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大别山上,没有我不愿祝福的生灵。
——题记
一
在老猎户德广的记忆里,已经够30个年头,没有遇见形体俊逸的豹子了。入眼多的是山鸡、兔子、野猪、狼,还有那遭遇过浩劫,如今正在恢复着元气的杉松、青冈栎林了。至于豹子,只能藏在时常逗逗孩子的故事中。
对于豹子的消亡或逃遁,德广心里更倾向于它的逃遁,他压根不去相信豹子的不存在。德广有个朴素的推断:林海苍苍的大别山在,豹子就没有理由离开故乡。和它们打过20多年交道的老猎户,对动物们的脾气,他懂。
这天,日头才冒出半张脸,德广就像往常一样走进界岭大河谷。
河谷里盛满青嫩嫩的阳光,滩地上红柳鹅掌杨里的水露醒了,它们一个翻滚,滴打在树下的长叶草上。半米深的长叶草厚密得像面毯子,铺满滩地,一直逶迤到河谷的尽头。德广就是在这片滩地上,惊骇异常地停下脚步的。
滩地中间,被犁开一道缝,几丈开外,缝隙豁然开阔,一只野羊的骨架,赫然闪进德广的眼帘。德广奔跑过去,从那对镰刀样的羊角判断出这是一只七八岁的公羊,一百多斤的身躯被撕抓得只剩下副骨头,对手一定是大兽。狼?一只狼是做不到的。群狼?但干净的现场否定了德广的这一判断,群狼争食,滩地上一定是凌乱不堪。他扑下身警长一般地仔细勘察起来,几处钵口大小梅花形的爪印,豹!是豹子!德广看看苍翠的大界岭,又看看天,欣喜若狂得叫喊起来:“天爷啊,是你送它们回来的?”
大界岭,已经二十年没见豹子了。
大界岭海拔1200多米,是八百里大别山的一个支脉。它旁边七座山峰围拱,人们常常叫它“二十八面坡”。一条熊家河从鱼梁岭流出,绕山迂回盘旋,流到大界岭下,豁然开阔成一大片宽三里,长约十几里的滩涂地。由于日照和雨水充沛,植物密度极大,一平方米内就有十几种植物,这就为食草动物提供了丰盛的食源。同时也成为那些食肉动物的天堂,也是豹子经常出没的觅食点和狩猎区。
豹,在山里人眼中,是“山神”。豹,没有了,山也就成了空山。在德广眼睛里,山中的万物都是绿叶,只有豹才是最鲜亮的花朵。连花朵都凋谢了的山,那注定是一座死寂的山。
德广在离开前,谨慎十分地收拾了一番,河谷里常有人来,山里的药人,猎户,还有山外的木材商,他们进入大界岭,河谷是必经之地。豹子来了,这一消息如果泄露出去,造成的震撼力将会超过一场战争或一次洪灾。利润熏心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送上门来的财物。豹皮,豹骨,早就成了香饽饽,黑市上很走俏,要是倒腾成虎骨一脱手,全身都是钱,那就发了。
可是,善良的德广并没有彻底封锁住豹子的消息。德广返回石门口护林站的当天夜里,张四宝来了。
初秋的山夜还有些寒凉,张四宝是拎着一瓶酒,揣着半条野猪腿进来的。一对亮闪的小眼笑眯眯地说:“广叔,睡不着啊?”德广嘴里咕咙一句算是招呼。张四宝利索地倒上酒,递过来半只踢爪。德广对他向来印象不好,张四宝贼精贼精地,人们都喊他“山狐狸”。张四宝啃完猪腿,凑进德广的耳边,神经兮兮地说:“广叔,界岭来大东西了!”
德广一怔,马上就笑道:“啥大东西?你是看到六七百斤的猪了,还是遇见白毛狼了?”
张四宝“咯咯咯”地笑起来:“广叔,你真装糊涂?它们来了,刚来就在河谷里露了一手。对吧?这你该不会和我打哈哈了。”
瞒天瞒地,谁能瞒得了他张四宝?于是就顺口应道:“还不好断定。就算是,它们也只是过路,界岭藏不起它们。”
张四宝没再吱声,直到临走时才说话:“广叔,这可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张四宝的身影隐没在屋外的竹林里,德广啐出一句:畜牲!
二
黄昏,大界岭的群峰沐浴在赤铜色的夕阳下,成片的阔叶林上腾起一阵阵霞光的涟漪。一只黑鸠斜刺进水檀,瞬间又一个箭头飞射,空中短促几声蝉叫。青皮蛙刚爬上水岸,一条斑纹蛇弹出一道曲线,眨眼间就是一个线团在草里滚动……黄昏,是动物们晚餐的时间。
这天,落日圆盘样的挂在金兰山梁上,豹子踩着大界岭林中松软的草叶,走向山下的河谷。在猫科动物中,豹子是最敏感的,一丝异味,一点动静,都能使它们迅速地改变决定。自从20多天前,它们在河谷里成功捕杀野羊后,就再没有在河谷里出现。它们静静地卧在一处浓密高大的桦树上,鸟瞰河谷里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直到确认河谷没什么异常时,才将这里作为安全的猎食地。
两只豹,公豹在前,母豹在后,在接近河谷的一面坡上,停下的。侧风送来一阵响动,母豹冉动着胡须,测定着声音的距离。原来是一群野猪,在拱食那片野芋。豹子的目标不在它们身上,但豹也没有打算绕道而行,于是两只豹钻出林子,就一前一后地出现在坡头上。野猪嗅到了一种气味,搁下嘴头的活,抬眼一看,先是惊遽一下,马上就转动着小尾巴,扯旗般的风跑了,坡下的荆棘丛一片恐慌的摇曳,好长一阵才恢复常态。
此时,坡地上还有一头野猪,小野猪都跑开了,它开始还抬起小眼睛瞅瞅,后来便旁若无人地继续它的活计,兴头上,还伴着一阵哼叽。这是一头体重超过600斤的猪王,一对獠牙,长近二尺。大野猪要是知趣地走开,豹子是不会难为它的。但野猪好斗,有“拼命三郎”的脾气,特别是体重达到400斤以上,攻击力就特强,即便遇见火车,它也敢迎上去撞撞。今天,碰上这头猪王,也很出豹子的意料,通常情况下,豹子不会去主动攻击这座肉山的,豹子体形小,弄不好会受伤的,在动物王国里,权衡利弊,被它们当成一个聪明的生存法则。
在没有虎豹的山林里,野猪王就成了一方纵横驰骋的霸主。猪王平日里霸道惯了,对豹子突然在自己领地里的出现,表示出强烈的抗议。它歪着小眼睛,瞧了瞧公豹,鼻子里呼出粗重的气息,两条前腿扒着地上的羊蹄菜车前草,那对长獠牙绞起野花生的藤蔓,张扬地乱舞。猪王的示威,挑起了公豹的斗性,公豹圆耳一耸,低吼一声,这吼声虽然不是十分高亢,但穿透力极强,贴着地皮,滚雷般地炸开,近处山林里的小兽都软了腿筋。大野猪王也是打了个愣怔,退后几步,两只红亮亮的小眼睛里,已是褪掉几分凶悍。一直静候旁边的母豹,步态优雅地走上来,在公豹身上蹭了几下,公豹才站起身,一步几回头地看着大野猪。
两只豹走出十几米,猪王竟在后面又是刨地又是叫喊地发起威风来。森林中,只允许虎豹称王称霸,哪里能容许笨拙愚蠢的野猪为王?大野猪的一番作耍,激怒了公豹,森林之王所经之处,要的是百兽俯首,哪可叫嚣耍欢?公豹两米长的身躯凌厉地腾起,那条一米多长的豹尾在空中呼啸地划过一道弧影,大野猪还没来得及拉开架式,公豹万钧之力的前爪,就兜头击下。二三十米的半径内,豹的攻击力无人能敌。
大野猪闷哼一声,身体一个趔趄。第一个回合就吃亏了,大野猪受不起这份窝囊,身体往后一挫,头向前倾,这是野猪发动进攻的姿势。公豹不想和它硬拼,身体凌空剪起,这是猫科动物独有的杀招,公豹80多公斤的体重以霹雳的劲道砸在大野猪的背上,旋即又斜刺里飞出。这一起一落,大野猪坚实肥厚的背部竟被削平几寸。
不愧是猪王!大野猪在节节草里几个翻滚,就利索异常地站起来,受伤的野猪,是最凶悍无比的。它瞪着那双血红的小眼睛,恼羞成怒地咆哮如雷,扬起两只獠牙,朝着公豹发起一波又一波地反击。
面对玩命的野猪,公豹改变了策略,它逗引着野猪最大限度地消耗它的体力。最终,野猪中了计,站在那里吐出腥红的舌头,粗重地喘气。而此时豹子好象消失了,坡上现出一阵可怕的寂静。公豹悄悄地匍匐在1米多高的山楂丛里,在距离大野猪2米时,公豹探出它那十几厘米长的尖爪,对准还在发愣的大野猪的肛门狠力抓去,这是豹在攻击特大型野猪时的独门绝技。一大砣血淋淋的软肉,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紧钩在公豹的前爪里。野猪受到巨创,高声嚎叫,向前狂奔,肠子就像一根绳子从肚子里抽出,倒地一阵翻滚,死了。
一场惨烈的杀戮结束了。
夕阳已经沉下,金兰山梁上正绚烂着一片凄艳的云霞。
此时,有一个人瘫软在了野花生坡侧面的鹰嘴岩上,直到暮色四合,月亮踩弯了树梢,那人才一瘸一拐地隐没在黛黑的山色里。
三
从鹰嘴岩上下来,张四宝心中的欲望膨胀得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张四宝一回来,就给秦蚕挂了长途。这位小时候的伙伴如今发迹了,在外省开矿,钱来的像界岭河里的流水。人富了,嘴都俏,吃腻了江河湖海,就总回味大山里的野味。张四宝每年都要送去几大袋野鸡野羊野猪,连狼肉都捎过。当然,牺牲这些鸟兽,挣来一幢漂亮的楼。
“蚕哥,山里来了大家伙!”张四宝激动的声音在电流里都变了调。
秦蚕说:“咋呼啥?是不是来了恐龙?”
张四宝说:“蚕哥啊,来豹子了!豹子来了!”几千里外的秦蚕第一时间里自然会怀疑,张四宝可认真了:“蚕哥啊,我啥时候说过瞎?我是在鹰嘴岩上亲眼看见的!我要是有权调颗卫星照给你看,你才相信?”
秦蚕说得干脆:“四宝,你有命就弄一条来,一条,我开你八万!”
张四宝放下电话,屋里扭起来秧歌。
猎过野猪,打过狼,至于说捕豹,张四宝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但一想到那花花绿绿八万块的票子,心就痒了,人一辈子,能挣来几个八万?琢磨几天,还得依靠一个人:德广。这个看山护林的老汉,祖上几代好身手,两人要能联手,豹子就是孙猴子遇到如来佛,甭想逃出手掌心。但要说通倔强的德广,还未知的像难以猜测天上哪一朵云彩有雨。
几场秋雨,就进入了熟秋季节,天气渐渐凉下,天空中排起来雁阵。季节开始给树木染色,青的渐黄,黄的落下,大界岭一天天的消瘦。
张四宝,这只大界岭里的“山狐”,他对大山太熟悉了。山里每一条溪水的流向,任何一处沟壑的深浅,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甚至于各种兽的生活习性以及它们的癖好,都可一一道来。因而在狩猎上,他从未失手过。但对于豹子,张四宝却是丝毫地不敢差迟。在动物王国里,虎豹是至高无上的王,这不仅仅缘于它的力道,更因为它们拥有超乎常人匪夷所思的智慧。就凭这一点,送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四宝借助大老板秦蚕寄过来的红外望远镜,得以多角度大纵深地捕捉住豹子的活动情况,同时,山林里那些饶有风趣的细节,也让他大饱眼福,看得这只“山狐”头点的像鸡啄米:乖乖,有学问!怪不得书上讲的什么食物……链条!。我要是把大界岭里的事写出来,保证超过那个北大毕业卖猪肉写书的学生。
洞察清楚豹子的活动路径,万里长征才开始了第一步。接下来,张四宝就斟酌猎捕的方案。方案还没有琢磨出个囫囵轮廓,秦蚕的催促电话就打了过来。人家把先进的装备都寄来了,还不见个子丑寅卯,能不急嘛?
四
一轮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大界岭上,泻下水银般的清辉,树叶稀疏的山林蒙上一层淡淡的水白色的雾纱。鸟的呓语和露水的滴洒,衬托得秋夜出奇的寂静。其实,这静悄悄的背后正在上演着多少险象环生的故事。
第一个进入张四宝红外望远镜镜头里的是一条猪獾。他选择一处逆风的山岩潜伏进橡树坡,最近,豹子舍弃了众兽出没的河谷,把猎食点放在这里。豹子的这一选择,很让张四宝疑惑。
自从训斥“山狐”后,德广就设法阻止豹子进入河谷,他恐怕十几平方公里的河谷会成为豹子的坟场。德广在河谷里洒下硝磺火药,果然奏效。豹子的嗅觉十分灵敏,一两里范围内的异味,马上就能使它判断到潜藏的危险。那一刻,老猎人德广却蓦然生出一个念头:豹子,你快走吧!
这是一头壮年猪獾,正在大快朵颐地吞食橡果。一片风来,一团浓烈的骚味游弋在它的鼻端,猪獾嗅觉灵巧,冰雪下一米深处的山药苍香它都能拱到。它瓷了一下,又埋下头哼哼唧唧地忙活。
朦胧的月色下,半米深的茅草惊惧般地向两边分开,现出一只金黄毛色带有棕黑色圆斑的大兽,它无声无息地匍匐。豹子!张四宝的红外望远镜里,豹子蜿蜒游动的脊柱,成了一条射线流畅的花蛇,又像极一只燃烧着的死亡之镖。十米……五米,豹一声低吼,平地滚过一阵炸雷,振聋发聩,惊得林中扑噜噜鸟儿乱飞,一些鸟恐慌的撞在枝上,石块状掉进草里。猪獾体大过狼,凶悍嗜斗,悍然迎上。豹子激怒了,飓风般地扑上,力比千斤的前爪沉猛劈下,猪獾的头瞬间就血花迸溅,豹子的身体一拧,凌空飞剪,磐石般地鼎落在猪獾的背上,巨口顺即咬住脖颈,身体一个翻滚,在巨大的离心力的作用下,“喀吧”一下,猪獾就倒地毙命。
盯梢的“山狐”是无法看到全部场景,但红外望远镜里那条盘旋劲舞的“蛇”,让他浑身冷汗淋漓。
而真正让“山狐”惊骇的是和豹的碰面,那是一种与天敌临对的恐惧。
这天,大界岭上天青云白,风细若蚕丝。“山狐”背上夹套幽灵样潜进橡树坡,林中清幽得有些压抑般的窒息。“山狐”选择一处栗栗柴茂密的坡,打算设下夹套的。“山狐”的身影矮行在草丛里,屏气凝神,四周听看一阵,才缓缓直起腰身。就在他的手刚放到肩头上纯钢夹套时,一道黑影“叭哒”坠下,掉在他的面前。在死寂的空山林里,作出很大的声响,震得耳膜直炸。“山狐”定眼一看,是一只半截野羊腿。他本能地仰起眼睛朝身边高大的橡树上望去,一望,“山狐”的两腿竟抽筋似的软下,整个身体就棉花团般的缩进草叶中。
橡树上趴着两只豹子,神情悠闲,似看非看。那两对铜铃似的眼睛,触及半秒,就足以让人寒彻骨髓魂魄飘散。“山狐”第一个念头想逃,但他马上就意识到那是天大的错误,甭说近在咫尺,就是放他在几百米外,也休想逃过。“山狐”肩头一矮,顺势卸掉沉重的夹套,半跪在藤藤草里,两眼呆滞了,只剩下一条细缝,木然地等待他三十多年生命里的最后时刻。
豹子,安闲不动,下面好像压根就不是人,而是一只正常路过的虫。时间凝固了,几声雀叫,滴进“山狐”的耳中,让他的心底生起一线半熄半灭的侥幸。“山狐”不敢大幅度地移动身体,两手合在头上,虔诚至极地念祷:“山神,山神,饶恕我,我回去给你烧高香。”“山狐”嘴上祈祷,腿上开始朝后缓慢地运动。他不敢起身,他怕一起身,那只死亡之镖眨眼间就会刺穿他的颈喉。“山狐”一寸寸地挪动,微不足道的一寸,就能使他感觉生命在复苏几成。他退到离豹子十几米远时,公豹猫一般地从树上下来,径直迎向他走来。“山狐”挥舞着两手,声嘶力竭地喊道:“大猫,大猫,你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你,大猫!”公豹走了几步,在“山狐”遗弃的夹套前停下,探出粗壮的前爪好奇地翻动几下,就猫坐着注视着前面这个惊慌失措的人。“山狐”以为公豹拉开了攻击的架势,就一连声地喊叫:“大猫,别吃我,我给你磕头了,我给你烧香,让我一回吧!”
公豹定定地看着他,好一阵才扭开身,低吼一声,母豹跳到树下,两只豹一齐回首,看了一眼窝在草丛里抖抖索索的人,就迈开脚步,隐进了山林深处。
张四宝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第二天,女人在洗衣时才发现裤子的膝盖位置上,成了两个大洞。女人纳闷地问:“鬼人,昨天哪里神活去了?你看你的裤子!”
张四宝半天才回应一句:“遇到神了!”
五
风在树梢里挣扎,闹腾出一阵阵裂帛似的尖啸,阳光也一天天地变得灰白,又一个冬天降临在大界岭上。
半月后的一个雪夜,一辆气派的越野车停在张四宝屋外,秦蚕派来催货的人到了。来的是两个人,劲道十足的派头,全然是电视剧里威风凛凛地道上人。一人简单说了秦老板的安排,另一个人就“吧哒”打开黑密码箱,露出一叠叠百元大钞。那人随手拿出一叠拍在张四宝的面前,说:“张师傅,这是秦老板给你的烟钱。”
张四宝开始还尽力控制自己,他心里清楚,那是一堆火。但最终还是禁不起它的诱惑,眼睛给拽了过去。张四宝挪动渗出汗水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一阵子,脸上浅浅笑道:“天寒地冻地,二位辛苦了!先安歇一下,明天咱兄弟三人好叙!”
雪,罕见的大,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大界岭。山里静悄悄地,偶尔几声鸟鸣,河水穿出冰雪地包裹,已是疲惫地呜咽,轻吟。
一行脚印,深浅不一地涉过大河谷,蜿蜒地伸进“簌簌”飘雪的山里。路边一只野兔,受到惊吓慌不择路地在雪地上蹒跚。三人无暇顾看眼前瑰丽的雪景,径直折向橡树坡。刚上到半山腰,就看见几处大面积凌乱的痕迹。“山狐”俯下腰仔细查看一阵,说:“瞧,野猪熬不住了,出来拱食。”顺着“山狐”的手指,他们看到几行杂乱的蹄印斜斜地隐进连片灌木林里。
大雪封山,已经是七天头上,就算豹子储备的口粮充足,可也顶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消耗。于是,“山狐”选择几处动物出没的道口,设下了由质量精良的纯钢打造的夹套。还在野猪践踏的地方,拴上一条三四十斤的山羊,“咩咩”羊叫,打碎了山林里的寂静,也滋生着三人心中嚣张蔓延的欲望。
豹子是在夜里注意到羊的。潜伏在几百米外雪瓮里的“山狐”,当红外望远镜头里现出那条游动的“蛇”时,他的手竟异常似的颤抖起来,刹那间,镜头里一团模糊。他使劲地掐掐寒气慑骨的腿,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
羊,叫了几声,就沉默了。片刻,又传过来羊窒息般的呻唤。豹子在逼近,濒临死亡的羊,在向主人发出最后的求援。“山狐”的心,狂跳的几乎要蹦出胸膛,他明白,饥饿的豹子若再敢越雷池一步,它的脖颈,前爪,就将会被夹套死死地箍住,它将永远挣不脱那副索命的枷锁。
羊惨厉地叫了一声,接着就听一声豹吼。那声音滚地炸开,吞天沃日,震得雪夜群山回音荡响,树上的积雪雪崩似的坍塌。“山狐”被雪团罩住,等他挣扎出来,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了。
豹子被夹住了,是公豹。公豹咆哮如雷,可越是折腾,夹套越是紧缩,箍得公豹皮开肉绽,痛彻骨髓,最后只得趴伏在雪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慌了一边的母豹,它几次想靠上来,都被公豹厉声的训斥吓退。枷锁在身的公豹,身心欲焚地告诫它不要过来,前头是杀身之地。母豹腾跳奔跃,溅起一团雪花,它低低地叫唤,这一对森林里的情侣,刚刚还并肩劳作,可眨眼之间竟生死相顾。两只豹就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四目相对,“呜呜”相唤。十几米,若是山涧沟壑,它们一跃就能跨过,可是生与死的里程中,哪怕一厘一毫,却也无力逾越。
枪声响了。
狂躁的枪声尖利地撕破冬夜静寂的上空,也彻底地分开两只“山神”的无限眷恋的身影。
张四宝坐上那辆气派的越野车,带着他的厚礼,去向秦蚕邀功请赏。坐在车里,他回望雪地里的车辙,脊背蓦然涌动一阵寒意,眼前的车辙竟幻化作两条蜿蜒游弋的蛇,吓得他赶紧闭上眼睛,一路上,冷一阵热一阵,神情恍惚得如三魂离身。回来后,人就病了。他整天嘴里念叨:“界岭头的雪,怎么还没化?”女人耳朵听起了茧,就抢白他说:“早化掉了!要有雪,除非是你挑上去的!”半夜里,他常常被恶梦惊醒:“蛇!蛇蛇!”地一连串的叫唤。
雪水化尽的橡树坡,德广看到一只丢弃的夹套钢索,和那只望远镜。草丛里几簇豹毛,上面的血迹斑斑点点的,好像一滴滴眼泪。德广带着丢失爱子般的丧心,刚回到家,张四宝的女人过来找他。德广火了,冲汹汹地让她连连地哆嗦:“他这个畜牲!大山得罪他了?豹子得罪他了?他的亲爹亲娘,还不是都埋在山里!”
那晚,德广泪流纵横,天色近亮,他才囫囵睡下。睡下不久,光秃秃的大界岭便映入梦里来,土黄土黄的山上,游走着一只孤零零的豹子。豹子走着走着,就趴在他的床边,呜呜咽咽地哭。德广爱抚地劝道:“豹子,你就听我一回,快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豹子说什么也不离去:“我,还能到哪里呢?”德广一急,人就醒了。揉揉眼,老伴正站在床边叫他。
老伴说:“老头子!老头子!四宝……他……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