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说到底是江南地界,大雪覆盖的第三天已经融化殆尽,西津渡口又恢复往日的繁忙。
午时初刻,阅江楼来了几个特殊客人,由张五福引着直接到二楼找“无不知”。这时候还没有到饭点,楼上只有两桌六个客人靠窗边坐着喝茶。“无不知”刚上来不久,伙计帮忙摆好大海碗、茶果、点心、三弦转身走,他端起茶碗喝一口,一行五个人上来了。张五福临近先问候两句,拉把椅子让其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无不知”正对面,另外三个年轻人垂手站在那人身后。张五福凑近“无不知”低声说镇江府的杜大人有事请教,说完笑着往大海碗里丢两颗银锞子。“无不知”微微点头,温和地看着那位杜大人。
杜大人拱拱手说:“听闻老人家神机妙算,能卜过去将来,下官特来请教几个问题。”
“哦,大人不妨直言。”“无不知”说着也拱拱手。
“事情是这样。”杜大人略微沉思说,“事情大约发生于三天前,本府金坛县治与隔壁常州府下溪河畔发生一起命案,因死者系前朝贵族,镇抚司特意着人责成本府于月内结案。府台大人甚是忧虑,命下官等限期缉凶。下官着他们前去勘验,”说到这瞄一眼左后方两人,“可惜毫无头绪可言。还望老人家指点迷津。”
“大人所说命案非寻常命案,乃是灭门惨案,恕老朽爱莫能助。” “无不知”淡淡地摇头,说完扫一眼大海碗看着张五福说,“抱歉了张五哥,这钱老朽无福消受。”
杜大人和身后三人都看张五福,他尴尬地笑了笑,又从怀里拿出三颗银锞子,放进碗的同时凑近“无不知”轻声恳求:“老爷子,您无论如何指点几句,晚辈已经向杜大人夸海口能探得消息。”
“你呀,不是钱的事。”“无不知”说着看向杜大人身后的两人,“命案现场可是一片狼藉?形同盗贼入室?”
最左边的人霎时瞪大眼睛看看旁边两人,冲“无不知”拱手恭敬的说:“正是,似乎每个房间都被凶手翻腾过。”
“无不知”淡淡一笑看着杜大人说:“大人如此定案,既非难事亦非坏事。”
“定案?盗贼入室掠财杀人?”杜大人的眼睛瞪得更大,“这如何使得?如今案情尚无半点头绪,更不知元凶何许人?如何犯案?定了案该缉拿何人服罪?”
“大人做这行当不少于三五年吧?所经手之案件皆水落石出?”“无不知”温和地反问。
“那倒不尽然,只不过——”杜大人稍微停顿又说,“此案已然受镇抚司关注,下官等岂敢——”
“您老就是无不知老前辈?晚辈有事请教。”楼梯口有人大声喊话,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男人快步走来,绕过几人来到台边抱拳一躬问“无不知”:“请问您老知不知道一个这么高,”说着话还伸出右手在脖子与肩膀之间比划,边思索边说,“穿的是红短衫,红罗裙,红帕包头,随身带一把雁翎刀,刀穗银扣上有个尘字。模样十分俊俏,怎么形容好呢?眉毛弯弯的,嘴巴小巧,肌肤雪白雪白。哦,对了,她腰间还悬着一个白色环佩。”
杜大人略微皱眉,和身后三个人一起看向这个人。张五福也觉得这个人冒失,却不方便发作,只好先观望一下再打算。只见他身高接近六尺,剑眉朗目,高鼻梁;头上戴灰色逍遥巾灰色垂带,身穿灰底蓝边的圆领直裰,外面套个棉坎肩,白衬袴蓝绑腿,脚蹬圆头厚底绣绒䩺;背后斜背一把四尺多长的宝剑。
“无不知”温和地笑了笑看着来人说:“呵呵,抱歉啊小兄弟,老朽正在同客人说话。”
“哦,失礼了。”来人说着转身向杜大人几人抱拳,“各位,在下急着寻人,无意得罪各位。望海涵。”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小锭银子,放进大海碗看着“无不知”客气地说:“老前辈,晚辈不是本地人,对于贵宝号的规矩茫然不知,请老前辈莫见怪。”
“老朽这倒是无妨,只是这几位客人——”说到这“无不知”忽然话锋一转,“小兄弟还是避一避的好。”
“老前辈只须指点个方向,晚辈即刻便离去。”来人又从怀里拿出一小锭银子要往大海碗放。
“呵呵,小兄弟,老朽不是这意思。”“无不知”淡然一笑指着窗外说,“小兄弟可是在等人?若不是最好快些离去,来人转眼即至。”
“晚辈不等什么人啊?老前辈会不会认错人了?”来人诧异地说,眼睛还看了看四周。
“哦?你确定?应该是三男两女,一名女子持镶玉月牙刀,另一名女子持鎏金剪。”“无不知”仍旧温和地看着来人。
“小魔女?”来人神情立刻紧张起来,“还有多远?”
“请小兄弟自己听。”“无不知”又指了指窗外。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西面四五丈远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多谢老前辈!此处可有后门?”来人再看“无不知”眼睛里满是感激。
“无不知”又是淡然一笑,瞄一眼旁边雅间说:“后窗更方便。”
“谢了!适才的问题改日再向老前辈请教。”话没有说完已经窜进旁边的单间,跃窗而去。
杜大人几人对刚才的变化惊讶不已,尤其杜大人,再看向“无不知”时身子已经不像刚才拔的那么直,眼神里也带着钦佩。张五福刚要请“无不知”接着讲案子,马蹄声停在楼下,紧接着是更加杂乱的脚步声。伙计小六一脸惊慌跑上来,边跑边压低声音冲“无不知”嚷:“老爷子,那女疯子,上次拿鞭子那女疯子又来了。”
“无不知”轻轻摆手说:“莫慌,不妨事,你忙你的。”
话音未落顺楼梯跑上来两个妙龄女孩,正是上次的红衣女子小魔女凌霜霜,带着穿紫衣的丫头赫连莹莹。只是这次凌霜霜穿皂色红边棉袄棉裙袴,枣红毛领大氅,皂色绢帕包头,脚上是棕色外翻绒毛黑面薄底䩺,腰间仍挎着那把镶金锲玉鞘、刀柄镶红玉的月牙刀;赫连莹莹则是蓝帕包头,一身青布棉衣,皂色披风,蓝色绑腿皂色棉鞋,鎏金剪连皮囊缚在背后。三个彪形大汉紧随其后,依旧穿着奇异的兽皮服露着多半膀子,上楼梯站在楼梯口没有往前来。凌霜霜与赫连莹莹快步来到台子跟前,竟然对着“无不知”抱拳作个半揖恭敬的说:“前次是晚辈等鲁莽无知,还望前辈赎罪。”“晚辈赫连莹莹向老前辈告罪。”两人说话语气也绵柔的如同小家碧玉。
“无不知”脸上也现出几分意外,随即拱拱手温和说:“呵呵,往日不愉快之事已然过去,两位姑娘无须介怀。”
“多谢前辈海涵。”凌霜霜拱着的手没有往下放,“还请前辈见赐黄诚诚下落。”
“哎呀,姑娘来到真不巧,黄少门主刚离开。”“无不知”说着刻意瞄一眼临近单间门。
“咦?黄诚诚这个混蛋!”凌霜霜骂完刚要走,又回身冲“无不知”腼腆的笑笑,拱手说声“晚辈告辞”,撩起单间门帘又转身对赫连莹莹挥手说,“你们分头去各个路口拦截。”说完“唰”一下窜出黄诚诚走时打开的窗子。
赫连莹莹对楼梯口的三个彪形大汉连续比划几下,随即开前窗跃出去。三人则是顺着楼梯跑,踩的楼梯咚咚响。还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凌霜霜几人离开后,氛围逐渐开始热和,陆续有人从楼梯上来,可能早看到凌霜霜他们,吓得不敢上楼。有人问“无不知”今天是不是要讲新故事,他温和一笑说:“是啊,咱今天开始讲全相武王伐纣。”说完将醒目一拍,拿起三弦就要弹。
“哎?老爷子,案子的事情还没有说完。”杜大人伸长脖子凑近“无不知”说,眼神里多了几分慌乱。
“呵呵,能说的老朽刚已经说了,至于如何办案那是大人和众位的事,老朽帮不上忙。”“无不知”仍旧满脸谦和。
“可您老也没有——”杜大人脸上看不出一丝笑容,语气也显得颇为不满。他身后中间那位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才稍微平静,仍看着“无不知”,语气接近恳求,“烦请老爷子给指个方向吧,什么都没有下官如何定案?府台大人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大人要什么?上面让你们限期缉凶,你们缉就是了,缉着缉不着只要在限期内定案结案,谁说得准他们要什么?大不了交个人承担责任也就是了。”“无不知”轻描淡写的说,完了又拱拱手,“大人们请自便。”
杜大人无奈只好起身,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凑近“无不知”说:“老爷子能不能透露点凶手的底细?”
“老朽也想,可惜没有那么大能耐。”“无不知”淡淡的摇头,随即弹起一段急促的三弦乐曲。
杜大人向几人摆手,率先往楼梯口走去,那三人紧随其后。张五福又向“无不知”拱手一揖,才快步跟了过去。就在他们将要下楼梯时听到“无不知”的开场白:“都说人世如浮尘,飘来荡去莫执真;忠肝义胆勤王事,反倒被剖玲珑心。荒淫无道有天道,八百诸侯会孟津;兴周灭商顺着昌,妖邪祸国终灭魂……”杜大人轻轻的摇头,把袖子一拂大步下楼。
冬至过后又连续下五天大雪,整个招隐峰穿上厚厚的素装,站在鸟外亭往四下看,天地一片苍茫。
直到昨晚,惠香才真正明白改名字的意义,那就是要与原来的生活一刀两断。她自然不愿意,昨晚还当着师父师祖的面说做不到,因为她不能放弃报仇,也不能不要唯一的亲人吴辛蝶,结果被罚在厅堂外面站一夜。还好雪停了,不然她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尽管如此她也被冻得胳膊腿僵硬、嘴唇青紫,若不是时刻运功抵抗着只怕早已经垮了。
接近寅时末,她师父玉颜亲自送来姜茶,让她喝完回房睡会儿,卯时三刻再去禅院练功。她捧着茶碗就已经感动的满眼泪花,喝两口茶又决定马上去禅院练功。玉颜叹口气,让她先喝完茶跟玉颜一起会房间,让她用温水洗洗手和脸缓和一下,洗完盘腿坐下帮她用真气运行两个小周天。出门的时候,玉颜又语重心长的看着她说:“你要明白很多事情不能一蹴而成,好在你还小,现在做不到可以学,但千万不要在师祖和其他长辈面前固执己见。”她连连称是,随即到禅院练功。
午饭后她出来看雪,沿石阶溜达着来到鸟外亭。看着四外的皑皑白雪、脚下的孤亭,不自觉想起吴辛蝶,两人离得不远却不能见面。忽然,她想起玉颜的话,心头再次泛起暖意,再仔细想这不止是师父关心弟子,还隐隐有种过来人对晚辈的提点,或许师父是绝尘居里唯一保有和善的人。
从那天起,她除了刻苦练功以外还努力学习大家的冷傲言行,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流露真情感,只有独处的时候悄悄地开个小差。那样过了二十多天,她以为自己就要适应了,不料大年二十八那天吴辛蝶和小泥鳅上山来找她,竟还是欢喜地跑向前门口。下前院台阶时激动地喊:“妹妹,我来了。”喊完了也跑到门口了,险些撞到门槛外站的诗涵,她赶忙施个礼弱弱地说:“五师伯,您也在这里?”
“好你个惠香!你忘了本门清规第七条怎么写的啦?”诗涵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不远处的小泥鳅,“居然敢往上山勾引男人?你师父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啊?回五师伯的话,惠香没有啊,惠香不知道,惠香只知道妹妹过来找我。”惠香想辩解却不会辩,刚才只顾高兴也没有想这么多。严格说见妹妹也违背第十一条“不得与门派以外任何人交往”,但也比第七条“私自结交男人者视情节处死或逐出师门”轻得多,而且她现在还得轻言轻语,搞不好还再会加上一条顶撞尊长。
两人的对话把门外的蝶舞和小泥鳅给吓得不轻,尤其是小泥鳅,刚还在和诗涵套近乎,以防她翻脸再跟他们算老账,没想到她居然把吴紫云捎进来。知道要糟糕,他就尽量不牵扯吴紫云,猛地往后一纵,身子已经跳到小牌子外面,才慢悠悠地打岔:“五姐姐,你哪天下山路过一下竹林?小弟亲手做的篦子送你一把。”
“谁稀罕你篦子?”诗涵说着感觉不太对,扭头一看小泥鳅已经出去二三十步,不由得有些懊恼,“你,你别说话,等我跟这丫头说完。”说着又瞪着惠香说,“你少在我面前抵赖,我刚才听到清萍说门外有两个人找吴紫云。”她特别加重“两个人”。
“可是师伯,惠香真不知道啊,清灵在月桂亭喊的是‘门外有人找吴紫云’。”惠香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咬死清灵的话里没有“两个”。
“你还敢抵赖?那就让清灵过来当面对质!”诗涵说着一转身冲门旁边的女童喊,“清萍!去把清灵喊来!”
话音未落,又顺台阶下来一个人,离一丈多就轻柔地说:“五师姐好。”随即语气一变,“惠香啊,你已经不是昔日的吴紫云,不适宜再见山外之人。”
惠香一听这话表面上是阻止她见别的人,实则提醒她现在是惠香,可以说找吴紫云的人跟她没有关系,赶忙躬身说:“是,惠香明白,惠香也是想告诉来人以后不必再找吴紫云了。”脸上的恐慌也在一句话的时间消失。
“咦?玉颜!你这是在护短!”诗涵的眼睛又瞪圆了看玉颜。
“请五师姐息怒。”玉颜微微躬身,语气依然轻柔,“师父已然知道此事,并令我押他们回竹林,警告竹林之人须严格约束他们,若再无故来我山门便要小惩大诫。”
“既然师父这么说,你就去吧。”诗涵又狠狠地瞪一眼小泥鳅,转身进院子。
玉颜看诗涵走向台阶冲惠香使个眼色,随即摆手让清萍进去关上门,她自己则往旁边走几步,像在欣赏墙边的竹子。
惠香下台阶来到蝶舞跟前轻声说:“小蝶,你都看到了,这里的规矩非常严苛,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
“姐姐,我真的很想见你。她们为什么对你这样?还怨咱跟小泥鳅下山?”蝶舞幽幽地问。
“我也想见你,可是,”惠香说着轻轻叹口气,“算了,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这里的规矩很多,很严。她们给我改名惠香,就是让跟外界断绝关系。不过也不要紧,咱们暂时不要见面,等武功学成了我就下山,到时候咱一起找仇人,给咱全家报仇。”
“后天就过年了,姐姐能不能向她们告一天假?咱姐妹俩一起吃顿饭,再买些祭品祭奠家里人。”蝶舞紧张的看着惠香,本来准备了千言万语,却想不到刚见面就要分开。
“我知道,可我不能,她们不会准。”惠香说着拍了拍蝶舞的胳膊,“那就这样吧,时间长了她们再来就会给师父带来麻烦。你们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说完冲那边的小泥鳅轻轻挥手,转身要往回走。
“啊?姐姐!”蝶舞哽咽了。
此时的小泥鳅心里也很不舒服,其实今天算是他鼓动蝶舞来的,她的性格虽然想和姐姐见面却不好意思开口。腊八那天他回江心庐看望爷爷,回程时探望“无不知”,老爷子提起前阵子黄诚诚到酒楼找吴紫云,勾起他对吴紫云的牵挂,反复思量到昨晚才跟蝶舞商量。她完全没有主意,就问青篱先生合不合适,青篱先生说:“想去就去,最好不要再惹什么人。”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对门童也十分客气,却还是被诗涵撞见,又弄成这样。
惠香回到门口向玉颜微微躬一下,快步进院子,转身的刹那眼泪涌出来。她咬着牙尽量克制,把头压低加快脚步回房。玉颜来到蝶舞近前微微一笑,说为免再生枝节,现在送她和小泥鳅回竹林。她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想,对于刚才的变化还没有适应。小泥鳅觉得玉颜的顾虑确实有道理,也笑了笑冲玉颜拱手并问候:“这位师姐好。”
玉颜又微微一笑转身往下走,还真的把二人送回竹林小院。冬天的雾非常浓厚,而且整天不散,但小泥鳅已经走出经验,仍旧下到山脚往鹤林寺拐的地方斜着走进山坳,顺着小溪走不会迷路。玉颜见到青篱先生以后先客气了几句,感谢他上次指点,随后提醒他最好不要让小泥鳅和蝶舞上山,因为绝尘居上上下下已经铆足劲儿,全力以赴五年之约,势必要加倍报复上次在竹林受的羞辱。青篱先生淡淡摇头,说她们不必那样,他从来没有打算应赌约,希望她找机会劝劝绝尘居士。她却迅速摇头,说谁也劝不动她师父,反而又劝他,要么想办法应对,要么早早避开她们。
也就半盏茶的功夫,玉颜把话说完要回山,临走又恳请他再慎重考虑。他淡淡一笑送她到院门口,忽然叫她稍等,回屋从东间床下取两包草药。递给她说是艾草和牛膝,让她拿回去每晚睡前各取两三钱煮水泡脚,用完再来拿,长期使用可以改善她的腿脚寒凉。她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少倾忽然转身,直接冲出院门飞奔而去。
惠香回房以后又难过好一阵,想到妹妹噙满眼泪的样子就有些坐卧不安。酉时四刻索性去禅院练剑,天漆黑才回来,下午饭也没有顾上吃。亥时初刻,她想起该向师父请安,顺便打探师父回山时有没有替妹妹带话。接近琢玉阁隐隐嗅到一种怪味,玉颜房门口更浓郁,她敲门后进去边掩门边四处看,师父正坐在床边洗脚。她轻轻的叫声“师父”,到跟前恭敬的说“惠香问候师父金安”。猛然看到木盆里的水是赤褐色,刚要问师父先说话了:“哦,这是一种草药,为师下山时顺道去看了看大夫,大夫说这种药汤可以医治腿寒,我等常年在山中免不了腿寒之疾。你若不嫌弃可以稍候,待为师泡完你也续一些热水泡泡。”
“惠香谢过师父。”惠香感激的躬躬身,垂手站在玉颜旁边。
她泡脚时候,玉颜又问她心法练习的情况,泡完脚又为她推宫运行两个小周天。直到她打个哈欠玉颜让她回房休息,没有提到小蝶。
大年三十傍晚,饭堂加了几道素菜,还有饺子。惠香忽然就想家了,想起以前丰盛的年夜饭,想起全家人其乐融融围在一起吃饭。现在不仅吃着淡而无味的饭菜,除了师父说话能温和些,其他人都是冷冰冰的。回房后她又想念小蝶,猜想小蝶必然也同样的想念她,不由得开始怨天尤人,怨老天不公令她们骨肉分离,暗骂那些杀千刀的恶人把她变得孤苦无依。
九尽桃花开,春深三江暖。几场绵绵细雨下过以后,鸟外亭旁边的小花盛开了,站在山顶向下看又是一番清新景象。
自春分那天开始,惠香开始学习轻功,师祖特许玉颜带她在禅院之外——从绝尘居后门到鸟外亭这个地段练习。环境好了人的心情也不由得开朗,她休息期间还敢到崖边摘几枝叫不上名字的花,回去用瓶子插起来,自己房间一瓶,师父房间一瓶。师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有一天晚上,她过去请安时看到师父望着花瓶发呆。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黄昏,惠香看月光明亮就想出去走走,过去跟玉颜说想趁着月色练习轻功。玉颜随口答应,叮嘱她不要太晚休息,说完继续打坐。
走出后门,便能嗅到清新的芳草气息和淡淡的花香,她的心情就愉悦起来。试着踏阶边矮树腾跃七八次,就到了禅院后半截,道沿边的野花越来越多了,深嗅之下顿觉心旷神怡。她不想再跳,索性顺着台阶慢慢的散步,反正今晚师父没有监管,不如坐在鸟外亭里赏月,也给思绪来个彻底放松。
由于她是师祖特许可以到外面练功的人,师父不在就更加自由,所以她不会想到遇见别的人,就边走边欣赏周围的景致,时不时抬头看天上不太圆却分外皎洁的月亮。此时,鸟外亭里不仅有个人,而且从她拐第二个弯走三十多个直阶就目不转睛看着她,当她剩下两步就到亭边时还拱手跟她打招呼:“小姐你好!川东人黄诚诚有礼了。”
“呀!”把她吓得惊呼出声并且向后退两个台阶,瞪大眼睛看亭子边站着个男人,还微笑着向她拱手。
“抱歉之至,在下绝无惊扰小姐之意。”这人就是御剑门黄诚诚,也是在京城泰和楼和他们兄妹擦肩而过那位青年侠士,也是因为那次擦肩对她产生浓厚的爱意,此后四处寻找她,还因此去过阅江楼。此时见她满脸惊讶,他反而有些愧疚,微笑着跟她解释,“在下无意中来到此地,见夜色优美便驻足欣赏片刻。方才见小姐上台阶本应离去的,只是——此处只有一条道,而在下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也想招呼一声再走。”
“休得信口胡诌!此处乃我绝尘居门人清修之所,满门皆是女子,怎可能与你有一面之缘?”惠香不自觉恢复平日的冷淡语气。
“哦——”黄诚诚再次拱手,“原来小姐是鼎鼎大名的绝尘居士门下,失敬失敬。”
“既然你听说过绝尘居士,就应该远远避开,而不是在此胡搅蛮缠。”惠香早已经把脸背向鸟外亭。
“纵然小姐不是绝尘居士门下,在下亦不会胡搅蛮缠,在下的确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黄诚诚认真的说,“小姐可记得京城南市街泰和楼?小姐当时与一男一女同行,那位兄台说话有些当地口音。”
惠香一下子想起来了,在京城逛街时二哥是带着她和小蝶在一家酒楼吃饭,那天晚上二哥便遇害。想到这她阵阵难受,猛然回头瞪黄诚诚一眼说:“你到底离不离开?非要逼我动手不可?”
“在下岂敢让小姐动手?既然小姐心情欠佳,在下离开便是了。”黄诚诚无奈的说,虽然他很不情愿,却不希望惹她不高兴。顺台阶下几级从她身旁经过,他忍不住回头看着她说,“在下黄诚诚,可否请教小姐芳名?改日再来向小姐问好?”
“你既然知道绝尘居?怎会不知道绝尘居门下从不与外界交往?”惠香背着黄诚诚说,此刻她只希望他赶紧离开,免得有人看到他们说话给她带来严厉惩罚。
“不与外界交往?这是什么破规矩?”黄诚诚随口反问,今天之前他只是听说过绝尘居多么了不起,根本不放在眼里,连绝尘居在哪都不知道。
“再胡诌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惠香冷冷说。
“小姐莫生气,在下走便是了。”黄诚诚说完快步下台阶。但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禅院西侧斜坡下二三里远的灌木丛呆着。因为他不舍,之前专门找她几个月都没有找到,好不容易遇到了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只是他知道晚上与她纠缠会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白天光明正大的拜访就不同了。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绝尘居规矩再多也不能不让投贴拜访,一个门派既然在江湖上赢得如此响亮名号,想必不会无视江湖道义。
日上三竿,黄诚诚才顺着斜坡上来。从禅院西侧绕到绝尘居后门,远远看到门口两边悬着“绝”“尘”两盏灯笼,不觉心生欢喜。等他走进几步看到“男人止步,擅闯者死”的竹牌,不由得吸了口凉气,看起来绝尘居确实不与外界交往,对这种门派投拜帖有用吗?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敲门,来都来了总要试试。
一般人很难绕过绝尘居两边的峭壁到后门,禅院的前门也有清字辈弟子值守,所以绝尘居后门从没有安排人值守。黄诚诚轻轻叩三下门,等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但他能听到五十步之内有人走动,就将内力灌入声音吐出去:“川东御剑门黄诚诚登门造访,承请贵派执事人赐见。”
话音还未落定,对面禅院门打开了,至少二十个穿素衣素衫,素帕包头的女子出来,个个手执武器呈半圆形把黄诚诚围起来。他赶忙笑着拱手作个罗圈揖说:“各位切莫动怒,在下是以礼拜山。”
当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用剑鞘指着黄诚诚身后冷冷地说:“你是不识字?还是眼瞎看不到牌子?又或不是男人?”随着女子指的方向,有几个年轻女子让开,亮出不远处那块竹牌。
话没有听完黄诚诚已经皱起眉头,但为了找人勉强压压火气,再次微笑拱手说:“委实抱歉。在下一时疏忽,请这位姐姐见谅!”
“哪个是你姐姐?不想死就到牌子外面去!”那女子说着就把剑拔出来,怒目圆睁瞪着黄诚诚。
“好好好,在下去牌子外面。”黄诚诚只好走到竹牌西边,从怀里摸出一张拜帖摇晃两下,“在下乃川东御剑门黄诚诚,承请尊驾通报一声,还望贵派掌门人或执事人赐见。”
“这人究竟是痴傻?还是听不懂人话?”那女子又指着牌子说,“如果我师父肯见外面男人还立牌子作甚?”
“哦——”黄诚诚总算想明白那块牌子的真正意思,也知道无论如何她们是不会让他进去找人了,就悠然一笑伸手在脖子旁边比划边说,“那在下能不能请贵派一位姑娘到外面叙话?她这么高,穿一身素——”想说素罗裙他停住了,因为面前二十多位都穿素罗裙,只好笑着改口,“在下与那位姑娘昨日曾在亭子旁边见过。”因为顾虑女子的名声,他又把昨晚改成昨日。但他终究是错了,人家整个门派都杜绝男人,怎么可能容许一个年轻女子见你?而且已经见了。
“何人如此大胆?”那女子果然大发雷霆,直接把剑对准黄诚诚,“她叫什么名字?”其他人的武器也瞬间摆动起来,大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黄诚诚听这话立马后悔,心想幸亏还不知道那小姐的姓名,否则真可能害了人家。
“禀告三师伯,”旁边一个年轻女子站出来说,“只有惠香得师祖特许,可以在院外练功。”
“惠香?”这位三师伯就是书韵,也是今天负责督导大家练武的管事,真闹出男女苟且之事她也有督导不力的责任,所以她立刻往左右扫视,“惠香在哪?”确定这些人中没有就看着年轻女子吩咐,
“香菱,你和香叶、香芬去把惠香押到大师伯那里领罪!”
哎呀!真坏事了!黄诚诚意识到给喜欢的人闯下祸,懊恼的无法形容,赶忙身形一晃窜到香菱跟前佯装惊讶:“哎呀,香菱,真是你?你忘了昨晚咱们在亭下说话?”
香菱本要转身往禅院去,被黄诚诚一吓急忙后退,慌张的看着书韵嚷起来:“三师伯,别听他胡说八道,香菱今天之前从未见过他。”说着话急切地拔出宝剑边刺他边骂,“贱男人何故攀诬于我?姑奶奶要你命!”一句话的时间挥出去连环四式,正是寒光剑法的第一式“寒光凸显”。
由于事情发生的很快,黄诚诚又离香菱很近,看到她挥剑就极力往外躲都没有完全避开,贴近脸颊的一缕鬓发被她的第四式齐齐削掉,再躲得慢半分他的左眼就毁了。也别说他,就连刚刚到她跟前的香叶、香芬也险些被刺中。他也不愧是黄诚诚,险险躲过之后又凑过去嬉笑说:“哟,小香菱,我的小乖乖,在师伯面前做做样子就行了,怎么下手这么狠?万一哥哥躲不过你可要守寡哟!”
“你这贱男人!”香菱愈发气愤,反手就使出第二式“傲骨临风”。
这下黄诚诚就有准备了,身形一晃绕到书韵身后,连她一起调侃:“哎呀三姐,赶快制住这疯丫头,她要万一失手把我杀了,你以后找谁幽会?”
“大胆狂徒!敢调戏于我?”书韵的剑本就在手里,盛怒之下使出二十七式孤芳剑法最后一式“万念俱灰”。一招分六式,六式恰恰又是同一个瞬间从不同角度刺向六个不同的方位,对身法、剑法、剑速都有严苛要求。不凑巧的是她现在用的不是晨星剑,不仅速度跟不上,剑气也收拢不住,刺出的方位偏差很大。尽管如此,也在一招之内刺中黄诚诚左臂和右胯,同时,也刺中离她最近的香芬的左臂、香菱的左腿,香叶也险些被师父刺喉。
所以,这一招下来五个人惊叫,其他素衣女子则迅速往外躲。黄诚诚也因此得到一个机会,所以他落地的瞬间再次往起窜,两个连窜来到禅院东南墙角。纵身假装往院内跳,实则是踏东墙跳入东墙外的陡坡,边跑边封住伤口周边的穴位。
书韵从来没有想过剑的差别会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当她看到误伤自己徒弟、徒侄既惊讶又担心,赶忙丢下剑检查两人的伤口。等她们稳定下来再找黄诚诚早已经不见,这时候竹棋、画眉、诗涵也带人过来,禅院练功的六个玉字辈也和众弟子赶来。竹棋听书韵说完情况,立刻让书韵带着香菱和香芬回上院治疗伤口,让诗涵带部分人进禅院搜查,画眉带个玉字辈及弟子到东山坡追击凶手,她亲自把惠香带到厅堂请师父定夺。
黄诚诚自出道以来还没有这么狼狈过,所以他边顺山坡往下窜边反思。怜香惜玉一直是他想改却改不掉的毛病,过于自负也是主要原因,再有就是分心了,担心那个叫惠香的女孩因为他的冒失受惩罚。当然,他并不知道绝尘居的惩罚规则和轻重,但就看她们对竹牌的重视程度和两位女子的狠劲儿,与男人有关联的惩罚绝对不会轻。而他现在不能返回去,必须先找地方检查伤口,等伤口无大碍再上山打探惠香的情况。
山坡还没有下完,他已经进入浓浓白雾,却又不敢停,只好边跑边试着分辨。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明白分辨没有用,因为他已经到达谷底,前后左右都是密密麻麻的竹林,迷路了。正在思索往哪个方向走,由远至近传来脚步声和女子说话,他只能往相反方向跑。两百多步以后他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前面也有沙沙的脚步声。他抬头看上面的竹枝粗壮茂密,决定上去躲起来。身子往上一窜一丈多高,刚要再窜有条黑影自上而下扑过来,把他惊得赶忙跳上另一棵竹子,与此同时拔出大剑,这次他说什么也不敢大意了。跳出去的同时他也看清楚黑影,原来是一只栖身竹枝的金丝猴,落在他刚借力的地方又一跳,消失在浓雾中。
他正要接着往上窜已经有人发现他,还大声喊:“师伯,在这里。”“四师叔,刚才的贱男人在这里!”
他往下一看可不是,两个年轻女子站在他刚站的位置旁边不足一丈,想必是听到他的拔剑声,其中一个就是“三师伯”喊的“香叶”或“香芬”。他只好跳下来,将大剑横着托起,准备应战。
又是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三四十个素衣女子把他围在中间。领头的女人身高五尺出头,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与那位“三师伯”一样是横眉冷目、神情严肃,手持两把寒光凛冽的短剑。仅看眼神和微微隆起的太阳穴,黄诚诚就能看出来这位与“三师伯”比只高不低,搞不好他这百十斤要交代在这竹林里。
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唰唰”声由远至近,接着有个年轻男人说话:“诸位小心了!”声音未落,有个物件挂着风从斜上方飘过来,“啪”一声落在地面枯叶上,蠕动几下僵直了,竟是一条近两尺长的青蛇。更令人惊讶的是蛇七寸位置插着一根竹针,很明显是突袭众人的过程中被竹针击落。众人不由得向后退,持短剑的女人也瞪大眼睛,看着蛇飞来的方向。
随着几棵竹子摇晃,一个头戴灰色逍遥巾的青衫少年落在黄诚诚身边。落地后轻声一笑,拱手冲持短剑的女人拱手说:“这不是画眉姐姐吗?小泥鳅给画眉姐姐见礼了。”
持短剑的女人就是绝尘居第四弟子画眉,当她看清来人是小泥鳅既恨又惊讶,恨是恨他羞辱她的爱徒香葶和香菱,惊讶的是这竹针貌似诗涵说的暗器。现在小泥鳅施礼她更不能直接翻脸,冷冷哼一声说:“是你啊?你不在江心庐在此作甚?莫非与这狂徒一伙?”
“这狂徒?”小泥鳅笑呵呵看一眼黄诚诚,看他手里的大剑就猜到是御剑门少门主,还是轻轻摇头看着画眉说,“不认识。”随即把话锋一转,“不过吧,画眉姐姐不了解我师父,他老人家就爱仗义助人。”
“你有师父?”画眉不解地问。
“是啊。”小泥鳅得意的仰起头,“画眉姐姐也见过,就是前面竹屋的主人青篱先生。”
“他?那人是你师父?”画眉有些不信。
“那当然。画眉姐姐要不要当面问问他老人家?他就在前面教师妹捉蛇。由于这条蛇过于调皮,他才允许我使用暗器。”小泥鳅说着特意指着蛇身上的竹针。
“那倒不必了。”画眉又扫一眼竹针,此时不仅相信小泥鳅是竹屋主人的徒弟,而且相信他已经掌握这种独特的暗器手法。她稍微停顿又说,“既然你们在捉蛇,就拿上你的蛇走吧,我们还有重要事情。”说这话把目光转到黄诚诚脸上。
“哎,兄弟?刚才你不说令师徒都爱仗义助人吗?该不会撇下我这个被群人围攻,身受重伤之人吧?”黄诚诚早看出这位小泥鳅和对面画眉貌合神不合,自然不会放过逃生机会。
“那当然。”小泥鳅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竹针,举起来晃了晃说,“我也想试试这东西扎人身上疼不疼。”
“你——”画眉从见面就想出手,连小泥鳅和这狂徒一起收拾,又不得不忌讳他手里的竹针,只剩下发狠的份,“小泥鳅,你知不知道他在山上闯的什么祸?知不知道帮助他有什么后果?”
小泥鳅呵呵一笑说:“不知道,但我不在乎,你有意见跟我去问我师父。”说着给黄诚诚递眼色,两人退着往后走。
画眉不敢冒险,她师父带领众人堵住篱笆小院都没有下令全面开战,她更没有那股魄力,也担不起那份责任。所以她们只是在原地看着两人往后退,直到他们消失不见才气愤的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