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队背靠母猪山，面朝南定河。

何为“母猪山”？原来在一座大山脚下有几座小山围绕，远远看去，俨然几个小猪依偎着母猪，“母猪山”因此得名。九队位于母猪山脚下，因而获得“母猪山生产队”雅称。名字虽然有些不雅，本来也无妨，比如“夹皮沟”“一线天”等生产队，只是一个地名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出在“母猪”二字上。小镇三恶之一为“老母猪恶”，“母猪山”与“老母猪恶”联系起来，再与“母猪山生产队”曾经发生的一系列“荒唐”事件联系起来，问题就变得复杂了，想不出名都难。

远眺，南定河由北向南，穿过坝子后向西，在坝尾形成半岛状，母猪山生产队就趴在半岛的山坡上，依山傍水，胶林怀抱，炊烟袅袅，让人浮想联翩；近观，杂草丛生，房屋破旧，垰垰角角堆满垃圾，乱五乱六，让人心寒气闷。特别是毫无价值的鬼针草、飞机草，无孔不入，毫无章法，看上去乱麻麻的。

鬼针草，又名鬼菊、鬼黄花、一把针、婆婆针、鬼骨针、叉婆子等，因为顶端的芒刺沾在衣服上很难取下，当地人叫沾黏黏。它根系发达，吸收土壤水分和养分的能力很强，是非常讨厌的杂草、害草。

飞机草，真名叫大泽兰，原产于美洲，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属于讨厌的有毒杂草。由于繁殖力极强，有它的地方基本上就没有其他植物生存的空间，也叫“破坏草”；由于适应能力极强，干旱、瘠薄的荒坡隙地，甚至石缝和房顶上照样能生长，非常“猖獗”。传说，因为侵华日军占领海南岛时，曾用飞机播撒飞机草种子，当地居民因此将这种讨厌的植物称作“飞机草”。

母猪山生产队背靠母猪山面朝南定河，向阳背阴玉带环绕，按照风水学“山主人丁水主财”的观点，本该人丁兴旺、财源滚滚。可事实上，生产队穷得叮当响，一年有大半年“老三样”:红米包谷饭、煮南瓜、葱花汤，其他时候靠酸菜、卤腐、大蒜下饭度日，还自欺欺人、自我调侃：“千有万有不如酸菜下酒”“千好吃万好吃不如卤腐好吃”“七个菜八个菜不如大蒜一个菜”。用孟定话形容，叫“干皮潦草”；用云南话形容，叫“穷得连刮痧的钱都没有”；用歇后语，叫“老鼠偷米汤——勉强糊个嘴”。

看来，所谓的“风水学说”，似乎也不靠谱。

还好，几条小道两旁生长着不少乔木、灌木，有榕树、铁力木、木棉树及茶花、杜鹃、玫瑰、栀子花、月季花、叶子花等；房前房后种了不少水果、猪草，有香蕉、芒果、木瓜、番石榴、牛肚子果及空心菜、红薯藤等。水果树与乔木、灌木、猪草那么自然、和谐地生长着，多少给人一点安慰。虽然有些杂草、果树看上去死头干姜的。

还好，生产队虽然贫穷落后，却不失特色。东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矗立在路口，旁边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准确说是小溪），是老人纳凉、孩子玩耍的理想之地；南边，一口老井，虽然不像傣寨的井塔那样颇具匠心，却也古色古香，特别是井边还有一棵形状似蘑菇云的榕树，别有情趣。井边铺设青石板，井口用石头砌成，约一米高，井深约2米，是全队人吃水主要源泉；西边，一片茂密的芦苇中，沟渠纵横，几块菜地井井有条。芦苇下方是南定河，沿河而下是茂密的竹林。竹林深处有傣家，竹林中隐约可见原始的傣寨；北边，独树成林。一颗高大的榕树，几根枝丫上长出很多气生根，并发育成十多根粗大的支柱根，形成“独树成林”的奇观。

太阳雨来也快，去也快。可谓，来去匆匆。

雨水虽然淋湿了众人的头发、衣服，但同时也降温、解暑，等于冲了个凉水澡，让回乡青年们有点小兴奋。

让青年们更兴奋的是，还没有走进生产队，就看见一群人在小河边宰牛。原来，为欢迎他们的到来，万副队长带着几个知青在小河边磨刀霍霍，正准备杀牛迎客。在农场，牛是耕田犁地的主要劳动力，一般是舍不得宰杀的。在这饥饿年代，“杀牛迎客”算是最高的待遇了。所以，很多人都没有亲眼见过杀牛。青年们由于兴奋加好奇，便提着行李过去围观，而迎接他们的那些老工人，除了王丽花、徐美芬两人陪着，其他人跟随队长扛着行李先走了。

小河边，一头老水牛被栓在一棵粗壮的芒果树上，旁边几个知青提着大铁锤，周围还有不少人观看。老水牛可能预感到人们要对它痛下杀手，所以不愿坐以待毙，而是随着知青的驱赶愤怒地围着树转圈。它没想到，由于方向不对，越转绳子越短，离死亡越近。当牛头快接近树根时，万副队长又抛出一根粗绳，几个知青合力将水牛头紧紧地绑在树上。水牛终于知道上当了，怒睁双眼，后脚乱挝，可是为时已晚，无力回天了。几个知青上前轮流用大锤朝牛头的正中央猛击。水牛痛苦地挣扎着，双眼血红，圆鼓鼓的，不但流泪还流血，直到死亡也没有闭眼。可以说，宁死不屈，死不瞑目。青年们看得心惊肉跳，一个个龇牙咧嘴，抖鳞壳颤，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牛肉好吃，没想到杀牛这般残忍，简直是惨不忍睹。于是，提着行李，鬼喊辣叫地逃离“案发现场”，女同胞们，估计好几天睡不好觉了。好奇害死猫。都是“好奇”给害的。

青年们在王丽花、徐美芬带领下，走进生产队。生产队建在斜坡上，大概有十来排房子，都是低矮的土基房。最先进入眼帘的是绘在墙上的一幅名为“上山下乡怀壮志战天斗地绘新图”的油画和一条“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的最高指示标语。

来到一排堆放着他们行李的土基房前，只有队长、超哥在一旁等候，其他人已不见踪影。

队长说：“最近走了一些知青，刚好腾出三间房。三人一间，你们九人，三女六男，正好。床是现成的，房间你们自由组合。”

三位女同胞不用组合，男同胞们则看着刘踅孀。显然，等他发话。

刘踅孀说：“李俊、刘星我们住一间，其他人一间。”

于是，青年们开始往土基房里搬自己的东西。李俊由于不喜欢与刘星一起住，但又不好公开反对，一脸的不高兴。刘星显然也不喜欢跟他们一起住，他红着脸对队长说：“队长，我，我有个要求，不知……”见月儿嫌恶地盯着他，便止住。

队长和蔼地说：“冇得事，说吧，有什么要求，生产队尽力解决。”刘星一咬牙说：“我不太习惯几个人同住，能不能……” 月儿忍不住说：“哟，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莫非脸皮比城墙还厚。”小芳小声说：“算了吧，他性格是这样的。”月儿大声说：“我就见不得这号人，条件哪，要求呀，鬼迷日眼的，莫非是来享受的？让人鬼火绿。”

刘星咬着唇，一言不语。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可能有点过分。

队长显然没有想到刘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由于他事先知道刘星的“家庭情况”，所以也没有多想，而是思考着咋个整。

见队长为难，站在一旁的王丽花出来解围：“队长，我家去年盖的防震房还可以将就住，反正空着。你看给要得?”不等队长发话，刘星感激地说：“要得要得，只要将就能住就行。”见队长点头了， 王丽花对刘星说：“走吧，我领你尅。”她抻手去提刘星的皮箱，由于皮箱里都是书，根本提不起来。队长见状，伸手提起刘星的皮箱大步朝防震房方向走去，王丽花、徐美芳接过刘星手中的网兜、二胡，急忙去追队长，刘星背着背包跟随而去。

众人脸上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只有李俊暗自高兴。

刘星是孤儿，属鼠，性格内向、敏感，可能以“孤儿”“属相”有关。喜欢他的人，说他“绵里藏针”、“爱憎分明”；不喜欢他的人，说他“装样时气”、“死头干姜”。同学们只知道他篮球打得好，二胡拉得好，喜欢唐诗宋词。其实，他爱好广泛，除了乐器、文学，还喜欢哲学、天文学，甚至易学。

看着刘星的背影，平儿说：“莫名其妙。”喜鹊说：“憨头日脑。”李俊说：“地道的书包子，土贼。”月儿说：“不折不扣的下里巴人。”她的声音很大，生怕刘星听不到似的。

刘踅孀揶揄道：“女士们先生们，不要花吗料嘴满嘴跑火车。都是同学，还是积点口德吧。”他一开口，青年们立刻转身各自忙起来。月儿深情地、无可奈何地瞥了刘踅孀一眼。

李俊、喜鹊把自己的行李搬进宿舍后，转身就到女生宿舍，与正在向女同胞献殷勤的超哥一起帮女同胞收拾宿舍。

一会儿，门外有人高喊：“超哥，球场有好戏瞧啰。”

老话说，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刮风。对于农场人来说，越穷越爱凑热闹，越热越爱冲壳子。对于这群回乡青年们来说，还嫌今天的惊喜不够，听说又有“好戏”，急忙丢下行李，连衣服都没有换，便跟着超哥朝蓝球方向跑去。似乎刚才的“不愉快”和杀牛的“心惊肉跳”，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球场建在半坡上，是生产队唯一像样的一块平地。

球场是农场最常见的泥土蓝球场。在当时，除了总场、分场有标准的水泥球场，各生产队基本上都有一块这样的泥土球场。球场虽然简陋，却是国营农场的标志，也是农场生产队与地方村寨的最显著区别。当时，小镇流传在这样一句话：有竹林就有傣家人，有球场就有农场人。

由于刚下过太阳雨，球场没有黄灰，也没有积水。球场靠山一边长满葛、芒、石珍茅、割尾巴、飞机草，形成一片天然的护土卫士；靠沟一边栽了不少香蕉、芭蕉、木瓜树、芒果树，形成一道天然的护球屏障。球场的一头是小路，另一头是食堂，食堂门前横七竖八的堆着些巨大的圆木。篮球架是两棵木柱直接埋在土里，蓝板没有支架，用几块木板直接钉在两棵木柱上，看上去像靶牌；篮框上没有球网，一只篮框已断裂，另一只篮框明显向下斜。球场上，两个中年妇女正破口对骂，旁边有不少人围观。有趣的是，一个小伙子提着录音机坐在球场边，边观看边听歌曲，录音机正播放着最流行的台湾歌剧《水仙花》。可谓“听歌看戏”两不误。

更有趣的是，在球场边：两个顽皮青年居然敲着桶盆，轻轻地为妇女对骂伴奏；两个还不会走路的男孩子居然光着屁股四处爬行，后面跟着几只屁颠屁颠的小鸭子；两只威武的大白鹅居然跟随着光屁股男孩后面，保护孩子和小鸭子；两条发情的黄狗黑狗居然闹中偷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毫不避嫌……

月儿、小芳、平儿、喜鹊、李俊挤进人群，超哥紧随其后。

超哥说：“那个拍屁股大骂的女人是万副队长老婆，叫太岁。她看上去好像憨不噜出，给对，合着恶得扯闪，是我们队出了名的母老虎。另一个也雀的很，去年被知青痛打一顿后，成了歪货。合着今天有好戏瞧了。给对。”

月儿鄙姨地撇撇嘴，小芳胆怯地靠紧月儿，平儿则对超哥乱用“合着”“给对”非常反感。

太岁，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齐肩的头发用几根小别针随便別着，上穿花格衬衣，下套蓝布裤子，脚蹬浅邦黑布鞋。她似乎是为了证明云南十八怪中的“四季衣服同穿戴”，一年四季基本都是这身打扮。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满肚子的歇后语如同蚯蚓吃土－－开口就是，而且多半是她的家乡（贵州）三十夜嫁姑娘——必结（毕节)的歇后语。虽然她的很多歇后语被知情嘲笑为“贵州驴子学马叫——南腔北调”，她依然我行我素，照说不误，而且一开口至少两个以上。她旁边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大婶，貌似与她是一伙的。

太岁手舞足蹈：“你不要鬼舞时气，鬼扯十扯。给老子死开些。哼，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哪样鸟？脱裤子上吊——脸都不要。”说着，指着对手的下身，“你不是爱脱个裤子吗？麻雀飞进烟囱里——有命没毛的东西。脱呀，有球本事就脱。”

老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太岁偏不，偏偏要打脸，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哄笑。对手下意识地捂住裤子，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

超哥说：“她姓孙，大家叫她孙婆娘。她经常跟人吵架，合着吵不赢就脱裤子。给对。去年跟知青吵架，她又脱裤子。知青们实在气不过，把她拖进屋里用荨麻在她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顿，合着归阴服法了。给对。”

月儿等人不明白“合着归阴服法了”是什么意思，猜想应该是“从此归阴服法了。”

此时，太岁从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手里抓过两个鸡蛋，朝对手喊叫：“睁大你的狗眼睺吼吼，你么到你家那些憨不噜出的鸡能下这么板扎的蛋？我看你是马勺吊起来当罗锅——穷得叮哩当啷响；叫化子拨算盘——穷算计。穷疯了。”孙婆娘不服气：“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明明就是你家娃娃拿了我家的鸡蛋嘛，反而……”太岁打断：“你这是看见菩萨屙屎---讲鬼话。哪个能证明？你亲眼看见了吗？”孙婆娘：“虽然没有，但是……”太岁又打断：“没有看见就是瞎扯蛋。六月间勒班鸠——不晓得春秋；牛屎虫搬家－－滚蛋。呸！臭不要脸的东西。”她骂着，猛地将手中的鸡蛋投出去，一个鸡蛋在孙婆娘头上开了花。

孙婆娘明显惹不起，哭哭啼啼，被人劝走了，样子很是可怜。

可怜之人必要可恨之处。孙婆娘虽人长得还算标致，就因为她有吵架“脱裤子”这一“嗜好”，她男人实在受不了，几年前与她离婚后调到其他生产队了。农场不少人信奉“宁娶寡妇，不娶生妻”的说法，加上她的名声不好，没有人再敢娶她。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的确可怜。

太岁赢了，似乎还不解气。她用手擤了一把鼻子，随手在鞋子后跟上搌掉，然后提着裤子吼：“怎么啦？躲灾尅了？砍脑壳的，从小缺钙长大缺爱。死狗的尾巴——不摆了？屎壳郎戴花——臭美；三伏天卖不脱的肉——臭货。挨千刀的。茅房里打灯笼－－照屎；有大哥有二弟－－你算老几？吊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脸……”她骂得手舞足蹈、疯天扩地，脏活不断，妙语连珠。

月儿本是个充满正义感、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她从小就听说孟定有“三恶”，其中之一是“老婆娘恶”。听说“恶婆娘”能把男人骂死。她偏不信邪，于是站在人群里大声说：“哎呀呀，如果吼叫能解决问题，恐怕驴早就统治世界了。这位大嫂整哪样嘛，莫非比赛跳舞不成？不像话。”

此话一出，现场落针可闻。月儿也没想到，这种时候自己居然能出口成章，一语惊人。

众人先是一惊，随即，开心地笑了。其实这有什么好笑的？只不过人们对有人敢站出来“教训”太岁而高兴罢了。笑，发自内心的笑。太岁也的确有些“不像话”。

众人笑不打紧，惹恼了太岁可不得了。

果然，太岁咬着牙，双手叉腰，瞪着眼扫视着众人：“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哪个小骚货在花麻料嘴放黄腔？有种站出来！”旁边的胖大婶、瘦大婶及一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知青跟着起哄：站出来，站出来。

超哥着急忙慌地说：“吃葱吃蒜不吃姜。给对。娘的，惹不得惹不得，她不但喳经还坚钢，你们占不到马门的。算求，合着你们快闪吧。好汉不吃眼前亏。给对。”

李俊鄙夷地撇撇嘴，不屑一顾。小芳、平儿、喜鹊都知道月儿在学校是众星捧月的公主，平时她不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了，现在居然被人当众被骂“杂种”“小骚货”，如果她还能忍受，才是见鬼了。但此一时彼一时，何况今天是下乡第一天，于是小声劝月儿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退一步海阔天空。

果然，月儿就是月儿，根本不领情，根本忍不下这口气。她挺身站出来，盯着太岁，脸气得通红。

太岁怒视着月儿，刚向前走了两步就被闻讯从小河边赶来的万副队长拉住。没想到，太岁粗野地甩开万副队长，猛地扑向月儿。李俊也没有想到太岁会这么凶，一声不响就动手，等他反应过来，超哥已抢在他前面挺身挡住太岁。太岁拉住超哥撕扯，瞬间超哥的衣服就被撕开了。超哥想还手，却被冲进来的母亲死命拖住不放。于是，太岁立刻和月儿撕打起来。看着太岁和月儿撕打在一起，万副队长手脚无措，劝也不是拉也不是，站在旁边干着急。

月儿哪会打架，何况面对的还是“恶得扯闪”的太岁，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太岁手脚并用，月儿只能招架，无还手之力，瞬间就变得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小芳拉住平儿说：“快，快去喊踅孀。” 平儿跑去后，小芳上前去劝阻，被太岁一屁股拱退了几步，正好倒在喜鹊怀里。李俊反应过来后，看准机会冲上去一把将太岁推得倒在小芳身上，喜鹊抱着小芳顺势一让，太岁重重地栽倒在地，四脚朝天。倒在地上的太岁鬼喊辣叫，万副队长急忙把她拉起来抱住不放。

几分钟后，平儿领着刘踅孀、多余人、老夫子赶到，正听到李俊宏亮的声音：“你不要给老子鬼舞时气的。你么到我们是谁？老子们可不同于那些来接受再教育的狗崽子。”

听到这话，刘踅孀暗叫不好。谁是“来接受再教育的狗崽子”？明显是指知青。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果然，太岁虽然被镇住了——生产队还没有人敢对她这样说话。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听这话，旁边看热闹的知青不乐意了。他们本来冷眼旁观，看热闹不怕事大，忽然被李俊“强行”扯进来。李俊“慌不择言”的一句话，深深刺痛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轰的一下，仿佛蚂蜂窝被捅了一下，知青群情激愤，跳脚抹手，貌似一群好斗的公鸡。

下巴有一撮毛的成都知青猴子首先跳出来：“他，他骂我们是狗崽子。”

驼子指着李俊鼻尖说：“你个狗核的说啥子？你给老子说清楚，哪个是狗崽子？”其他知青齐叫：

“对头，叫他说清楚。”

“锤子，不说清楚不得行。”

“骂得好安逸哟，捶他龟儿子。”

“收拾他，小赤佬。”

……

知青骂骂咧咧，摩拳擦掌。

一看这阵势，刘踅孀知道自己再不上场，局面就很难控制了。他站出来不亢不卑地说：“不要激动，有话好说。如果刚才有人说话得罪了大家，我们道歉。”

知青听了这话，心里很是受用，情绪开始稳定下来。没想到，李俊见知青不吭声了，加上有刘踅孀等人站在身边，居然又说道：“谁敢动老子一下试试？”李俊崇尚“人不狠，站不稳”，所以才会讲出这话。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一听这话，刘踅孀感到一个头两个大。他狠狠瞪了李俊一眼，心想，完了，这下完了。

果然，知青被李俊这话完全激怒了，就像踩到尾巴的猫，一下跳了起来。冤有头，债有主，十几个知青围上来，其中两个知青二话不说，上前就将李俊的手反扭起来。

李俊没想到知青真的敢动手。他虽是个睚眦必报、吃不得亏的人，但更是个识时务的人；他虽崇尚“人不狠，站不稳”，但看到知青人多势众，且怒气冲冲，自己又犯了众怒，根本“狠”不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他没有反抗。

万副队长急忙上前劝阻，知青根本不听。老夫子说：“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也没有人听。

刘踅孀低声道：“放手。”回乡青年们虽然势单力薄，刘踅孀虽然声音不大，但他身上透露出一种天生的霸气，不怒自威。

知青被镇住了，但仍不松手。油多不坏蔡，刘踅孀说：“我知道知青最仗义、最讲义气、最要脸面，绝不会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都是站着撒尿的人，靠人多算什么本事？放手。”最后两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两个知青“听话”地松开李俊，但更多的知青却将回乡青年们围了起来。本来是两个老婆娘的战争，转眼变成了月儿与太岁的战争，瞬间又将演变成了“知青”与“回乡知青”的战争。而“罪魁祸首”太岁则退在一旁，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万副队长急得双手抓自己的头发。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大打出手，队长和马儿匆忙赶到。

队长喊道：“整哪样，整哪样？一个个鬼迷日眼的，给是吃着菌了还是脑子里长虫了？散了，全都散了。”队长在生产队威信很高，看见他来，众人就知道没戏了。所以，他一开口，众人便慢慢散去。可是，围着“回乡知青”的十几个知青却不动。马儿低声道：“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非常严厉，知青们立刻散了。

看着愤愤离去的知青，队长下意识地撇了马儿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虽然的“下意识”转瞬即逝，但细心的马儿还是“捕捉”到了，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由于心急，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的话，居然比队长的话还“管用”，这可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这么多年的“韬光养晦”，算是白忙活了。

一会儿，热闹的球场上只剩下七八个玩耍的孩子。

几个小男孩玩打陀螺，手舞足蹈，不停地叫：拽、拽。

几个小姑娘跳橡皮筋，边跳边唱：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球场边，光屁股爬行的两个孩子被大人抱走后，两只大白鹅终于松了口气，摇头摆尾，悠闲漫步；那两条“不识时务”的狗，虽然已完成了交配，屁股却还沾连在一起，一个头朝南，一个头朝北，痛苦地挣扎着，大约还要“煎熬”几分钟。这样的场面在小镇司空见惯，众人见怪不怪。没想到，走在最后的成都知青驼子，余怒未消，转过身来拿两条不识时务的狗出气。他朝狗兜屁股一脚，活生生地硬是将两只处在交配“尾声”的狗强行给踢开了。两条狗被踢开后，惨叫了几声跑开。母狗羞愧地低着头，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扯直跑走了；公狗跑出几米，不知是疼痛还是愤怒，居然又回头朝驼子“汪、汪、汪”地叫个不停，那神态似乎在用四川话说：干啥子嘛，龟儿子搅了老子的好事不说，还差点害老子断子绝孙哈。

更没想到，那两只本来在旁边悠闲地漫步的大白鹅，可能也觉得这个龟儿子驼子实在太过分了：你们“人类”不是讲“欺人莫欺头”吗？我们“动类”讲的是“欺人莫欺尾”；你们“人类”不是讲“为朋友两肋插刀”吗？我们“动类”也不含糊，小兔子急了会咬人，何况我们堂堂的大鹅？于是，两只大白鹅扇着翅膀、昂着脑袋、张开大嘴、踮着脚尖，吼叫着，张牙舞爪向驼子发起攻击。

当地有“大头鹅，癞皮狗，惹不得”之说。鹅的眼睛相当于凸透镜，从它的角度来看人的话，它会觉得人比它小，所以不怕人；鹅攻击人，让人有力使不出，一只鹅就难以应对，何况两只。

面对愤怒的两只大白鹅，驼子只好认怂。“好男不跟鹅斗。”他转身狼狈逃窜。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

下午才宰的牛，大锅熬牛肉不容易耙，晚餐显然来不及，食堂专门为回乡青年炒了一小盆牛肉，加上事先准备的几个小菜和一壶甘蔗酒，作为欢迎新工人的晚餐。晚餐虽然不算丰富，但有肉有酒，在当下算是相当不错了。虽然如此，但因为下午在球场上发生的“小插曲”，喜欢喝酒的万副队长不便参加，指导员又去场部开会，晚餐只有队长带着团支书马儿、文书蔡儿陪餐。虽然马儿蔡儿都没有参与下午知青与回乡青年的“战争”，但因为他俩的身份是知青，回乡青年们依然心有芥蒂；虽然队长带头喝酒，马儿、蔡儿热情劝酒，回乡青年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点酒，只有刘踅孀干了一杯。“话不投机半句多”，晚餐很快就结束了。

队长和马儿是最后离开食堂的。由于晚餐提前结束，他俩走出食堂时，太阳还没有落山，篮球场上已经有几个学生在玩篮球了。队长歪头望了一眼西边的太阳，沉思片刻，叫马儿立即组织一场老工人对新工人的篮球比赛，欢迎新工人。

马儿心里明白，队长叫组织篮球比赛，表面上是为欢迎新工人，其实是为缓和“知青”与“回乡知青”的关系。组织篮球比赛，老工人没问题，人多势众，会打球的人很多；回乡青年能否组织得起来，马儿心里没有底，毕竟他们男的只有六人。为完成队长交给的光荣任务，很有心计的马儿，没有去找表面上神头二五的李俊，而是亲自上门找闷出出的刘踅孀商量。果然，刘踅孀本来不愿意出头组织，见团支书马儿亲自上门，加上经过下午的球场“事件”，知道马儿在知青中的威信很高，为方便今后的工作，便答应了，叫同宿舍的李俊立即通知男女同学全部参加。李俊因为感激刘踅孀下午出手相助，同时篮球是他的强项，他也想借机捞回点面子，所以表现得特别积极。

生产队基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听说篮球比赛，男女老少像看戏一样，端着饭碗的、拿着扇子的、提着凳子的，呼呼啦啦，十多分钟球场边就站了不少看比赛的人群。队长因为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叫人拿来哨子，亲自当裁判。

老工人兵强马壮。精明的马儿，为了确保友谊赛成功，也为了万副队长今后工作方便，他有意不让球技最好的驼子、猴子上场，而是请万副队长带领超哥、蔡儿和两名上海知青先上场。回乡青年虽然有9人，但男的只有6人，因为李俊根本就没有通知单独住防震棚的刘星，刘踅孀只好一边组织剩下的5人全部上场，一边让人缘最好的小芳去请刘星。小芳叫月儿一起去，月儿不愿去。月儿显然还在为下午与太岁打架的事伤心生气，虽然一码归一码，能参加啦啦队已经不错了。她一副委屈的样子，脸上明显还看得出被太岁抓伤的痕迹。

双方队员上场后，服装五花八门，有穿背心的有穿长衣的，有穿红的有穿绿的，统一服装显然已经来不及，队长一声令下，命令老工人队全部脱掉上衣赤膊上阵，回乡青年队一律穿背心。农场由于气候热，男人赤裸上身是平常事，所以其他人都没有问题，只有蔡儿迟迟不愿脱上衣。生产队的人都知道，蔡儿由于瘦精干巴，平时从未赤裸过上身，今天有“好戏”瞧了。于是起哄：“脱，脱。” 蔡儿说：“我不脱行不行？”队长说不行。蔡儿说：“换人行不行？”马儿说不行。众人又起哄“脱，脱，脱。”蔡儿依然不愿脱。驼子急了，跑上去逼他脱。蔡儿没有退路，加上晚餐喝了不少酒，一咬牙破天荒地脱了上衣，露出又瘦又白的上身，立刻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解决服装问题后，一场农场人常见的上身背心对赤膊、下身裤子长短不一、脚上鞋子杂七杂八的篮球比赛正式开始了。

一开场，比赛就一边倒。

老工人队虽然马儿没有派出最强阵容，但在众人的呐喊助威中，在万副队长的组织下，精神抖擞，气势逼人，加上熟悉球场，抢球、传球、投球都很有章法，尤其是打前锋的蔡儿。蔡儿虽然不习惯赤膊上阵，但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态。他不但速度快，而且投球准，一开场就势不可挡。而回乡青年队就显得穷酸了，啦啦队只有月儿、平儿两人，队员中只有刘踅孀、李俊球技较好，喜鹊人虽然机灵，球技却非常一般，老夫子和多余人更是跟愣半倒，传球“不靠谱”，投球“三不沾”，可以说是滥竽充数。篮球毕竟是一项集体运动，仅靠一两个人技术好是很难打的。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恐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更糟糕的是，怕哪样来哪样：回乡青年队偏偏又抽到篮框明显下斜的一边，擦板蓝根本投不进球，而打前锋的李俊最擅长的又恰恰是擦板蓝球。10:0。刘踅孀急忙叫了暂停，边交代战略战术边等待刘星。几分钟后，刘星终于穿着蓝色运动服跑来，换下了老夫子。重新开赛后，刘踅孀打组织，刘星李俊打前锋，“三人成虎”，局势马上扭转过来。刘星不但速度快，而且与刘踅孀、李俊配合默契，关键是他不投擦板蓝，擅长直接投篮，篮框下斜反而无意中帮了大忙，可以说百发百中。你来我往，此消彼长。眼看分数就要追评，球场气氛立刻紧张起来，特别是驼子、猴子，站在球场边手舞足蹈，大喊换人。见马儿不啃声，队长也装作没听见，似乎都有意维持现状，驼子、猴子干着急，恨不得冲进球场帮忙。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一定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比赛。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无巧不成书。谁也没想到，比赛刚进入高潮，篮球“恰巧”被篮板边上的一颗钉子划破了；生产队当天“恰巧”只有这么一个好的篮球，没有一个多余的篮球；回乡青年们虽然带了不少东西，“恰巧”没有带篮球。

夕阳已经落山，晚霞满天，虽然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但是，不要说没有地方买球，就是去最近的邻队借球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情至少说明几个问题：

1、生产队太贫穷；

2、生产队太偏僻；

3、不打无准备球。

就这样，一场紧张的篮球“友谊赛”，随着夕阳落幕了。

晚霞消失后，一轮峨嵋月挂在西边的天空。

浩瀚的夜空，峨嵋月像刚刚睡醒的婴儿，眯着眼睛显得有气无力；几片轻柔似纱的白云，卷着边角，似乎也是眯着眼睛随意飘浮；几颗调皮的小星星，时隐时现，似乎在与小月牙玩捉迷藏。

寂静的大地，像劳累后刚刚躺下的母亲，闭目休息，养精蓄锐；隐藏在胶林深处的母猪山生产队，宁静安详，似乎也在养精蓄锐；低矮破旧的房屋里透出的灯光，柔弱昏暗，似乎承受不了黑暗的重压。

寂静中，从低矮的房屋里清晰地传出两首歌曲。有意思的是，一首忧伤低沉一首优美高亢，一首是流行歌曲一首是革命歌曲，一一首来自西边录音机一首来自东边的留声机。两首歌曲循环播放，仿佛暗中较劲。

一首是黄晓君的流行歌曲《忆往事》：

忆往事悄悄地溜走

就像流水永不回头

不回头不回头

不停留不停留

看那江河水悠悠泪长流

江水问你为了谁忧愁

……

歌声是从西边知青宿舍一台录音机中传出的。黄晓君忧伤的歌声在打击乐器伴奏下，在宁静的夜空飘荡。

黄晓君，马来西亚华裔歌手，当时与邓丽君、凤飞飞齐名。她发音准确吐字清晰，歌声既有邓丽君的甜美、缠绵，又有凤飞飞的柔情、洒脱，像清凉的晚风一样沁人心脾。当时，她和邓丽君等港台歌手的歌曲磁带被大陆列为“靡靡之音”，禁止销售，但由于小镇紧靠国境，走私方便，根本禁止不了。所以，她与邓丽君的歌曲磁带成了青年们的最爱。她的《忆往事》《当月亮升起的时候》，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月亮代表我的心》，百听不厌。听惯了“铿锵”歌曲的青年，再听这样的“靡靡之音”，那种感受非常特别，常常见一屋子人傻傻地围着录音机，一听就是几个小时。那种感受，非亲身经历那个时代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录音机，虽然1877年爱迪生就发明了，当时拥有录音机的是凤毛麟角，只有走私的日本三洋录音机，而且是单卡单喇叭，还不带收音功能，价格相当于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虽然如此，它不但抢手，而且是最时髦的电器。因为它的样子像一块黑色砖头，人们形象地称之为“黑砖头”。不要说后来的东芝983、夏普700、先锋C3、燕舞L1531等双卡四喇叭录音机，当时能拥有一台“黑砖头”，就算是时髦“新青年”了。提着它无论到哪里都能吸引众多眼球，风光无限。所以，拥有一台录音机是那个时期所有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愿望。许多人之所以愿意花费一年的积蓄,去购买一台走私录音机，既与人们日益重视个体自我的日常消费欲望有关，也与不满足传统的宣传方式有关。可以说，走私录音机的出现，是大陆融入全球电子信息浪潮之中的第一种新型家用电子媒介。有学者甚至认为，走私录音机的流行,不仅意味着真正具有市场意义的消费者与现代传媒意义的受众诞生,而且还表明新型电子信息技术与电子文化有力催生并推动社会与文化变迁。抛开“走私”的行为不谈，对于这一时期购买走私录音机的民众来说，有着市场经济与消费观念等方面的启蒙意义。

另一首是革命歌曲《红梅赞》：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

新春来新春来

……

歌声是从东边的老工人家的留声机传出的。《红梅赞》是一首歌谣体的唱段，句式和全曲的结构都比较方整，曲调朴实婉转优美，高低音区变化突出，朴实中又具有高亢坚定的特点。

《红梅赞》是一首具有深厚历史背景和丰富文化内涵的经典歌曲。创作于1964年的这部作品，最初作为歌剧《江姐》的主题曲。歌曲的创作背景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紧密相关，展现了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坚定信念、不畏艰险、投身革命的崇高精神。歌词中所描绘的红梅形象，象征着坚韧不拔、不屈不挠、奋勇当先、自强不息的精神品质。歌曲通过对红梅这一形象的赞美，传达了人们在艰难困苦中依然坚定信念、勇往直前的决心。作为歌剧《江姐》的主题曲，它不仅承载了人们对革命烈士的敬仰，也成为了一首广为人知的经典爱国歌曲。

留声机，也是1877年由爱迪生发明，是录音机的原型。当时，当时拥有留声机的更是凤毛麟角，母猪山生产队只有一台。

当晚，在忧伤和优美的歌声中，母猪山生产队召开了两个“秘密会议”。这两个会就像往平静的湖里推入一块巨石，掀起层层涟漪，让这群“知青”和“回乡知青”重新定位、思考人生，说“影响”或“改变”了他们的后半生，也不为过。

一个会是知青的“头”马儿在女生宿舍召开的。

为了掩人耳目，马儿没有选择偏僻的知青宿舍，而是选择平时最热闹的鸭子宿舍，参加的人是马儿信任的“骨干”分子。最热闹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嘛；大会讨论小事，小会讨论大事嘛。

这是鸭子和另一名女知青的宿舍。两张床靠窗，中间隔着一张书桌。书桌上铺着玻璃，玻璃下压着十多张黑白照片和一些票证。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黑白照片中间最显眼的是一张黄色的“月经带”票证和一套“知识青年在农村”邮票。票证的最上方印有红色口号：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中间是5个黑色的字：月经带壹条；下方是日期：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前有效。邮票是1969年10月1日发行的知识青年在农村邮票，一套4枚，面值为10分、8分和4分三种。第一枚是四个知识青年手拿毛主席语录，围绕着一个农民在学习毛主席语录；第二枚是三位知识青年在水田里兴奋地挑着扁担劳动；第三枚是头带头巾的农民在黄灿灿的麦田里和知识青年一起讨论研究；第四枚是一位知识青年医生在田头上给农民看病。宿舍一面墙上贴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釜山》、《红灯记》宣传画，画中的杨子荣手拿马鞭神采奕奕，李铁梅手举红灯目光炯炯。宣传画下，放着一张吃饭用的矮脚方桌，方桌上放着几个特制的代表知青身份的口缸。此“口缸”有别于其它的口缸：一是个头大，比市场上最大的口缸还要大一圈；二是矮胖，直径16公分，高只有12公分；三是代表身份，知青下乡时有关部门特别定制的，每人一个，口缸上印有毛主席头像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字样。不知道当时定制口缸的初衷和意图是什么，为什么要发口缸？反正它非常实用，吃饭、喝水不用说，放在电炉上可以当锅用，洗澡可以当瓢用，外出遇到困难，只要拿出口缸甚至比介绍信还管用。所以，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知青口缸”；方桌下面躺着几个未成熟的青木瓜。另一面墙上居然挂着一辆自行车，显然是为了防潮。自行车下面挂着胶刀、刀萝，犄角堆着锄头，门边放着电炉、煤油炉。马儿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七八个知青分坐在床上、饭桌边的条凳上。

谁也没想到，后来被知青戏称为改变知青命运的“母猪山会议”，居然因为李俊“不经意”的那么一句话，就在这么一间简陋的宿舍里，在事先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月经带票证”的见证下召开了。

马儿，名字马五四，成都知青，因为生于1954年，故取名为“五四”，既简单又有纪念意义。他出生于工人家庭，在家排行老大，从小吃苦耐劳，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人物传记。他身体强壮，精力充沛，干活打架都非常玩命，有韧劲，凡事不服输；他杀伐决断，为人仗义，乐善好施，善于思考，遇事有主见，用四川话叫蚂蚁爬烧鸡——路子多，用知青们的话叫“脑袋瓜好使”，而且像八仙桌子——有棱有角。自然而然，他成为母猪山生产队及分场知青的主心骨。刚下乡时，他虚心好学，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很快就成为团支部书记。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残酷的。他首先是对指导员的所作所为看不惯，其次是对现实不满。他发奋过，也抗争过，甚至悄悄去过北京知青最多的西双版纳地区串联，但很快就发现，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他沉默了。他感到前途茫茫，又不甘心就这样虚度年华，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所以，他一直在思索、观望、等待。今天，李俊看似“不经意”的那么一句话，让知青们暴跳如雷，他听后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时又说不清。所以，晚饭后他立即召集生产队知青骨干开会。“骨干”清一色的四川知青，大概有七八人。

马儿上穿红背心，下穿半截裤，脚靸十字拖鞋。他从裤兜里掏出半包皱瘪瘪的春城牌香烟和一盒锦江牌火柴，自己抽出一支香烟后，把半包烟丢在桌子上，意思是谁要抽自己动手拿。他用火柴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几个烟圈后，才开口说话。他鼻炎非常严重，讲话带有浓重鼻音：“今天叫大家来，是因为昨天傣族朋友送我一个好吃的东西，我不想吃独食，愿意与大家共同分享。当然，不是白吃，吃完后还有事与大家商量。”

猴子说：“快拿出来吧，一进门就闻到了。牛肚子果。”

众人嘿嘿笑。

马儿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黄灿灿的牛肚子果，抱起来放在饭桌上。牛肚子果已经熟透了，非常耙，他用双手轻轻就撕开了。顿时，果香扑鼻，让人垂涎欲滴。闻着果肉香，神仙也发慌。何况，大家都是凡人。于是，众人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勺子，甚至直接用手扣牛肚子果，大快朵颐。

牛肚子果，学名为菠萝蜜，也称树菠萝、蜜冬瓜等，小的一两斤，大的几十斤，因为果实外表似牛肚子，当地人形象地称之为“牛肚子果”。果树粗壮，四季常青；果实硕大，香甜可口。熟透了的牛肚子果，不但特别甜（四川话：泯甜），而且香味浓郁，还具有补阴止渴、健胃消食功效，被誉为“热带水果皇后”。据说隋唐时从印度传入中国，称为“频那挲”，宋代改称菠萝蜜，沿用至今。在当地，汉人称之为“牛肚子果”，傣话叫“麻朗罕”。傣族有一句传唱不衰的情歌：姑娘美如麻朗罕，摆在哪儿都有人拥。在当地，说“麻朗罕”“牛肚子果”，无人不知；说“菠罗蜜”“树菠萝”，一听就是外地人。在孟定坝子，不论傣寨还是其他村寨，不论房前屋后还是大街小巷，都可看到牛肚子果树。熟透后，果肉肥厚柔软、香味浓郁，那金黄色的果肉放进嘴里，不仅让人口齿留香，就连手上的香味都洗之不尽挥之不去。但由于果肉奇香无比，第一次吃的人，基本都受不了它的“香味”，很容易“果醉”，甚至过敏。知青才来的时候也不会吃，但只要吃过几次后就基本喜欢了，离不开了。特别是四川知青，越吃越上瘾。遗憾的是，很少能吃到完全熟透了的牛肚子果，因为根本等不到完全成熟就被偷吃光了。所以，很难吃到今天这样成熟的牛肚子果，何况是秋季。这个季节还能吃到牛肚子果，的确不容易。

大家狼吞虎咽，一个十多斤重的牛肚子果，一会就全部报销了。牛肚子果不但果肉好吃，果核煮熟后如同小土豆也非常好吃。所以，吃完果肉后，鸭子将果核收集起来放在电炉上煮吃，其他人忙着去除手上的液体。因为牛肚子果果瓤上带有黏糊糊胶水一样的液体，沾在手上很难除去，特别是几个用手扣吃牛肚子果的知青，手上沾满了液体，有的用手干搓，有的干脆把手放在地上利用灰土来除褪。干搓很费劲，液体比胶乳还沾；用土褪液体，虽然不卫生，却很适用。这就是贪吃牛肚子果应付出的代价吧。当然，如果文明一点吃法，用竹签或筷子吃，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马儿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一直在抽烟，虽然眼睛望着大家，脑袋明显在思考着什么问题。看着马儿这种神态，大家都感觉到有啥子事情要发生了，气氛有点压抑。虽然已入秋，蚊虫依然猖獗，几个知青用芭蕉扇不停地驱赶蚊虫。见马儿只砸烟不说话，大家不约而同望着驼子。驼子虽然平时吊儿郎当，没有个正经人样，不但有一肚子“坏水”——起绰号，而且像八月十五的石榴——满脑子的点子，还有一肚子笑话，关键时常常一语惊人，调节气氛，打破僵局。他除了“绰号专家”，还有“笑话大王”美称。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驼子边搓手上的液体，边说：“话说，某领导下牧区检查工作，到一牧民家吃牛肚子果……不不，是吃饭，牧区可没有牛肚子果呀。领导见牧民站在门口迎接，客气地请牧民先进门。牧民受宠若惊，说：领导先走，我们牧民习惯走在牲口后面。领导尴尬地笑笑，没吭腔。吃饭时，因为陪同人员事先就交代过领导特别爱肯骨头，所以牧民首先端上一盆带肉的骨头。领导边肯骨头边说：味道不错嘛，可以了，千万不要浪费。牧民说：不值钱的，平时这些都是给狗吃的。陪同人员终于忍无可忍了，说：你会不会讲人话？牧民说：对不起，习惯了，平时都是跟牲口说话。”

“哈哈……”驼子的笑话引得大家哈哈笑，有人提议再摆一个。

马儿说：“好啦，大家笑也笑了，馋也解了，下面该谈正事了。都是自家人，我们也不要装样时气地学习什么语录了。今天的会议严格保密，不准记录，不准传播。主要是把我最近的一些想法跟大家摆摆，听听大家的意见。”停顿一会，接着说，“我们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满腔热忱来建设边疆，报效国家，实际上我们就像是吃着有毒的菌了，昏昏沉沉，日子过得刮苦溜酸，过得乌儿麻糖，糊里糊涂度过了六七年。今天，那个叫李俊的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把大家刺痛了，也好像把我震醒了。大家都很气愤，说实话，我也气愤，要搁在前几年，我绝不会劝阻大家的，早就动手了。何况，老子的手早就痒了。是噻，多长时间没有打架了？但是，今天为啥子制止大家？还不是从大局考虑。他们是农场第一批回乡的高中生，而且还都是场部的高干子弟，如果第一天到生产队就被知青给打了，那么我们生产队更是臭名远扬了，可能不叫母猪山生产队了，而是叫老母猪生产队了（三恶之一：老母猪恶）。大家有气，我晓得。知青谁没有气？是啊，我们算啥子？我们一直以城市知识青年自居，高高在上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好板扎，觉得自己人模狗样，趾高气扬，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其实，好瓜哟，都是自欺欺人。龟儿子，原来，我们他妈的啥子都不是，可以说一钱不值。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一群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狗崽子。不，说狗崽子我看还算是客气了，只差没有说我们是流浪狗了。我看，我们就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马儿的话还没说完，知青们就炸锅了：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老子不知道有啥子必要。”

“锤子，当初说到建设兵团参军，现在变成了农场工人。”

“龟儿子，当初说得多好啊，说一年到头吃肉。结果呢，原来是一

年到头吃一次肉呀。早就下好套了。”

“当初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放他娘的狗屁。”

“是啊，当初说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一跤还能抓起一把花生。这

种骗人的话都敢说。日你仙人。”

“仙人板板。日白扯慌，把人骗到家了。”

……

马儿望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代课教师周国平。周国平一手夹烟一手拿报纸《参考消息》，两眼发呆，没有反应。

马儿说：“国平，你装啥子瓜哟？平时雀神怪鸟话最多，现在装什么斯文嘛。开腔噻，说说你的想法。”

周国平，成都知青，因为母亲是英语教师，从小喜欢英语，到农场后就一直担任生产队分校的英语代课教师。他平时爱读马列主义及枯燥的理论书籍，脑袋里装了不少思想主义。他讲话直来直去，爱挖苦人，朋友自然少了。他顾影自怜，自得其乐。此时，听了马儿带刺的话，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还没有回过神。看见大家齐刷刷的看着自己，才把手上的金沙江烟头丢在地上，慢慢地用脚使劲碾碎，仿佛在碾碎一条可恶的蚂蝗。半响，他才开腔。

周国平阴阳怪气地说：“不过，有一句话他们没有偏人：吃肉肉长肉肉，不吃肉肉精瘦瘦。你们看，我们现在，一个二个不都是精瘦瘦吗？”

我操。众人哭笑不得。这时候说这种话，纯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纯粹火上浇油。不待众人开腔，周国平接着说：“能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某些人也能在某些人时候欺骗所有人，但不能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所有人。”

我操。这是在讲绕口令？

马儿说：“瓜娃子，你想说啥子？”

周国平：“发牢骚骂娘有锤子用。发牢骚是半夜擤鼻子——乱甩；骂娘是放屁脱裤子——白费劲。还是国际歌说的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啥子神仙皇帝，要改变我们的命运全靠我们自己。毛主席说得更好，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

驼子打断：“你瓜娃子背啥子语录呀？面对现实，谁能救救我们？”

周国平不客气：“这是奴才思维。永远不要等谁来救我们。”

蔡儿：“大道理谁不会说？不要虚头巴脑。我们需要的是行动。”

国平更不客气：“不行动是等死，现在行动是找死。”

猴子急了：“龟儿子，不要肉吊着猫叫着。你到底要说啥子?”

周国平并不生气，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忍耐、思考、准备。忍耐，猫吃酸菜不奈何；思考，知青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准备，做好组织上理论上的准备。十年浩劫虽然结束了，但大的环境还没有根本改变。时代逼人思考，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改变知青命运，我们要时刻准备着，等待合适的时机，然后再拼死一搏。总而言之，于无声处听惊雷，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说得好。”马儿手拍大腿，“时代逼人思考，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说得好。”马儿兴奋地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众人默默地注视着马儿，思索着。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电炉上煮果核的锅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果核显然已经熟了，搁在平时早就开干了，此时众人却没有反应。

马儿重新坐下，拿起桌子上的烟，抽出一支在鼻子下闻闻，说：“老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们决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度过一生，而是应该认认真真思考知青的未来、知青的出路了。虽然渺茫，如果不博一下，总是心不甘。所以，我们应该有所准备了。”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

马儿点燃香烟，接着说：“我提几点建议：第一，与这批回乡青年搞好关系。他们虽然乳臭未干，却是正牌的高中生，知识面应该比我们广。据我今天观察，他们虽然年轻，却不乏藏龙卧虎之人。贱人话多，贵人语少。刘星绵里藏针，那个叫刘踅孀的更是深不可测，还有老夫子也不能小看。他们都是高干子弟，有各种关系，我们将来如果有机会回城，可能会用得着他们。第二，要做好政策方面的准备。这方面的工作由国平负责，主要研究国家政策特别是知青方面政策，了解全省全国知青动态。第三，要做好组织方面的准备。要干大事，必须有相应的组织，我早就在计划成立知青的一个什么组织。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对外可以叫‘知青联谊会’什么的。每个分场设分会，每个生产队明确一名联络员，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才能一呼百应。这方面工作由蔡儿、驼子负责，先提个方案，确定人员，待时机成熟就开始行动。同时，多与其他农场知青联系，特别是德宏、西双版纳的知青，他们有北京知青，信息比较广。最后一点，注意保密。大家要注意言行，少说话多干事，埋头苦干，等待时机，再不要像今天这样冲动，也不要再像过去，为一点啥子鸡毛小事打架斗殴，为一点啥子蝇头小利偷鸡摸狗。干大事的人，一定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老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以其这样窝窝囊囊的活着，不如找准机会，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听了马儿一席话，众人群情激奋，齐声附和：同意。要得。对头。

鸭子将煮果核的锅抬上桌，马儿随手拿起一个，由于太烫，果核在他两手之间丢来丢去……

另一个会是指导员在刘星住的防震棚召开的。

夜幕降临后，寂静的夜空突然滑过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悄无声息地落在空旷的原野中。接着，是绚丽的流星雨，貌似礼花。仿佛是生产队为欢迎新工人而燃放的“礼花”。

在西南边疆，流星雨的出现就像打雷刮风下雨一样平常，大家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一些家长甚至不准孩子们观看，认为会伤眼睛，而且不吉利，与彗星一样，是“扫把星”。对天文学爱好者刘星来说，却是最幸福的时刻。他知道，流星雨是一种天文现象。太阳系内除了太阳、八大行星及其卫星、小行星、彗星外，在星际空间还存在着大量的尘埃微粒，它们也绕着太阳运动，统称为“流星体”，当流星体在轨道运行中经过地球附近时,受地球引力的影响,就会高速闯入地球大气层，与大气摩擦而发光，形成流星。它们像夜空的“散兵游勇”，完全随机地出现于各个方位和天区，很难预料何时会出现，这样的流星为偶发流星。还有一类是常常成群出现的流星群，它们有十分明显的规律性，出现在大致固定的日期、天区范围，称为周期性流星群。流星群与地球相遇时，因受引力影响，在坠入地球时，与大气摩擦发光发热,形成颇为壮丽的流星雨。

今天出现的应该是南宝瓶座流星雨。时下正是娥眉月，月光对观测影响很小，非常适合肉眼观测。遗憾的是，指导员忽然通知回乡青年们开会，而且会议地点居然选择在他的防震棚。刘星不得不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观看流星雨的机会。

防震棚是去年（1976年）用竹子、牛毛毡搭建的简易房。1976年可以说是多事之秋。国家发生了很多大事不说，很少地震的孟定，1976年发生了好几次有感地震，吓得不少人家在外面空地搭帐篷、盖简易房。由于帐篷、简易房只是应急用的，特别是简易房，房顶铺牛毛毡，夏天太热，根本无法住人，所以到年底几本都拆除了，只留下几间相对好的防震棚。

刘星住的防震棚虽然简单，却很规整。房子方方正正，四周还有防水沟；柱子、围墙都是竹子，房顶铺草片，即使倒塌也压不死人。怪不得舍不得拆除。房里只有两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床上铺着刘星的军用行李，另一张床空着，床板上堆着不少书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半空中吊着一只25瓦的白炽灯，引来不少蚊虫。

指导员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青年们则分别坐在两张床上。

在生产建设兵团的建制下，每个连队都设政治指导员，兵团撤销后，连长改队长，指导员依然保留。母猪山生产队的指导员叫李正阳，退役军人，祖籍河南，在部队的职位是排长。他因为长得又黑又瘦，知青们当面称他指导员，背后叫他“瘦猴子”。

指导员抱着水烟筒吸烟，书桌上放着他的印有“孟定农场建场十周年纪念”字样的专用茶缸。此茶缸比“知青茶缸”小一号，本来是白色的的，由于天长日久，已经变成灰色了。他每放一撮烟丝在烟嘴上，用“五星”打火机点燃，然后嘴对着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几口，待烟丝快燃尽时，双手抱紧烟筒，嘴对着烟筒轻轻吹两下，不但可以利用烟筒里的水熄灭燃烧的烟丝，还可以将烟丝彻底吹出烟嘴。看得出来，这需要相当技巧，因为用力小了吹不出烟丝，用力大了水会喷出来。这就是云南十八怪中的“竹筒当作水烟袋”。在小镇，随处可见这种外形有点像“小钢炮”的烟筒，当地人叫“水烟筒”“老烟筒”。这种烟筒，完全用天然竹子做成，看上去很精致，实际上制作工艺很简单。制作水烟筒的竹子，可大可小，可长可短。最大的直径有20厘米，一般人根本吸不动；最小的直径只有几厘米，吸了根本不过瘾。制作时，选一截竹筒，去掉上头的结，在竹筒中间三分之一的地方打个眼，斜插一根小竹子当烟嘴，再加上水就成了。唯一的技术难点在打眼上，不但要斜打，还要大小适中，插入烟嘴不能漏水。这种水烟筒，不但简单实用而且还有一定科学性，既可以吸烟丝又可以吸纸烟，既保持了旱烟的醇香又过滤了烟叶中的尼古丁，特别是吸烟时，水烟筒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非常有趣。会吸的人都说非常过瘾，一旦上瘾，见了它就离不开。所以，经常可以看见很多人围着一支水烟筒排队等候的“奇观”。一旦上瘾，离开它，烟瘾再大的人，见到再好的烟，也不想抽了。看见手拿香烟却不抽的人，大多就是这类人。可以说，水烟筒对戒烟非常有利，想戒烟的人就去吸水烟筒，一旦没有水烟筒自然就戒烟了。总结下来，水烟筒大概有“三利一弊”：省钱、过滤、戒烟，不方便携带。

此时，水烟筒的烟雾像一条顽皮的小蛇，缭绕着升腾。

回乡青年们到齐后，指导员还足足吸了半分钟水烟筒，并熟练地吹出燃尽的烟丝后才慢条斯理地说：“茄子不开虚花,真人不说假话。我姜姜从场部开会回来，作为你们的指导员，第一天有必要给你们开个会，有必要给你们说说一些注意的人和事，打打预防针。也就是老话说的，先说断，后不乱。有效无效，责任尽到。”说罢，他有意停了一会，抬起旁边的茶缸喝了一口茶，在口里咕噜咕噜漱了漱口，居然咽了下去。

见状，不少人皱眉，特别是有洁癖的平儿，明显受不了。太槽耐了。

指导员则若无其事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毛主席语录，翻到事先折好的一页，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们还是先来学习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需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解放。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好了，语录就先学到这里。”

说罢，他抬起旁边的茶缸，又喝了一口茶，习惯性地在口里漱了漱口又咽了下去，仿佛是有意做给刚才“皱眉”的人看的。

指导员接着说：“鸡下蛋要有引窝蛋，人进步要有领路人。青年学生同志们，首先欢迎你们的到来。其次，今天会议不准记录，不准传播。你们是高中生，是知识分子，你们的到来让我们生产队四壁生辉。大家知道，我们农场有六个分场七十多个生产队，其中两个生产队最有名，巧的是，都是九队。一个是最偏僻的五分场九队，因为在深山老林里，所以叫夹皮沟生产队。另一个就是我们六分场九队了，因为在母猪山下，外面都叫我们母猪山生产队。其实我们是真正的橡胶生产队，与猪没有关系，与老母猪更是扯不上关系。我们生产队虽然名字不好听，但有山有水，环境还是不错的，而且是最靠近边境的生产队，位置特别重要。我们生产队将近200名职工，其中四川上海知青占一半多，其他的是部队转业和湖南支边的老工人。你们虽然基本上都是出生在孟定坝，但基本上都是在县城读书长大的，也算是城里人了。你们基本上都是高干子弟，根正苗红，把你们分到这里，是组织信任你们。所以呀，你们一定要走好人生的第一步，要随时保持高度革命警惕性，才不会轻易上坏人的当。我们生产队职工总的说，还是不错的，但有几个人，要特别注意。第一个是成都知青马五四，外呼叫马儿。他由于是团支书，加上装样时气，善于伪装，容易上当受骗。他是知青的头，满肚子的坏水，你们一定要与他保持距离。你们可能会说，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让他当团支书？问题就在这里。他狡猾得很，猾得像泥鳅，根本抓不住他的小辫子。第二个要注意的人是小学的代课教师周国平，他懂外国话，思想有问题，是灰色的，经常发表奇谈怪论，是个非常危险人物，你们也要少接触。第三个人是外号叫驼子的张光荣，他是个吃人饭不屙人屎坏人。平时吊儿郎当，鬼舞时气，实际上色迷倒眼、乱五乱六，打架斗殴，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他乱搞男女关系，把上海女知青的肚子都搞大了，多次受过处分。第四个是沙荣发，外号叫耙子。他表面上憨不碌出，实际上鬼得很滑得很，是个小偷，而且屡教不改。前几年探亲时，在昆明火车站被抓，被打得半死，手都被铁丝几乎绑废了，依然狗改不了吃屎。主要就是这四人，你们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警惕警惕再警惕。其他的人你们可以慢慢了解。金用火试，人用钱试。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你们就自然知道了。我不是危言耸听，不是在背后说坏话，而是实事求是。比如外号叫猴子的成都知青、外号叫鸭子的女知青，虽然话多得像鸭子，又不服管教，我虽然不喜欢，但人的本质并不坏，我就没有叫你们特别注意嘛。当然，知青也有好的，也有老实的人，比如文书蔡儿、食堂的眼镜等，不但听话而且爱学习。但是，总之，他们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不是一路人。一句话，多虚心向老工人学习，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一行服一行，糯米服砂糖。我看过你们的档案，你们多数都是团员，而且还有人写了入党申请书。很好嘛，年轻人一定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随时汇报思想情况。还是那句话，鸡下蛋要有引窝蛋，人进步要有引路人。你们要听党的话，跟党走就会少犯错误，自然就不会上坏人的当。老话说，小洞不补，大洞十五；千里之堤，毁于蚂蚁洞。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们要少说话，多干活，埋头苦干。不但埋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这样就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

指导员不愧是“指导员”，在没有讲稿，没有提纲的情况下，随口娓娓道来，一讲就是一个多钟头。他的话，不但“有条不紊”，而且“有理有据”；不但“上纲上线”，而且“对号入座”；不但“循循善诱”，而且“语重心长”。听了指导员“语重心长”的一席话，回乡青年们先是惊，后是蒙；先是头皮发麻背冒汗，后是一个头两个大。跨入“社会”的第一天，大家都被活生生的“现实”给整蒙了。

不过，众人的“蒙”是不一样的：有“害里实怕、抖鳞壳颤”的，有 “嗤之以鼻、置若罔闻”的，有“莫名其妙、雀神怪鸟”的；有“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所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但有两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对指导员都没有好感，对未来感到迷茫。

会议结束后，刘星跑到球场上观星，一无所获；月儿跑到大青树下发泄，痛哭一场。两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当天两人的日记却天壤之别。

刘星在当天的日记只写了一句话：

观星无果观心颇丰。

月儿在当天日记却写了满满一页：

今天是值得记住的日子，我终于自食其力了，成了一名橡胶工人。

今天是应该记住的日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老婆娘吵架，不但吵架了，居然还打架了，而且一败涂地，狼狈不堪，惨不忍睹。

今天又是不平凡的日子，不但看见了双虹，还看见了双面人。

一天经历的人和事，到现在还仿佛在梦中。生产队的条件比我平时了解的情况差多

了，比场部附近的生产队差多了。生产队的人也与想象中的不同。队长和蔼可亲，非常真实。指导员表面严肃庄重，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一套一套的，让人不舒服，像个双面人。万副队长老实巴交，却娶了个恶女人。印象最差的人是太岁，简直是个典型的憨婆娘、母老虎。印象最深的人是马儿，这个人深不可测。印象最好的是鸭子，这个人心地善良。蔡儿、眼镜印象不错，可以交往。驼子、超哥、小耳朵等，不知道说什么好。莫非生活就是这样的？

老夫子说，祸不单行，福不双降。不幸被他言中了。

小芳说，不平凡的开头，一定有不平凡的故事。来吧，不管是好是坏，本姑娘是谁？本姑娘怕过谁。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姑娘呀，莫拽。

老鼠拖油瓶——大头在后头；

孙猴子跳出水帘洞——好戏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