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父与父亲，像是同一端点出发的两条完全相反的射线。
书上说，射线只有一个端点。
二
祖父住在一个偏远而宁静的村落，翻越一座大山，再蹚过一条小河，就可以看到自村庄那边冒出的袅袅炊烟。沿着山下那条盘桓交错、欲隐欲现的土路一直走到接近尽头的地方，就可以看到祖父居住的那间青砖瓦房。
每年，父亲都会把我送到乡下祖父的身边住上一段时日。但是让我奇怪的是，父亲他自己从来不在乡下多做停留，也从不进祖父的家门。每次在远远可以望见祖父的那间青砖瓦房的时候，父亲就会示意我自己走过去，我向前走几步，转过头，看见父亲向我挥了挥手，尔后默默地转身离去。好几次我问父亲，为什么都快到屋门口了都不进去看看祖父。父亲只是低着头，沉吟不语，目光中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那是一种以我当时的年纪怎么都看不懂也揣摩不透的深沉和忧伤。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祖父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个清癯的老人。他的头发几乎全白，总是戴着一副透明的老花眼镜，身上总是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中草药的味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每个他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眼角细细的皱纹挤成一团，让我觉得慈祥而温暖。
三
祖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中医，据说祖父的父亲也是个中医，从上面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为此，慕名前来找祖父看病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每次帮人看完病，祖父都只收取一点点低廉的中药材成本费，也拒绝收下别人送来的礼物，这让当时年幼的我十分不理解。在来人的连连称谢声里，祖父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做言语。但是私下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阿珍，咱们为医的，就应该宽厚待人啊。咱们村的人家大多都不宽裕，还不是在哪里能帮得上忙的就尽量多帮一点。”“阿珍，你以后一定要努力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毕业后为社会多做贡献。”这些话语就像进村口前连接两条河之间的那座青石小桥，安静地连接到我的内心深处。
祖父在家里空出一间侧卧室，当作他的中药房。那间小房子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中药的味道，而年幼的我总是喜欢黏在祖父的身边，缠着他追问每一种中药的名称。每每此时，祖父总是一边慈祥地笑着一边耐心地为我道出每一种中药的名称。到了后来，对于那间小小的中药房里的大部分中药，我竟也如数家珍。
大部分闲暇时间，祖父会在书房里捧着一本泛黄的中医古籍细细研读。那些中医古籍跟随着祖父一起历经了各种物是人非和人事变迁，有些书页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就像那个久远的年代。祖父依然戴着那副我熟悉的老花眼镜，他的头发在刺眼的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愈发花白，祖父的神情是那样地专注，以至于我走进书房祖父都没有丝毫察觉。我轻手轻脚地走到祖父身后，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祖父瘦小的身子完全陷入了那把大大的老藤椅里，就像是一片轻飘飘的叶子，随时都会打着旋儿从树上坠落。我不愿意打扰祖父看书，便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而此时，祖父依然是丝毫也没有察觉，从始至终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四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这是一年中最妩媚酥软的季节。这时候的祖父精神显得异常矍铄，他提着一个竹篮要去后山上采摘中药。傍晚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提回了满满一篮。祖父从篮子里择出一些边缘呈锯齿状的药草，向我解释道这是具有清火、明目的功效的中药，他把中药用清水洗干净，放进瓦罐煎水给我喝。那种草药的名字，叫车前草。煎出的水甜丝丝的，带有一种草药所特有的清香。还有一种草药俗称“蛇不过”，祖父把它放进我的洗澡水里，说是用这样的草药水洗澡对皮肤有好处。果然，我洗完澡之后觉得皮肤滑滑的，很轻松舒服。所有的这些让我不由得对祖父暗生佩服，也让我对神奇的中医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景仰之情。
那些中草药，还有那些中草药的味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贯穿了我的一整个关于童年的梦。
天气晴好的时候，祖父会从书房搬出那把老藤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看到我在院子里玩耍，祖父会絮絮叨叨跟我说一些往事，每每这个时候祖父的眼神便开始变得飘忽迷离，似乎跟随着怀旧的思绪一起飘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时光恍若变得很慢很慢，我听见祖父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阿珍，你知道吗，你爸年轻的时候读书可厉害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呢……”，“阿珍，我做了一辈子的中医，也研究了一辈子的中医，我不后悔……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你的祖母啊……”，”学中医挣不了多少钱，你祖母是地主的女儿，但是她却执意跟了我，为此还和她爸闹翻了……你祖母她跟了我以后没少吃苦啊……”,”文革那个混乱的时期，人人自危，你祖母因为家庭成分天天遭到批斗，我真的好没用……我，救不了她啊……”
对于祖父的有些话，我其实听得似懂非懂，只是眨巴眨巴着大眼睛，在院子里默默低头数着墙角的蚂蚁。抬起头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天边燃烧着的云，似血般绚烂。祖父缓缓站起身，“天要黑喽，一天又这么过去了。阿珍，咱进屋去吧。”
五
我想，或许，祖父是寂寞的吧。他只是需要一个陪伴，需要一个听众，仅此而已。
听父亲说，祖母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从我记事起，父亲与祖父的关系就异常淡漠，淡漠到你甚至会以为他们不是有着血肉之亲的父子关系，只是再平淡不过的一个路人甲乙丙丁的关系。然而我知道，祖父心里始终是挂牵着父亲的。只是我不懂，为何祖父见了父亲立马就换上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每次提到这个问题祖父的神情就会变得格外黯淡，于是我便再也不问。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知道，这里面一定包含有太多太多我所不懂的事情。
一天深夜，祖父家的房门外想起了急促的敲门声。祖父急匆匆地穿衣，下床，开门。打开门，原来是隔壁的军叔。看着军叔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祖父连忙把他拉进屋来：”军伢，咋了？发生什么事了？”军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叔，你快去看看我爸……！我爸他有心脏病，今晚上他突然说心绞痛，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祖父脸上出现了那么复杂的表情，有内疚，有自责，有醒惑，但是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祖父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中医有时候依然发挥不了作用，这对于祖父来说是一种很大的打击。我知道，祖父现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我上前去，轻轻地扯了扯祖父的衣角，试图说几句安慰的话语。但是在月光的照耀下，我分明地看到祖父的眼角泛着点点粼粼的光。我顿时语塞。
后来的好几天里，原本话语就不多的祖父变得更加沉默了。我总觉得，他的心里一定在思索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对于我，他依然是之前那样和颜悦色的样子。只是他提起父亲的次数明显变得多了，时不时还会向我询问父亲的近况“阿珍，你爸最近怎么样，工作忙吗，你要他自己记得注意身体啊，不要太劳累了……”
我为祖父对于父亲的态度的转变而感到暗暗的欣喜。我仿佛可以感受得到，一直以来横亘在祖父和父亲之间的那块冰山，发出了微微裂开的声响。
只是我从没有想到，离别会来得那样快。
六
一次回城后不久，父亲突然接到了老家人的电话，说是祖父在山上采摘中药的不小心被山上滚落的一块大石头砸中，据说伤得很重，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和父亲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乡下，一路上我的心一直狂跳着。终于看到了那件熟悉的青砖瓦房，外面早已围了一堆邻里乡亲。看到我和父亲，他们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我和父亲走进祖父的房间，看到祖父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已经包扎好的伤口还在往外淌着血。看到此情此景的我顿时红了眼眶，祖父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的手被祖父握得生疼。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着我父亲，口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我现在原谅你了……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只要能治病，中医西医都是好的……只是，现在学中医的人越来越少了……中医博大精深，不能……不能就这样断了啊……”一滴浑浊的老泪从祖父的眼角滑落，旋即祖父紧紧握着我的手缓缓无力地垂落。
我颤抖着撇过头望向父亲，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坚毅内敛的父亲落泪。
平日在外人和病患的面前，一身白大褂的他总是一副不苟言笑、冷漠严肃的模样。似乎他早已经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生离死别。但是当祖父去世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却不可控制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在想，父亲的泪水里到底包含了多少平日里极力隐藏着的东西？伤心？痛苦？懊悔？内疚？遗憾？亦或其他……？
作为一家大医院里的首席名医，风光之上，宛若云端。但是我却总是觉得父亲他不快乐，他心里隐藏着很多心事。面对领导无缘无故的迁怒，面对周围同事的嫉妒和排挤，面对一些不近人情的病人家属的责怪和埋怨，他都独自一人默默地忍受了下来。就像是一只孤独无助的鸵鸟，奔跑在贫瘠荒凉的沙漠里。
七
是的，我的父亲是一个西医。
祖父那一辈世代都是中医，父亲是祖父的独子，所以祖父一直希望父亲能够继续延承家族的医术。但是年轻气盛的父亲却偏偏背离了祖父的意愿，他一意孤行地填报了医学院的西医专业，从此走上与中医背道而驰的路。他的擅作主张，让祖父勃然大怒，他们在大吵一架之后祖父甚至扬言要和父亲断绝父子关系，而父亲当时也执拗地不肯低头认错。此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淡漠。
而今，那些曾经的天光云影，都已成了逝去的风景。时间堆积成沙，像是星斗，零落地撒满了大地。
那些关于童年的回忆，宁静的小乡村，草药的清香味，以及关于祖父的一切，这些之于我就像是隐隐约约出现的幻象，它们偶尔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让我觉得不甚真实。
八
去年九月，上大学的前几天，我又去了一趟祖父的故居，他的书房陈设一切如旧，我站在祖父的书桌前，翻看着祖父珍藏了多年的泛黄药书，回想起祖父这一生。我想我开始逐渐明白了当年祖父拒收病患家属谢礼的原因。同时我也明白了祖父临终前的顿悟，所谓中医复兴，不只是在于继承传统的中药和诊病手段，更而是在于中华民族五千年来世代的中医们一直刻苦钻研、悬壶济世的精神，它一直激励着后人不断传承与发展这种精神，不断钻研更好的医术，去济世救人。
因此，大学里的我继承了父亲的事业，选择了医学专业。
更准确一些来说，我继承了祖父的伟大事业。
九
祖父走了。
但他一直留在我心里。
我想，我已然成为了祖父和父亲这两条背道而驰的射线中间的那个端点。
