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九八四年正月十五一过,柳家湾的果园就开始酝酿着要往下承包了。
柳琴去问柳燕舞说:“爹,咱们家承包果园吧?应该是能挣大钱的。”
柳燕舞思考了半天说:“我看行,最好你去趟桃花溪去问问你老丈爷,他懂啊!”
柳琴来到桃花溪老丈爷陶渊平家里,把自己和老爹要想承包柳家湾的果园这想法向丈爷爹做了细说,并说如果行的话陶柳两家人共同来承包。陶渊平认为这是个大事儿,不能盲目,必须到柳家湾果园里实地考察后才能做出决定。于是,陶渊平与柳琴来到柳家湾果园进行实地考察来了。
柳家湾果园在啥地方呢?就在村前的太师椅子山上。从山脚到山头,从阴坡到阳坡,从东山到西山,一坡一坡,一岭一岭,全是果树,大概有几万棵果树。为啥柳家湾会有这么多的果树,有这么一大片果园呢?这还得从一九五八年大搞社会主义建设说起。那时是在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岁月里,因为据说共产主义就要实现了,广大劳动人民今后就要在参加劳动的同时各取所需了,因而县上、镇上把全镇的土地种植做了大胆的规划,种粮的土地、种果树的土地等等都规划成片了。这年,全镇所有的果树都集中到了柳家湾的太师椅子山上来了,于是形成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果园,“吃大锅饭” 时,柳家湾果业队有近一百人在果园里干活。
果园里,苹果树为主要树种,梨树、桃树、李树、杏树总和占不到四分之一。苹果树尤以小国光品种最多,其次是金帅、青香蕉、红香蕉、大国光、红玉等品种;梨树大多是把儿梨;桃树有六月鲜、大白印、水桃、扁桃、山桃儿等。春暖花开之时,各种果树花儿次第开放,最先绽放的是杏花,初春三月,阳光明媚,杏树枝头上涌动着密密麻麻的花骨朵,一夜春雨之后,杏花红艳艳地挂满了枝头,让人想起“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的诗句来;杏花开过不久,桃花开了,粉丹丹的,一树一树的,一坡一坡的;梨花开了,李子花也开了;最后,苹果花开了,粉红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精精神神的,掩映在枝桠与绿叶间,偷偷地沐浴着阳光,几天的功夫儿就发育成了玉米粒大的果实了。这个时候,人走在果园里,满眼的花儿,满眼的绿,吸入鼻腔的尽是沁人心脾的馨香,心情好极了,总会憧憬着秋天的丰收景象。
陶渊平在大女婿柳琴的带领下,把柳家湾太师椅子山果园从东到西、从山脚到山岭、从阴坡到阳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看完了,心里也有数了,成竹在胸了。在回家的路上,陶渊平对柳琴说:“勤志他爸,回家后把你爹妈、柳棋两口子、柳书两口子都叫到你家里,再让柳棋、柳书去桃花溪把你妈跟花儿也用车子带来,咱们开个全家大会,俺跟大伙儿说道说道这果园的事儿,大伙儿在一起商量商量,把这事儿定下来。”回家后,柳琴兴高彩烈地按照老丈爷的分咐去做了。
陶渊平自从实地考察完了太师椅子山果园那一刻起,他的脑子里那真叫哑吧踢毽——心中有数了。果园如此之大,不是十人八人就能管理过来的,必须有足够的人来果园里干活才能运作起来,显然两家人人手是远远不够的,这就需要招聘人,尤其需要招聘懂果树栽培、管理技术的人,这就涉及到付人家工钱的问题了,必须要慎重考虑。这么一个大摊子,要把管理人员安排得有条不紊,各司其职,配合有序,才可能生产正常,不耽误事儿。还有,最重要的是打算承包多少年的问题,如果只承包一两年,要有短时间的生产计划;如果打算长期承包,就要做出长远的打算,不能鼠目寸光。所以,陶渊平分咐柳琴召集陶、柳两家全部人马开会是不无道理的。
柳棋、柳书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不大的功夫儿就来到了桃花溪,说明情况后四人就往柳家湾赶,柳棋带着丈母娘胡雪丽在前边,柳书带着花儿在后边。别看柳棋话儿不多,只会憨头憨脑地嘿嘿笑,干活啊骑车啥的,那是毫不含糊的,这不上路之后便嗖嗖地将柳书和花儿甩下了一大段距离。
花儿本来是要坐柳棋的车子的,没想到柳棋却先招呼妈坐他的车子,花儿不好再说啥了。坐在柳书车子上,花儿端坐在后车座上,手把着座架子,一声不吭,只是盲目地看着眼前一晃而过的残冬的萧条景象,默默地想着心思。柳书感觉出花儿是在有意识地疏远自己,那是从花儿大病一场之后,从自己与骨朵结婚后更是如此。柳书记得从前上学时自己带着花儿,一开始时花儿是扯着自己衣襟的,后来便是紧靠在自己身上,用右手环抱着自己的腰,时不时说个话儿,软软绵绵的,如今却是个这样的坐法,而且不言不语。柳书心想花儿的心结系得太死了,就算是自己与骨朵结婚对她伤害太大,她也不能永远这么个心态啊,也不能永远不理自己啊,所以柳书总想找个机会帮花儿解开这个心结儿,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花儿,咋得不说话呢?”
柳书眼看着前边二哥带着丈母娘风驰电掣地转过一个山嘴儿不见了踪影儿,故意地放慢了车速,有意识地挑起话头子。
花儿依旧不说话儿,依旧出神地看着远远近近的景象。农历正月十五后的胶东,正是处在残冬时节,天地间几乎仍是一片枯黄的衰败景象,沒有一点新绿,即使山头上的苍松也是黑绿的。花儿仿佛沒听见柳书的问话,仿佛不知道柳书故意放慢了车速,她望着天地间的残冬景象,越发地悲哀起来,自己的心景不正像这天地间的景况吗?没有了希望,沒有了生气,死静死静的。
“花儿,花儿,咋得不说话呢?”柳书又问道。
“唉……说啥?”花儿长叹一声说。
“花儿,你知道的,俺是沒法子的,俺妈以死相逼啊!”
“别说了,三哥……”
“花儿,俺心里只装着你一个人啊!”
“三哥……”花儿双手搂住了柳书的腰,将脸紧贴在柳书的脊梁上,喃喃地叫道。
“花儿,你不能永远这个样子的,你要振作起来啊,这个样子让俺看着心像针扎得那般疼啊!咱们結合不到一起,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俺的错,是两个妈一手包办造成的啊。你想,咱们虽然做不成夫妻了,但还是好同学好朋友,何况俺还成了你三姐夫,总能见着面儿的,再说好歹咱们家要承包果园了,咱俩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三哥,你不会明白我们女人的心思的……”
……
陶、柳两家共有十四口人,除去柳画早已返校为高考拚搏去了,其余的十三口子悉数到场,柳琴家的东间炕上、地上坐满了人。炕上坐着陶渊平、胡雪丽、柳燕舞、胡雪美、花儿和勤志、琪晔。地上的椅子、凳子上坐着柳琴、枝儿、柳棋、叶儿、骨朵,柳书站在地上,倚着门框,时不时地瞟一眼花儿。勤志和琪晔一边一个坐在花儿腿上,嘻嘻哈哈地疯闹着,时不时开心大笑起来。柳书对勤志和琪晔佯怒道:“两个混小子,下来下来,要把你们四妈压坏了,看俺不收拾你俩!”
叶儿话里有话地接上去说:“你俩坐到炕上去,真把四妈压坏了,你三爸可是真得要揍你们的!”枝儿赶紧扯扯叶儿的衣襟,唯恐她再说多了惹出事儿让人难堪。
勤志和琪晔从花儿腿上下来坐到炕上,朝着柳书扮着鬼脸儿,嘴里嚷着:“三爸三爸,坏坏坏……”
柳琴站起来,说道:“别闹别闹了,开会开会,大家好好听听勤志姥爷的说道!”说罢,又对陶渊平说,“爸,您说吧,大家都听您的,因为您在果园干了二十多年,有技术,懂果树管理啊!”
陶渊平直直腰板,对柳燕舞笑笑说:“兄弟,俺说两句?”
柳燕舞赶紧点点头说:“你说你说,大家都听你的!”
胡雪美一看这架势,乐了,她说道:“呵呵,你看你们老哥俩,真是秀才遇见秀才了,文墨一起去了,俺看啊,真是一对神道虫儿!”
“就是嘛!”胡雪丽接上话头儿对老头子说,“大家都不懂果园里的营生,就你一个人懂,你赶紧说就得了,还在这磨唧啥呢?是不是扳着炕沿拉屎——得硬劲儿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陶渊平这一客气引得老婆一通夹七夹八地数落,幸亏他在陶、柳两家人面前经常遭到胡雪丽的数落与训斥,不仅他自己习以为常不觉得是个事儿,就是其他人也司空见惯沒觉得有啥大惊小怪的。陶渊平嘿嘿一笑说道:“看看,又来了又来了,俺立马就说不成吗?”说完之后,陶渊平将话把子转入了正题。
陶渊平首先从果园果树的现状说起。他说果园有几万棵果树,全是水果树,沒有干果树;水果树里苹果树最多,且树龄较长,品种单调。如果短期承包,不必动大手术,只是加大追肥,打好药,一年内几百万斤的产量应该是攥在手里的;如果长期承包,就得动大手术,有计划地分批次地换头,嫁接新品种,而且在地头地脑地堰处栽植一部分干果树以适应今后市场的需要。根据承包的长、短期来确定承包的金额。陶渊平谈的第二点,就是伺弄这么大的果园陶、柳两家人手是不够的,必须要招聘人来干,而且要招聘一定数量的懂得果树管理技术的人,这就涉及到付工资的问题,而工资是不能一视同仁的,普通干活的与技术人员要分开档次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承包到手后,陶、柳两家的人要投资入股,是按家庭投入资金,还是按人头投入,必须商量稳妥,这是亲兄弟明算帐的事儿。最后一点,便是承包后管理人员的分工与负责的问题,分工要明确,责任更要明硧,分工不等于不合作,大家要做到心往一起用、劲儿往一起使,这样才能保证挣钱,把这个事情做好。
陶渊平把自己想到的几个方面滔滔不绝地和盘托出,听得柳燕舞心里暗暗地钦佩不已,他钦佩陶渊平的眼光长远,更钦佩他心细如发,想得周全。于是,陶渊平刚刚说完了这四个问题,柳燕舞就拍起了巴掌,他一带头儿,大家都鼓起掌来,房间里一片噼里啪啦之声。
掌声响过之后,胡雪美抢着说道:“呵呵,别看姐夫文文墨墨的,说起果园管理来,那真是南园的葡萄一嘟噜一串儿的哩。”
“那是那是啊!”胡雪丽接上话儿说,“他半辈子都在干这营生,再沒这两下子还能叫是个人吗?”
柳燕舞一听这姐妹俩又说走了题儿,赶紧说:“大家别扯别的,现在咱们把刚才勤志他姥爷说的一条一条地议一议,一一落实下来。”
于是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针对陶渊平讲的这四个方面的问题,柳琴、柳书和叶儿发言最多,大家都能听明白了,柳琴、柳书关心的是如何才能经营管理好果园的问题,他们甚至想到了秋天丰收后的销售问题了,而叶儿关心的则是如何投入如何分钱的事儿。
经过一下午的议论,最后陶、柳两家人达成了共识如下:
第一,柳琴、柳书两兄弟出面竟争承包,力争长期承包,每年承包金额上限不超过四万,分年上交承包款;如果村上不同意长期承包,就短期承包,年最高承包金额不超过五万元,也是毎年上交。但必须说明长期承包是要加大投入的,比方说分批次地换头嫁接新品种。
第二,承包成功后,陶、柳两家按五个家庭投入资金,秋后支付招聘人员工资,留出来年生产投入后分红也按家庭来分,陶柳两家的成员参加劳动者同招聘人员一样挣工资。
第三,招聘懂得果树管理技术人员十名,工资比普通劳动人员的工资高出百分之三十;招聘果园参加劳动的普通人员五十名,男劳动力工资要比女劳动力高出百分之二十。全部人员实行计工制,按实有工日付工资,工资一律在年底付齐。
第四,如果竟争承包果园成功,柳琴任队长,柳书任副队长,负责果园的一切事务;陶渊平任总技术员、总顾问,负责果园生产、技术的统筹安排;柳燕舞任保管员,兼做生产顾问,负责果园物资保管,并为柳琴、柳书、陶渊平出谋划策;柳棋做生产队长,带领劳动人员干活;花儿任记工员、会计,负责记工和现金的保管与支出。这些有职务的人员都要参加生产劳动,其工资待遇与招聘的技术人员一样;家里其余人员愿意参加果园生产劳动的,工资待遇与果园招聘的普通劳动人员相同。
第五,至于秋后销售苹果要看具体情况而定,如有大苹果购销贩子上门收购更好,宁可毎斤少卖几分钱也值得;如果沒有大贩子上门来,就自己外出批发。
几天后,柳家湾果园承包工作开始启动,柳琴、柳书兄弟如愿以偿,合同一签便是二十年,毎年向村里上交三万五千元,合同期满后重新评估果园果树,优先续签合同。
陶、柳两家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心也放实了,陶渊平家、柳燕舞家、柳琴家、柳棋家、柳书家(正月十五后柳书与骨朵就单过了)五个家庭实实在在地把心思投入到果园上去了。陶渊平与胡雪丽一商议,干脆搬到了柳家湾,租下了一套老平房。柳书找到老爸老妈、柳琴和枝儿、柳棋与叶儿建议把这几家的土地与别人家串换在一起,即使吃亏个三分二分的也值了,因为便于集中耕种与管理,腾出时间去忙果园的事情。柳书这个建议得到大家的肯定,兄弟三人立即出马与人协商,很快便把这事儿办成了,四家的土地全部与人串换在富水河北岸小半坡上,这里道路畅通,易于耕作与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