是社会主义班人》才对呀。他为自己的这一“重大”发现感到茫然。歌曲《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是影片《英雄小八路》的主题歌。随着影片在全国的放映,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广为传唱,他也是唱着这首歌长大的。过去,每次听到这首歌曲,他都感到豪情满怀。今天听到这首歌曲,感觉却怪怪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是自己忽然间长大了还是这首歌本身有问题?是低级失误还是自己的理解有问题?他摇摇头,仰望蓝天,又有一个“重大”发现:在蓝天白云的天空中,居然有一轮淡淡的月亮。月亮这个时候出来,是咄咄怪事还是自己缺乏天文知识?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天文爱好者刘星。恰在这时,一群南飞的大雁在蓝天中“咕咕嘎嘎”地叫着,飞过白云,飞过月亮,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排成“V”字形,在天空中自由翱翔,马上就要飞到山的那边了。他又陷入沉思:大雁要去哪里?再飞可就出国了;大雁有没有国籍?没有国籍的大雁是更自由呢,还是无家可归?他又摇头。显然,他为自己的杞人忧天感到好笑。
众人的目光转向拖拉机上的他。他看上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或者说别扭。原来,他的手表居然戴在右手上,而且是一块很时髦的“梅花”手表。当时,学生带手表可以说凤毛麟角,手表戴在右手上的更是“另类”;学生带手表一律视为抖草,戴在右手上那就不仅是“抖草”而且是“神头二五”了。在学校,也只有他这样戴没有人说,连喜欢抖草的李俊都不敢公开这样戴表。
“踅孀,刘踅孀,你整哪样嘛?”月儿跑过去喊道,“刘踅孀,你未免太不象话了,莫非还要请你下来不成?快下来,快下来,都等你呢。”
同学中也只有月儿敢用这样的口气对刘踅孀说话。月儿与他不但门当户对,而且青梅竹马。只不过,她单纯、高傲,像公主;他老沉、低调,像国王。公主与国王,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虽然近在咫尺,却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公主拿国王没有办法,国王拿公主也没有办法。
听到月儿喊叫,刘踅孀好像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起身,望着众人,不无朝弄地说:“敝人正担心天上的大雁马上就飞出国境了,还望各位多多包涵。哦,介绍一下(他用“介”,而不是“盖”),在下姓刘,名踅孀。踅,是徘徊的意思;孀,是寡妇。可是敝人没有长发,所以解释为寡汉。”
队长微微地皱皱眉,几个知青微微撇嘴。
王科长小声对队长说:“他是刘副场长家的独儿子。”
回乡青年们善意地笑着。显然,刘踅孀在回乡青年中有着很高的威信。而旁边的四川上海知青们,除了鸭子外,都不屑一顾,明显看不起这群神头二五的自以为是的牛气哄哄的嘴上无毛的所谓的“回乡知青”。
知青“看不起”回乡知青,有着多方面的原因。
“知青”是“知识青年”的简称,主要是指特定历史时期(1968年到1978年)“自愿”从城市去到农村和农垦兵团插队落户的城市青年学生。虽然,“知识青年”根本名不副实:论文化,只是初中、高中学历,有的甚至未毕业;论年龄,十八九岁,有的甚至还未成年。其实,说白了,他们不过是被剥夺了继续求学权利的城市学生,或者起码是在知识之路上被中断了学业的城市小青年。但是,在时下,“知青”是一种特殊的“身份”。
“回乡知青”是“回乡知识青年”的简称,指农村孩子到县城读书、毕业后未能升学或落户城市而返回农村参加劳动的青年学生。因为主体多为农村到城镇就学的青年,所以,称之为“回乡知识青年”,后来也有学者称之为“早期知青”。不论从时间上算还是从人数上算,“回乡知青”都远远高于“城市知青”。也许正因为如此,“回乡知青”的“身份”才一钱不值。物以稀为贵嘛。
“知青”看不起“回乡知青”,除了“身份”的不平等外,主要还是地域环境的因素。城市终归是城市,农村终归是农村,特别是在封闭的计划经济年代,城乡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说,城里人就是“上等人”的代名词,那么农村人自然就是“下等人”的代名词了。在当时环境下,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不用讲话,仅从穿戴、微笑、眼神,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更不用说“城里人下乡怕狗,乡下人进城怕车”了。用孟定话更形象,叫“人比人比不成,马比骡子整不成。”
客观地说,知青还应该“感谢”回乡知青。众所周知,“上山下乡”运动最先是从回乡知青开始的,直到1966年以前,官方从未讳言回乡知青是上山下乡运动的主体。后来,随着大城市知识青年掀起全国性上山下乡的高潮,回乡知青才明显受到媒介的冷落。再后来,基本上就不再提“回乡知青”了,说“知青”就是专指到农村插队落户的城市知识青年。这从各地“知青办”的职能就可以看出,知青办根本不管“回乡知青”的事情。
“知青”固然带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重任,但作为一种特定的“知青”身份,所享有的待遇,非“回乡知青”所能企及的。相对于回乡知青,他们有更多的选择。他们可以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苦公分;也可以上山到国营农场当工人或生产建设兵团当战士,挣工资;上山下乡时,国家不但按人头拨给安置费,还享受一些知青特供“票证”;下乡第一年,吃住都还有国家的安置费作为补贴;生活有困难,可以找当地的“知青办”求助。尤为重要的一点,他们出生在大城市,与“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相反,他们是“洋生洋长”,自然就是“见多识广”的城市人啰。
“回乡知青”就没有这些待遇了。他们先天不足,后天乏力,可以说“姥姥不亲舅舅爱”,基本上被当作农民对待。先天不足:他们出生在农村,户口为农业户口,也就天经地义地被认为低人一等。后天乏力:由于环境所限,他们无论是学识、阅历、眼界,还是穿衣、打扮、谈吐都无法与知青抗衡,加上自己也不“争气”,眼高手低不说,还高不成低不就。难怪“知青”看不起他们。
而眼前这批所谓的“回乡知青”,就更老火了。说是“知青”吧,他们没有城市户口;说是“回乡知青”吧,他们又没有农村户口;说是工人吧,他们到生产队开荒种地;说是农民吧,他们又领工资吃公粮。他们户口是不伦不类的“农垦户口”,身份是二不挂五的“农垦职工”。为此,后来国家还专门出台《关于落实农垦系统国有企事业单位职工及家属非农业户口政策有关问题的通知》。所以,他们既不是“知青”也不是“回乡知青”,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而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农垦人”。更无言的是,他们虽然无知,自我感觉却非常良好。“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并不承认自己无知,还装作“有知”。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最难叫醒的是装睡的人。
看来,不碰得头破血流,不经历风吹雨打,是很难醒悟的。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无知无畏”“不经风雨不见彩虹”……
“好啦好啦,”王科长打圆场,“拖拉机就只能到这里。过了桥,穿过那片胶林就到你们生产队了。你们生产队可是大名鼎鼎的哟。说六分场九队可能没几个人知道,如果说母猪山生产队,恐怕孟定坝没有人不知道。好啦,看天气,马上要下雨了,大家过桥一定要格外小心。同学们,既来之则安之。好自为之吧。再见了。”
送走王科长后,队长招呼众人般行李过吊桥。
吊桥由六根钢丝链接,上面两根下面四根。下面四根钢丝上平铺着竹篾,由于东西跨度过长,导致吊桥两头高中间低形成下弧形,最低处离水面只有2米多高。虽然河水流速缓慢,但由于跨度长,加之桥面是用竹篾铺设,人走在上面不但摇摇晃晃,而且咯吱咯吱响,第一次走的人没有几个不抖鳞壳颤。
男同胞们负责扛行李,女同胞们则空手过吊桥。平儿因为有喜鹊照顾,王丽花、徐美芬很自然地拉着月儿、小芳的手过桥。从车上放下的两辆自行车,一辆是李俊的,他小心推着,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的;另一辆是刘踅孀的,任由知青推着,生怕别人知道是他的。一个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一个是“生怕别人知道”,从这个细节便能可以看出两人的性格与修养。
众人拉开距离慢慢过桥。
走到桥中央,不知哪个乱子壳知青故意用力摇晃了几下,吊桥立刻变得此起彼伏、摇摇晃晃。男同胞大叫,觉得板扎过瘾;女同胞惊叫,感到务俗曹耐。王丽花、徐美芬急忙扶住月儿、小芳,平儿则吓得趴在桥上。喜鹊伸手去拉平儿,慌忙中把旁边的一只皮箱碰下吊桥。皮箱落下后,浮在河面上缓慢漂流。月儿急得大呼大叫,皮箱显然是她的。李俊急忙脱掉上衣欲下河捞皮箱,被队长拉住。队长回头望着马儿、驼子等几个水性好的知青。可是,知青们却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一点没有下河捞箱的意思。队长放开李俊,脱掉上衣和鞋子,看样子准备亲自下河去捞皮箱。超哥反应过来,也准备脱衣服下河。谁也没想到,走在最后面的刘踅孀穿着衣服纵身跳入河中。马儿一愣,随即把肩上的箱子交给驼子,跟着一头插了下去。
见状,队长微微一笑,显得很欣慰。他从两人跳河的姿势就知道没有危险了。刘踅孀因为不知道河的深浅,所以用“跳”,脚在下确保安全;马儿因为非常熟悉这条河,所以用“插”,不但安全而且速度快,可以很快追上皮箱。果然,马儿“插”下河里后,很快从刘踅孀前面冒出水面并在刘踅孀之前抓住皮箱。随后,两人推拉着皮箱扯直朝河对岸奋力游去。
恰在此时,一场太阳雨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河面顿时冒出千朵万朵水花。随即,西边又多了一道鲜艳的彩虹,与之前的彩虹几乎重叠,出现迷人的“双虹”奇观。
众人在雨中,一边观看马儿刘踅孀救皮箱,一边欣赏彩虹。
彩虹是气象中的一种自然现象。一般情况是,当阳光照射到半空中的雨点,光线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中形成拱形的七彩光谱,肉眼所见为拱曲形。因为形状似桥,民间称之为“彩虹桥”。孟定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天蓝、空气湿度大,发生彩虹现象不但非常普遍,而且非常绚丽,除了色彩鲜艳,还有副虹、月虹、双虹。所以,孟定彩虹不但美丽,而且神奇,被列为孟定“三美”之一。
双虹这种现象,在边境小镇虽然不算罕见,但像今天这样在同一方向远近重叠,却是罕见的。所以,青年们兴致很高,边观看边议论。
月儿说:“太美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李俊说:“的确美。遗憾没有带着相机。”李俊有一台海鸥牌相机,大家都知道黑白交卷根本照不出彩虹。他这样说,无非是想告诉众人,他有照相机而已。
小芳说:“不平凡的开头,必有不平凡的故事。”她的声音不大,但众人都听见了。回乡青年们没有在意,所以有没有什么反应;知青们却为之一振,这个腼腆的长辫子姑娘看似平常的一句话,让他们对这群回乡青年多少有了一点好感,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恰在此时,河中一条水蛇顺流而下。众人见怪不怪。
平儿说:“老天保佑,最好不要遇到麻蛇蚂蝗。”她的话一出口,让知青们刚刚对回乡青年产生的一点好感,又被彻底打回去了。的确,这话也太矫情了。土生土长的农场人怕什么蛇啊。。
喜鹊说:“不怕的。老天不保佑,有喜鹊保佑。”
此话更糟糕。如果说燕萍的话是“矫情”,那么喜鹊的话就是“幼稚”。知青们更是不屑一顾。
李俊说:“第一天就见双虹,应该是好兆头。”
这话还差不多。众人点头。
老夫子说:“非也。祸不单行,福不双降。这样的天气出现这样的双虹,太反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老夫子真的是“老夫子”,又是祸又是妖的。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也不怕扫众人的兴。二里时气。
果然,老夫子的话一出,众人立刻没了兴致。因为担心“祸不单行”,于是雀雀咪咪、小心翼翼过桥,生怕行李或者人掉下河里。
还好,过桥一切顺利。不过,正如老夫子说的“福不双降”,接下来就是当头一棒,整得众人晕晕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