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还没有走远,何记客栈又被人围了起来,灯球火把将院子内外照的通明。这次不仅是前后院和隔壁巷子,连武威镖局东墙边也站了两排军兵,前面是长枪、单刀盾牌,后面是弓箭。不错,不是衙役,是正规军兵,是秦王府右护卫署派来的,步兵两百、弓兵两百、骑兵一百,由一个佥事、五个百户负责指挥,小旗、总旗、试百户也几十个。
在场真正做主的并不是那位佥事,而是门外圈椅上坐的那位。头戴圆顶三山帽,身穿枣红缎面贴里袍,同色素边腰带,素色衬绔,皂色绒面厚底靴,披深绿披风,怀里抱一柄拂尘。面貌白净没有半点胡须,年龄约有二十五六岁,就是那位缉事厂的郭公公。虽然也在极力往直的坐,但微微弓起的背显示他没有可能坐的笔直,若不是天生佝偻,就是常时间弯腰惯了。圈椅旁边另一把椅子上坐的才是佥事,一个三十七八岁满脸扎须的大块头,宽大的战袍和罩甲也盖不住他那满是肥腻的大肚腩。郭公公另一边站着个干瘦干瘦的男人,是缉事厂百户吕幼白,手里拎着一支无毦矟、一根短棒,两者分开是矟棒并用,连接起来便是一杆八尺长矛。旁边还有两个校尉,头戴圆顶连巾范阳帽,穿皂色直身,皂色薄底靴,腰间都挂着绣春刀。几人身后的马路边,是两个百户带两排军兵,前排是单刀盾牌和长枪手,后排全是弓箭手。
客栈掌柜何四就在郭公公跟前,从军兵出现他就出来了,已经点头哈腰的说了几箩筐好话,这些人坚持要对住客一个个盘查,还征用一张饭桌摆放搜来的物品。绝大部分住客已经被惊动,听说只要让他们搜身搜行礼就能离开,纷纷到大厅等待盘查。有两个在外阜犯过事的,从西墙翻到一半被拉下去一顿暴揍,然后也带到前门口接受盘查。
大约两刻钟之后,有人发现盘查的端倪。凡是身上及随行物品中没有黄金和金饰的,能说明籍贯与来因去果的当场放行。带有黄金和金饰的需要票据证明,也能说明籍贯和来因去果的人可以带其他物品离开,金子要等待相关商铺核实过才能归还。带有黄金和金饰无法提供票据证明,但能说明籍贯与来因去果,人可以走,金子要留下与贼赃比对。带有黄金和金饰无法提供票据,也说不清来因去果的会没收金子,胆敢不从或哭闹的视为同案犯,会被收进护卫营小黑屋。
起初,有住客表示不服,要到对面县衙申诉,跑出几步就被人追上拳打脚踢,打的口鼻窜血还要捆起来,说搜查结束带回右护卫营严审。何四过去好一阵求情,才把人房了。于是,有人为了避免受虐悄悄把金豆、金饰扔在地上,也有人说自己的金锞子是路上捡的,现在主动上缴但求免罪。
这天的店房虽然几乎住满了客人,但身上有黄金和金饰的并不多,尤其后院住梢房和通铺的,即使有银锞子都不会多带,没见过金饰的都大有人在。所以不到一个时辰,前后院盘查的就剩邓春梅她们两间上房,而她们也已经不紧不慢的收拾好行装打算出门了。何四看她们下楼,赶忙凑到郭公公跟前紧着说好话,说梅姑不仅是客栈熟客,也是县太爷的旧识和武威镖局的上宾。不料郭公公不买他面子,冷哼了一声扯开公鸭嗓子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杂家照样公事公办。搜!”说着话刻意扫一眼吕幼白,他径直上前几步迎住邓春梅她们,勉强笑着说:“夫人,几位,请恕在下失礼。在下也是按缉事厂规矩办事。”说话时还把持武器的手与左手在前胸抱拳拱了拱,笑容在蜡黄的脸上变成褶皱。
“呵,咱们几个弱女子,怎敢不配合各位大人办事?只是不知道大人搜什么?咱们把行囊打开给大人看就是。”邓春梅笑容满面的迎过来,主动拿下随身包袱打开。她身后的惠香、荷香、香菱也招办,她们的包袱都非常简单,除了荷香带点银锞子和几串大钱,两人只有衣服。
吕幼白撒几眼包袱,看着惠香头上的金丝髻说:“真不好意思,几位,请几位将身上的首饰摘下。”
“大人说首饰呀?咱们的首饰是前晚在和宝银楼新置的,大人不信可以叫银楼掌柜指认。”邓春梅笑容可掬的说。
“对不指认何时指认是官家的事情,你们只需把金器留下便可以走。”郭公公不屑地撇邓春梅一眼。
“梅姑姑帮我们置的便是我们的,你们让留下我们便留下吗?你们为何不索性去抢?”香菱自幼在招隐峰长大,对于朝廷、官府压根儿没有概念。
“哎呀,姑娘。不可对公公如此顶撞。”吕幼白赶忙摆手制止,语气还带着几分客气。
“是啊香菱,咱是平头百姓,不能这么对大人说话。”邓春梅也过来安抚香菱,压低声音对吕幼白说,“请吕大人帮忙说句好话,孩子见世面少不懂规矩,根本无意顶撞那位公公。”
“杂家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一个小丫头较劲,你们留下金器便可以走。”郭公公不仅能听到邓春梅的话,而且主动回复,语气还是那种不冷不热阴阳怪气。
“哼!什么大人?不过是几个穿着官皮欺压百姓的狗官!”惠香冷冷的看着郭公公。她前晚已经知道这位是太监,年少的时候也没少听父亲说这种人媚上欺下,所以没有半点客气。就在她们出门之前,她也已经观察过院子周围的情形,这些人之中多是乌合之众,姓吕的虽有些功底,但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大胆!”郭公公呼的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用手点指着惠香,“小丫头要造反不成?把她给杂家拿下!”那位佥事也也已经站起来,但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他不屑动手,且不说两个缉事厂的番子已经凑到她旁边,吕百户也不是省油灯。更重要的是临出门前指挥使也私下交代过他,他们此行只需充个场面。
“呀,各位大人切莫动怒。”邓春梅赶忙笑着作个罗圈揖,“孩子小不懂事,公公莫要生气,我们这就把首饰卸下……”尽管她从出门就满脸赔笑,但并不劝惠香她们,既表现出自己胆小怕事,又不往重点上切,甚至希望她们挑起事端甚至把这几个人打死打伤。
“各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年轻人一般见识……”何四也过来点头哈腰说好话。
郭公公见两名番子站吕幼白旁边没有动作,立刻大发雷霆:“吕百户!你们发的什么楞啊?把小丫头给杂家拿下!杂家今天要来个杀一儆百!”
吕幼白觉得没必要闹大,一则她们也是江湖中人,以后难免相见,不需要把路走绝;再则他们现在是官不是强盗,这次的目的是追查被劫黄金,顺便发点小财,跟几个年轻姑娘家较劲有失身份。所以,他听出来郭公公是真生气,赶忙笑着走过来劝解:“哟,公公您怎么生这么大气呀?不过是几个乡下孩子,您这身份犯不着跟她们置气。”说到这,听到背后传来“哧”的一声,像刀剑出鞘声,他头也不回喊一嗓子:“你们切莫动手。”仍笑着对郭公公解释:“您看这样行吗?让这位梅姑出点银子请公公喝茶,然后把她们带回去好好管教,咱还要到下一家接着——”忽然发现郭公公的眼睛瞪的更大,指那边的手还有些颤抖,他赶忙转身也被吓一跳,刚才那两名手下已经躺地上,喉咙正往出汩汩地冒血。
事情的发生太快,很多人没有看到两位番子怎么中招,更别说谁出的手。不仅吕幼白吓一跳,郭公公也变得两眼发呆,那位佥事都忍不住揉完眼睛再看。邓春梅也惊喜交加,她倒是看到两名番子走近伸手要抓惠香,也看到惠香收剑,但没有看到出剑更别说招式路数。但有些事她知道,绝尘居的招式都以最快杀掉对手为目的,这个快得连她都看不清的剑法极可能是玉颜告诉过她的惊鸿剑法,也是少年时她和另一个伙伴进后堂想偷没有偷到的不传秘籍,那个伙伴和她也是因此一死一重伤。
“呀!这不是杀官造反吗?”郭公公灵醒过来马上大发雷霆,指着那位佥事嚷,“你们看什么?还不把这些刁民拿下?快呀!死活不拘!”
那位佥事连续向后面人摆手,刚才整齐站立的两排兵瞬间变换队形,弓箭手到前面,拿长枪、单刀的后退,成弧形把邓春梅她们几人围起来。惠香再次把剑拔出来,冷冷地看着那位佥事,荷香和香菱也把刀、剑亮出来,一左一右站在惠香两侧,脸上没有半点惧色。邓春梅反而满面赔笑劝大家冷静,又是冲着郭公公作揖赔礼,又是恳请吕幼白帮忙调停。胡同里的百户听到喊叫声,也带部分人出来,在两排人外侧又围了一层,也是箭上弦刀出鞘。
“佥事大人且慢动手!”吕幼白冲那位佥事摆手,随即凑近郭公公低声恳求,“请公公暂息雷霆之怒,小的以为此时此地不易大动干戈。”
“什么?什么叫不易大动干戈?你没有看到她杀我番子?这样都不动怒我缉事厂威严何在?杂家回去如何向督公交代?”盛怒下的郭公公眼睛溜圆,本就嘶哑的声音愈发尖锐刺耳。
“公公请息怒。”吕幼白弓着腰舔着脸,带着几分尴尬的笑,语气不敢重也不敢小,“公公且听小的向您剖析,若是小的说完还不能让您息怒,再下令也不迟。”
“有话你就说吧。”郭公公把拂尘一摆转过身。
“是是是。”吕幼白身子凑近些声音也更低,“我等出京之前,千户大人曾交代小的事事低调,以免此事过于张扬传至内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右护卫署可是秦王的人,一旦——”说到这他稍微停顿又说,“一旦事情闹大,府衙势必插手,那些庸官凡事总要层层上报,届时也莫说公公和小的了,督公只怕也不好向上面解释。”
“鞥——”郭公公狠狠地回头瞪一眼,也凑近吕幼白说:“吕百户的话杂家明白,小袁小柳就白死了不成?”
“那倒不尽然。小的看她们言行都是江湖人,小的不妨也以江湖人身份向她们讨教,胜了自然要让她们填命,即使败了传出去也不过是江湖私怨,无损公公盛誉和缉事厂威严。”吕幼白低声说完,目不转睛看着郭公公。
“鞥!”郭公公不情愿的哼一声,扬手指着后面,“你要竭尽全力!”
“遵命。”吕幼白认真的躬身抱拳,完了快速拔直身子来到包围圈跟前,向那位佥事拱手说:“佥事大人且请退后,待卑职与她们理论。”那位佥事向后摆手,包围圈整体向后退七八步。吕幼白又向前走几步,看着惠香说:“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人,不妨以江湖规矩处置。在下山西忻州吕幼白,有个小小的绰号叫病温侯,姑娘方才所杀皆是在下的忻州同乡,所以,在下不得不向姑娘讨教几招。敢问姑娘贵姓芳名?属何门何派?”
“既然你要为朋友报仇,尽管出招便是,报不报姓名门派有何干系?”惠香冷冷的说完,就把姿势一变换成左手握剑鞘横在上,右手平端剑身指着对方,也就是飘香剑法的起剑式。
吕幼白听人家连名字也不愿通报,心里非常不舒服。尽管他没有做过什么露脸的大事,但好歹也是温侯吕布的后人,不咋地也算得上忻州名剑,而且出道近二十多年没有遇到过对手。要说投靠缉事厂被江湖人所不屑这点他也不反对,所以他咬着牙把浑身上下收拾停当利落。一抬头正遇上惠香冷漠的眼神,忍不住再次双手抱拳说:“还是请姑娘通个姓名,纵然在下技不如人,也该知道自己败在何人手下。”
“那好吧,我乃是绝尘居门人惠香。”惠香说完不屑地撇吕幼白一眼,“现在可以动手了吗?”性格冷淡是她们的共同点,不了解江湖人惜名如金也是一方面,所以才显得有些不耐烦。
“哦?姑娘是绝尘居的人?”吕幼白有些惊讶,据他所知绝尘居是隐居修行的门派,不该是仗剑江湖更不会动辄杀人。他犹豫要不要问清楚她们此行的目的,真没有必要跟她们结无妄的仇恨。
“不错,你到底打还是不打?不打就让开,我们还有事情要办。”惠香冷冷地说。
这语气充满了不屑,使吕幼白的自尊再次受撞击,那点犹豫也被撞散了,只好把棒矟交叉说:“也罢,请!”脚下错步摆开起手式。
惠香不再说话,身形一晃施展出第二招“众里寻芳”,一招三式从身法上分为挺进、迂回、环绕,剑势快而狠。吕幼白听到绝尘居三个字已经提醒自己加倍小心,看惠香出招速度更加不敢怠慢,所以见她挺进急忙暴退将近两丈,超出她的剑锋范围。她只好纵身换第四招“香气徐来”,再次挺进,但气势稍缓,杀招在于平刺的过程中随对方变化决定再刺还是回旋。然而吕幼白再次选择闪躲,身子画弧形窜到客栈台阶旁边。她更加不屑的撇他一眼,忽然将剑挽个花反手缓缓向郭公公飘。把他吓得“呀”一声,窜过来用矟尖挑她的剑尖,反背棒打她的左肩。她嘴角微微抽动身形转的更快,避开棒梢的同时使出第七招“顺蔓寻香”,沿他的矟削向手腕。他赶忙向外撤矟,但再想远远避开已经来不及,敢情她就是用虚招引他接近,只能施展浑身解数,矟棒共用抵挡她的剑还不敢硬碰硬。
转眼二十多招过去,吕幼白的汗淌了下来。惠香的剑法太快,又用的宝剑,他根本无力还招,若不是身法略高早败了。尽管如此情形也不容有丝毫乐观,再下去不是人被刺就是兵刃被毁,弄不好命都保不住了。作为外行的郭公公也看出来这点,就冲吕幼白东跑西窜就知道没有取胜的把握,所以他悄悄走到带弓兵的百户跟前,不说话只用眼睛来回瞄,瞄的自然是弓箭手和身后打斗的人,转身的时候迅速把一张银票塞出去。
那位百户可不傻,出发前他就听说缉事厂花重金活动他们指挥使,但无论多少筹资也到不了他手里。所以接到银票赶忙侧身观看,看清是三百两心里都乐开花了。把银票收好,他快速交代跟前几个小旗,看他手势行事。连小旗在内的四十多张弓瞬间拉满,单等百户下令,而那位佥事还在桌子附近看场内的打斗。忽然有马蹄声接近,还有人高声喊:“住手,弓箭手不得放箭。”听声音还有数十丈远,百户收进怀的银票可不想退回去,连忙摆手大叫:“放!”
四十多支箭放战场不算多,但对于被围着的几个人来说不算少,而且距离只有十多步,初学者都未必失手,更何况右护卫署的精英弓箭手。听到第一声喊就有人惊讶的回头,那位佥事瞪大眼睛头都没有完全转过去就看到箭过来了,何四吓得张大嘴没喊出声就紧着往回跑,邓春梅拉起荷香、香菱往店门里面窜。惠香和吕幼白听见了也想到是怎么回事了,但两人打的正激烈谁也不愿抽身,不退有可能被射中,退不一定能避过,反而更容易被对方刺到。
关键时刻一道蓝影闪过,并停在两人的正前方。“哗啦”一声有东西被丢在地上,接着是个温和的男人声音:“两位住手。”惠香和吕幼白这才收势跳出圈,惠香站在台阶边,吕幼白站在那位佥事旁边。场中间站着一位穿蓝色直裰的中年男人,脚下两尺多远是一堆散开的桦木锥头箭。惠香觉得这人非常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刚想道谢有马蹄声到包围圈外,一个穿灰衫灰裙的女人纵身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场中。她高兴的跑过去拉住女人的手,话没有出口心头激动起来:“师父,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和两位师姐都快急死了。”
来人正是玉颜,她亲切地摸摸惠香的头发说:“你们没事就好。来,为师给你引荐,这位是青篱先生,蝶舞,也就是你妹妹的——”提到“妹妹”,惠香立刻想到他是竹林那位大侠,也是小蝶的师父,只是这名字有些——呀!竹笛里留的字!无论冲最初的相助还是冲小蝶,她都该以礼相见,所以她抱拳躬身还没有问候出来,就被人打断。
“哎?你们是什么东西?胆敢阻拦缉事厂的官人办事!不要命了是不是?”打断玉颜话的是郭公公,此时又惊又气地怒视着青篱先生。
青篱先生本来要跟惠香她们打招呼,见郭公公气势逼人就转过去,与他对视后淡淡的说:“你是缉事厂的官?厂督?还是贴刑官?请出示一下印信凭证。”
“杂家,我,我,我是司礼监徐公公的人。”郭公公心里有些发毛了,听语气对方像朝廷中人,如果继续下去难保不会知道他们此行目的,这要传到京师他一准受责罚。
“司礼监?那就是内庭的人,宫门铁牌上的字你不认识?竟还把淫威施到西北来了!”青篱先生说话间再次逼近郭公公。
郭公公心里愈加发憷,看这人脸上似乎还带着笑容,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似的直刺着他心窝。他的嘴愈发不利索:“我,我,你,你,你是谁?凭,凭,凭什么,凭,凭什么……”他现在不仅怕事情败露,更担心朝中大臣揪住他找徐有望麻烦,至于宫门侧墙上那副“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与徐有望的残酷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青篱先生从怀里拿出长纸,展开递向郭公公说:“看看吧。”
郭公公只看一眼就感觉腿肚子转筋,但还硬撑着狡辩:“大,大,大,大人,你,你刑,刑,刑部,跟,跟,跟我缉,缉事,事厂有,有,有何干?凭,凭,凭……”
“这几个女子与一件大案有关,我要通过她们追查线索。”青篱先生说,“纵然她们得罪缉事厂,也要待刑部查察完毕再移交,因为案件已经惊动三法司,尚书大人叮嘱秦某务必完成。除非你有圣谕。”
“圣,圣,圣谕,没,没有,我,我们,只,只是一,一点误,误,误会。大,大,大人,请,请便。”郭公公越听事情泄露的可能越大,心里越着急,就想赶紧抽身离开。事情办不好最多挨顿骂,一旦三法司插手他就死定了。
“那好,多谢。”青篱先生拱手说,“几个女子我带走,你们接着办事。”
“好,好,大,大,大人请!我,我们,没有事情,我,我们,只,只是来,来,来此观光。”郭公公赶忙拱手还礼,随即招呼吕幼白:“吕百户,走,我们到他,他处继续观光。”喊完顺东门大街往西走,眨眼的功夫不仅腿肚子不再颤,舌头也利索许多。
此时的吕幼白万般不是滋味。对于郭公公是既痛恨又忌惮,对于刚出现的男人是又感激又惊讶,既感激他出手接住了羽箭,又惊讶西安府居然这么多高人,身法卓越不说,竟然连郭公公都被他吓得口齿不清。所以临走也冲他深施一躬,摆手让人抬起两位番子尸体。还有个番子过去把桌上搜的金器揽走,小跑着追到郭公公跟前。那位佥事虽然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但他来这趟本就是应付差事,随即下令收兵回营。
经过这一闹,何记客栈成了是非之地。为防备郭公公他们再来纠缠,玉颜她们搬到东关罔极寺旁边的一家小客栈。青篱先生没有在客栈久留,午饭也没有吃,只是帮邓春梅把脉,开个药方让她先喝三个月药汤,届时再看情况调整。
离开客栈时已经是午时,青篱先生的午饭一般都在午时正以前,他打算买几个包子边走边吃。到东郭门本来打算进去的,忽然调转马头向东走,人少了又拍马疾驰。他后面一箭之地有两人两骑,也快马加鞭追过去。马上面是两个穿着皂色短衫、敞口袴、软底鞋的年轻男人,年龄都在二十左右,身后斜背砍马刀。
西安城城东七里有个叫长乐坡的大土岗,最高处约十七八丈,是东路进城的必经之地。土岗东西两面坡度稍缓,南北狭长且多深坑。由于长久以来埋过不少横死病死的无名尸,所以大白天也没有人敢逗留。
两人拍马到坡顶,穿蓝袍的男人连人带马消失不见。前面坡下是一条南北方向的浐河、河上有个带简易门楼的木桥,桥东官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往左右看满是荒草、野蒿、荆棘,再有就是阴风阵阵。两人到前边看看又往后边看看,能看到最近的人也是西北近二里官亭旁边有两个挑夫,附近别说人了,连个鸟都看不到。左边偏瘦那位吸了口气低声说:“哎?难不成见鬼了?明明看到他上坡,咋一眨么眼不见了?”
“是啊。”右边那位脖子缩着四处看。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来,这人打个哆嗦,说话也带着颤音:“二毛,要么咱回去吧,这地方感觉瘆得慌。”
“回去咋说?梅护法肯定得生气。”被叫二毛那位不甘心。
“那咋办?人已经跟丢了,大不了骂一顿赏俩嘴巴。”右边那位几乎趴到马背上了,“走吧,就说那个人一路正东进山了。”
“行,走吧。”二毛说着拉缰绳调转马头。猛然看到同伴背后蹲着个人,正是蓝袍男人青篱先生,把他吓得“呀”一声从马背上一骨碌摔了下来,爬起来惊讶地指着他嚷:“你怎么?你是谁?”
“犯什么病啊?我卢平。”右边那位还没有掉过马头。
“哎呀,我不是说你,我说他。”二毛仍指着卢平身后。卢平吓得呼的蹿下马背,却被左脚马镫挂的摔在地上,急忙爬几步到二毛身后才翻过来坐着看,舌头都打不过弯了:“他,他,他,你,你,你……”
“怎么了?你们不是找我吗?”青篱先生温和的说。
“有吗?没有啊。”二毛反应挺快,说着转身拉起卢平问,“咱没有找人对吧?咱哥俩要去八仙宫拜拜对吧?”
“对,对,对,没,没有找,找人。咱,咱……”卢平的双腿还有些颤抖。
“据我所知,八仙宫在东郭城内,再往东可要到灞上了。”青篱先生说。
“是吗?多谢大爷指点,看来我们哥俩是迷路了。”二毛笑满脸赔笑。
“梅护法是谁?”青篱先生仍稳稳地蹲在卢平马背上。
“不知道。没听过。”二毛摇头。
“不说?”青篱先生忽的站起来像要离开,语气却变得很严肃,
“你们该知道我是刑部的,只要把你们往刑部大牢里一丢,有几百种方法让你们开口。”
“大,大,大人不,不要!我,我,我,我们啥,啥也没做。”卢平直接跪地上,边磕头边说, “黄,黄金不,不是我,我们劫,劫,劫的。梅,梅护法只,只吩,吩咐我,我们跟,跟踪大人,别,别的跟,跟,跟我,我们无,无,无……”
“卢平!你好大胆子!想死啊?”二毛说着就要伸手摸刀。
“嗯?”青篱先生冷冷瞪二毛一眼,“我怎么看想死的是你?老实交代!”
“小人不敢,小人老实。”二毛噗通也跪地上,“求大人您高高手,小人只是长安分坛的跑腿的,小人什么大事都没干过,真的大人。”
“梅护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跟踪我?”青篱先生问。
二毛迅速接话:“梅护法是总坛的右护法,上个月才来长安的,究竟做什么小人不知道,她让摸清大人的来路,小人和卢平只能先盯梢。”
“为什么?我又不认识她,连你们是什么门派有什么目的都没有过问过。”青篱先生不解的说。
“咋?咋可,可能?小的明,明,明明看的你,你们一起进,进,进王家老店。”卢平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青篱先生。
“什么?我们一起进客栈?”青篱先生稍微思索,“你们梅护法是邓夫人?”
二毛接住说:“不是,梅护法姓梅,我们坛主叫她梅姑。”
青篱先生感觉他们说的是实话,但与他接触的只有玉颜她们四人和那位姓邓的女子,再一想算了,少管闲事。随即飘身下马,向二人摆摆手说:“行了,你们走吧。”
“是,多谢大人。”二毛一拉卢平,两人起来又冲青篱先生鞠个躬,才翻身上马。刚要走青篱先生又问:“你们是什么帮派分坛?平时都做些什么?”“我们是大成教长安分坛,什么营生都有,有大车店,有镖局,有银楼,有山货……”二毛说着见青篱先生摆手,赶忙停住。再次拱手说声“小人告辞”,连续拍马,两人两骑迅速下坡,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烟尘荡尽,青篱先生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看着西北方大声说:“出来吧。”
话的余音未散,一条身影画弧形落在青篱先生面前,直接跪地上磕个头才说:“惠香替泉下的父兄、红姨叩谢大侠收留之恩,感谢大侠照顾我妹妹又传授她武艺。”
“姑娘无须客气,人与人相遇——”青篱先生说着话伸手要扶惠香,却被她打断了:“不是客气,是嘉兴吴家人该有的基本礼数,也是发自肺腑的感激。”说着话她自己起来了,由于站的位置低,微微仰脸注视着青篱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青篱先生不由得退后半步,仔细打量惠香,发觉她身上散发一种由内至外的冷,与五年前见绝尘居那些人非常像。她说话的语气是那么决绝,眼神里透着残酷,作为玉颜的徒弟竟没有传承到半点平静优雅,作为蝶舞的亲姐姐又少了那种本然的淳朴。
“我知道你和我师父走的很近,也知道你给她开药,还在竹笛内留字让她来找你。坦白说我也很敬重你,甚至希望你们有机会结连理。”惠香淡淡的说,看似客套话却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冷漠。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你跟我这么远应该不是为了说客气话吧?有人对你说什么了?”青篱先生温和的说。
“我想说,你和我师父没有机会了,你若有什么话想留给她,我可以转告。”惠香又说。
“呵呵,有没有机会要看造化如何安排。”青篱先生已经明白惠香此行的目的,语气仍旧平静。
“我不相信造化,”惠香快速接住说,“造化凭什么安排我全家四十七口被恶人杀戮?凭什么安排我承受家破人亡无依无靠?”
“是有一些人受利欲驱使,违背自然规律残害他人,但这不足以成为我们放纵自我、以恶制恶的理由,届时我们与他们又有何区别?不一样被人痛恨?被人仇视?”青篱先生说。
惠香又毫不犹豫接住:“我不管别人怎么想,这不共戴天之仇我必须报!谁挡我我便杀谁!”
“你还年轻,”青篱先生微微一笑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仇恨会让人眼变窄心变小,快意恩仇的刹那固然痛快,惊醒后会发觉自己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失去的终究已失去,杀人与被杀同样可悲。”
“报仇以后如何我不在乎,不能手刃仇人才是可悲。”惠香冷声说。
“你需要在安静的场所清修,多读书多看山水间的恬静也可以让你心境平复。”青篱先生又说。
“目前,我最需要完成师祖交付的使命,算是回报师祖栽培之恩,然后便可以全心全意为家人报仇。”惠香压根儿听不进任何人劝告。
“使命?”青篱先生问。
“是,师祖说你们师徒三人至少杀一人。”惠香看着青篱先生说,“小蝶是我亲妹妹,我舍不得。小泥鳅引我上的绝尘居,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呵呵,这么说我最适合了。”青篱先生竟还能笑出来。
“按说你是我妹妹的师父,又和我师父的关系密切——但,我别无选择。”惠香说着把剑连鞘摘下来,双手举过头顶下跪拜了拜。起身后抽出剑鞘摆开飘香剑法起剑式,又冷冷的说:“无论你用何兵刃,或不用兵刃,一旦动起手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相信,不过你杀不了我,还是早些回去吧。我的午饭时间已经错过去,现在要进城买些吃食。”青篱先生仍旧和颜悦色的看着惠香。
“能否杀了一试便知。晚辈得罪了。”说到“罪”字惠香忽然发招,正是飘香剑法第二招“众里寻芳”,出剑既快又狠且准,剑尖直奔青篱先生的咽喉。
然而,青篱先生并没有急着躲避,仍然微笑看着惠香,待剑尖离他喉咙不足一寸半的时候,他身子向后飘移,脚尖挨着地,脖子与她的剑尖保持着不到两寸距离,不快不慢。她急忙加速挺进,他却不慌不忙的向后继续飘,似乎毫不费力。眼看着招式就要用老,她猛然将身子纵起来,施展出第九招“芬芳四射”,先纵到他斜后方再往下连刺。可是他脚下就像装有轮子,随着她的身形换个角度继续退,脸上的表情依旧悠然自若。她落地后再换第三招“迎风折枝”,接着又是第四招“香气徐来”,第五招……
经过几次历练,惠香的飘香剑法已经非常娴熟,挥剑收势动作运用的自然流畅。可以说起落有度,进退得宜,无论出招速度还是剑锋掌控程度,都与身法配合的恰到好处。令她意外的还是青篱先生的身法,尽管当初设计招式时也想到对方可能会怎样闪避,但想不到他的应变能力这么强,在鸟外亭时蒲公英她也能斩成两半,却始终擦不到他的衣服,更别说伤到人乃至杀死。所以她用完第三十六招“四海飘香”,发现他仍像大树叶似的缓缓飘下,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从容,不由得心头火起,反手使出师祖秘传的“惊鸿剑法”。
头几招还能看到惠香踏出的梅花步,晨星剑的剑势如长虹贯日,招式间的灵巧微妙尚可分辨。五招以后剑便化作一片白光,她的身法也快到极致,分不清哪里是剑哪里是人,只见一片白将青篱先生围绕在长乐坡坡顶。
转眼间又过三十招,惠香鼻尖冒汗了。四十招一百六十式已经近八成,却连对方的衣服边都没有擦到过,虽然也能看到蓝色身影,也能感觉即将触到,可总是差那么一点。如果惊鸿剑法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再用行云鞭法会有胜算吗?忽然,心头泛起一丝绝望,因为她想到第一次进竹林小院,师祖就是用的这套剑法与他对阵,也削掉他一块衣袖。她现在用的还是那些招数,而五年来他的功力势必精进许多!呀!他还没有还手,还没有用他的拿手暗器。哎呀!我岂不是必输无疑?
思想一溜号,眼睛和剑都慢了半拍,等她再凝聚眼神看,不仅大吃一惊——蓝色身影消失不见!她急忙收势往四下里看,硕大的坡顶就剩她和荒草胡阔,再有就是那让人倍感悲切且飘忽不定的风。忽然,一阵马蹄声从西北方将近二里的距离传过来,有一句话犹如在耳畔:“回去后告诉你师父,你们姐妹暂时不宜相见,她看过的书你也应该看一遍。初雪扶白杨,河畔风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